奇也怪哉——
他睡眠一向警觉, 哪怕陷入沉眠, 也会对危机有最基本的反应。如今被人从榻上搬到这鸟背上,怎会没有半点察觉?
容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师尊可记得,昨夜那人提过‘观世镜’?”
君寻有些莫名,却还是点了点头。
昨夜那名残魂虽不知详细计划,到底还是帮他们指了一条线索出来。加上他自己的猜测,恐怕今日对观世镜抱有心思之人不在少数。
容华微微一笑:“我们此刻,便身处镜中。”
他顿了顿:“今日晨起,有弟子前来通知,原定于玄极宗主阁的寿宴改为通过观世镜参加,弟子见师尊睡得沉,便自作主张带您进来了。”
君寻瞳孔微缩,忽然陷入沉默。
自从再遇,他就发觉容华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早先他还没有想到究竟是何处变化,如今来看,似乎是魂识方面。
观世镜只能通过灵识链接,可容华却能在不惊醒他的前提下直接将他的灵识带入镜中,再联系对方此前行事,无论是随手在整片海域设下感应,还是疗伤时将君寻意识拉入梦境……
种种迹象,只能说明一点——
容华如今的魂魄之力,已非寻常灵识可比。
哪怕是如君寻这般轮回数千次的老油条,竟也无法在其之下有任何察觉。
怪不得昨夜禁制消失,本该惊醒的他却毫无觉察,恐怕也是这只大尾巴狼故意为之……
容华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师尊身上,此刻见他神情变化,便猜到师尊应是回过味了,立即眨着眼睛拉了拉对方衣角。
“好啊你——”
君寻反手一躲,直接揪住他衣领一拽,咬牙切齿道:“长能耐了,连师尊都敢暗算了??”
容华满眼澄光,反倒借势靠过来,一字一句道:“师尊太累了……弟子只想让您好好休息。”
师尊已经够累了。
所以那些肮脏的,血腥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就交给他来——
“……你又想什么呢?”
君寻定定望着那双逐渐涌上暗色的青碧眼眸,眉心轻皱,立即松开容华衣领,又推了他胸口一把:“快到了,帮我遮遮。”
暗潮刹那消退。
容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挥袖招来云雾将师尊笼罩,却被对方按住手臂,摇头道:“你灵识特别,此行不知会有何变数,先别显露太多。”
容华点点头,紧接着摸向袖口,抽出一根冰丝白绫小心为师尊戴好,这才微微垂眸,视线掠过对方灵体隐约泛着金边的发梢,同时掩下眼底波澜。
君寻指尖抚过面上触感熟悉的白绫,心情有些复杂。
五年未见,倒难为容华还记得他最惯戴的料子。
不远处的高台上层,各大仙门前来与会之人皆已落座,君寻粗略一扫,除却老熟人谢疏风,与仍是一副劲装鬼面的却亭舟外,连长明宗带队的都是一副生面孔。
看来昨夜闲聊时,容华所言非虚。
修界弱肉强食,迭代飞快,除却屹立数千年的四大仙宗,这五年时间,又是一波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宗门。
大约圣人身份特殊,所以故意被安排压轴登场,是以鲲鹏靠近的同时,场上所有的视线也都聚集而来,落在二人身上。
君寻心态良好,老神在在地顺着容华的搀扶落地,又一路任其引至上首,最后在众人几乎呆滞的目光中往专为圣人准备的位子一歪,自顾自斟起酒来。
反观那位手段狠辣、凶名远扬的新圣容雪尘,却顺理成章般落座一旁,甚至还捏起一颗葡萄,仔仔细细地剥了皮,送至那位红衣美人唇边……
众人:“……”
你们真的不要注意点吗???
“听、听说,新圣前些时日办了选妃大典……”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用手肘顶了顶坐在隔壁桌的好友,迟疑道:“这位便是……那传言中的新欢?”
后者摇摇头,啧啧感叹:“选妃?新圣根本没露面好吧,这位也不知哪冒出来的,听说这几年魔域那些人变着法地往圣人床上塞人,也不知这是第几个……”
前桌的人也听见他们讨论了,却是嗤之以鼻:“管他第几个?就看他这张扬妖孽的样子,照我看哪,新圣留这妖妃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君寻二人的灵识强度高出这些人不知几倍,旁人听不到的传音,在二人耳中却无所遁形。
听到“妖妃”二字,君寻终于忍不住,似笑非笑地隔着白绫睨了容华一眼,旋即薄唇微启,一口咬下对方指尖剥好的葡萄。
红唇合拢时,还有意萝白无意地探出舌尖,在他指腹缓缓一勾。
听着下方骤然沸腾的议论之言,与倒吸气的声音,容华无奈轻叹。
即便不看,他也想象得到师尊此刻神情,那双波光潋滟的紫眸定是如猫儿一般眯起,居高临下,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笑意。
……可他却越来越吝啬。
不止是师尊的眼神,还有师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不想再让人窥见分毫。
师尊是他的。
完完全全,是他的。
分明灵体寒暑不侵,再加上身处观世镜中,更不会有季节变化,可在场众人却没来由心头一悸,竟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
场上骚乱戛然而止,那些交头接耳之人下意识抬头,却见空中云雾不知何时聚拢而来,将那乖张放肆的“妖妃”全身笼罩,竟令人再无法窥见分毫。
唯有云团涌动间,能隐约露出一隙灿烂如霞的火红衣角,竟比无遮无挡时更要扣人心弦,动人心旌。
“……哼。”
正出神间,一声冷哼乍响。
分明只是一个简单音节,却仿佛惊天擂鼓,在众人胸口重重一锤!
连谢疏风与却亭舟都不约而同咬紧牙关,灵体都肉眼可见地透明了些,遑论修为不及二人的仙门领队们,俱已灵体剧颤,几乎要被这一声震散。
反观始作俑者,却只云淡风轻地荡了荡胜雪衣袖,似乎只是想抖落并不存在的尘土。
与此同时,几不可见的寒气波纹般四散而开,竟直逼那些议论君寻之人,势头之盛,威势之强,像是要将那些人的灵识就地打散。
杀机临头,那些仙门长老面色剧变,纷纷飞身而退,却听得一声轻咳凭空响起——
高台尽头,玄异力量仿佛春风过境,不偏不倚迎上凛冽寒波,将其中和消解。
风云尽散。
险些被圣人直接震碎灵识的仙门长老死里逃生,“扑通”一声跪坐在地,扭头回望。只见玄极宗主怀惑早已盛装打扮,候在高台边缘,此刻正恭敬见礼。
“师尊。”
容华眼神冷冽,遥遥落在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苍袍老者身上,白玉面具光华冷冽,已是不悦之至了。
反观后者,却在圣人起身的刹那愣在当场。
整座高台莫名陷入诡异死寂之中。
谢疏风一直死死盯着被云雾笼罩的君寻,眉头紧锁;却亭舟根本没有出面的意思,那些侥幸逃生的又压根不敢吱声,生怕哪里一个不对付直接被容雪尘捏死。
直到怀惑发觉不对,开口又唤了一声“师尊”,这才将老宗主的眼神拉回。
君寻隔着云雾与白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峨冠博带的苍袍老者,眼底流光翻卷,星海翻波。
《碧霄通史》将这位老宗主夸得神乎其神,通天晓地,可这千疮百孔的灵体看上去,甚至不如一名普通的凡俗老人。
一般来说,无论修士身上有伤痛,都不会影响灵识魂魄才是。
可也不知这位老宗主都经历过什么,连灵识都被造作成这般模样,一眼望去生机将近,竟是行将就木之态了,也不知能不能撑过此次寿宴。
他嗤笑一声:“玄极宗倒也真不怕他出事,寿宴变丧席。”
容华对师尊的话表示赞同,微微倾身过来,缓声道:“老宗主灵体将散,怕是弥留之际。”
有云雾遮挡,君寻百无聊赖地扯掉面上白绫,凤眸轻眯:“病成这样还要坚持出来,怕不是有什么大事宣布吧。”
面具之下,容华薄唇轻抿:“师尊觉得,会是什么?”
君寻又开始犯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谁知道,保不齐又是什么预言吧。”
可容华却只是担忧地看了师尊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闲聊之间,老宗主已在怀惑引导下入座。接下来便是各宗见礼贺寿,俗套得不能更俗套的流程。
君寻眯着眼,看着下方一张张谄媚的嘴脸,只觉十分无趣。还不如观察一下老宗主,毕竟他还挺好奇对方为何眼神一直往容华身上飘的。
“早就听闻老宗主声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直坐在却亭舟身后的中年男子突然起身,向着上首一揖:“幸有您当年的谶言,妖物伏诛,才得碧霄数千年太平,在下着实敬仰。”
老宗主:“……”
不知为何,分明是恭维之言,老者本就苍白面色竟愈发灰败,竟好似被人戳中了痛处一般,连掩在广袖之下的手都开始发起抖来。
一只默不作声的却亭舟终于动了,鬼面之下两道锐利眸光直接向后一剜,嗓音清冽:“闭嘴!”
那人大约是近日新起的新秀宗门,仍要仰仗圣宫鼻息,是以当即悻悻闭了嘴,只是仍旧在却亭舟背后不甘咬牙,眼神愤懑。
倒也十分有趣。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归一神殿的背后有圣宫的影子,近神天那位将自己比作归一神,这个无孔不入的神殿,加上那些丹药,是想给自己续命吗?
可他搜罗根骨优秀的少年少女,制造那些无痛无觉无思想的活死人军团,又有什么用?
从上次交手看,他身上似乎有暗伤,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原因吗?
老宗主沉默了半晌,视线在桌案上星盘停留了一瞬,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慢道:“老夫昨夜卜测,忽感天道召唤,又得谶言一则。此次召集诸位名为寿宴,实则想要向诸位宣布这则谶言。”
原本还在觥筹交错的寿宴顷刻安静下来。
这位老者的上一则谶言与其造成的深远影响,即便过了数千年,也仿佛历历在目。
史书泛黄的纸页上,对当时场景的描述,几乎字字浸染鲜血。
——可那又如何?碧霄界保住了,人世太平,安居乐业至今,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为此结果,小小的牺牲,根本不足为人道也。
此话一落,圣宫与太华却并无动静。
谢疏风仍在死盯君寻,视线几乎要穿越容华的禁制,却亭舟却好似对万物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仍在闭目养神。
倒是那些看着《碧霄通史》启蒙的新秀仙门们,倒是对此颇为拥趸,纷纷露出好奇的眼神,想要见识一下老宗主又要公布怎样的谶言。
那名被却亭舟叱责退的仙门长老也再次冒出头来,向着上方恭敬道:“不知阁下究竟有何发现?”
老宗主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反倒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点向面前悬浮而起的星盘。
黑玉星盘刹那光华大盛,数不胜数的星辰万象奔涌而出,直接汇成一幅遮天蔽日的画卷。
那是一处不甚清楚的山巅,阴云笼罩,绵延万里,根本看不清方位。
可就在众人看得云里雾里之时,画面中央却骤然光华大盛!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着一声清唳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众人灵识振散,根本无瑕细听。
唯有容华眉心紧蹙,下意识紧紧攥住了师尊柔软垂坠的袖角。
那阴云间爆发的光华似乎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极度高温将山体都灼得通红,裂隙蜿蜒扭曲,竟是要当场碎裂倾倒!
众人刚刚调整好灵识,便见一道轮廓模糊的莹白流光冲天而降,坠入下方翻滚的如墨黑云之中。
于此同时,整个画面都震颤起来。
绵延万里的黑暗中,乍闻惨呼四起,苍生夜哭,并着大地震颤与海水倒流的狂风怒吼直冲霄汉!
所有人都在这悚人的杂乱噪音中屏住了呼吸。
即便不用去看,他们也能想象黑暗中大约是何等惨状,毫无疑问,又是一次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就在这令人心颤的场景之中,老宗主竟双手撑桌,勉力站了起来。
苍老嗓音混杂在各类哀嚎噪音中,分明气虚无力,却振聋发聩,一字一句,都重重砸落于众人心弦之上。
“——雪堕污尘,山河湮毁;灾星临世,大道倾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写完啦!
感谢大家的等待~明天开始日更啦!啾咪~
老规矩,小红包哦=3=
第71章 晋江独家的七一天
“莲……”
“莲君……”
“莲君?”
“雪尘!”
飘渺的呼唤声逐渐清晰, 容华眉心轻蹙,终于缓慢张开双眼。
与此同时,视野中兀地闯入一团张扬耀目的火红。
那是名红衫少年, 乌发雪肤, 朱唇皓齿。五官稚气未脱, 却已然神琢玉雕,飞扬绝艳。
尤其是一双清澈见底的藤紫色浅眸, 在阳光下似乎有流晶涌动, 一颦一笑间,似乎能轻易牵动心神。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少年原本还有些嗔意的秀眉霎时舒展, 线条骄绝的瑞凤眼刹那弯若弦月,眸光煜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