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尘,这里就是你说的‘碧霄’吗?”
……容华几乎呆滞当场。
他从未见过这名少年, 却能轻易从对方的精致五官中看出另一个飞扬靡艳的熟悉影子, 一句“师尊”几乎马上要脱口而出, 却被前者蓦地伸出指尖, 按住唇瓣。
“嘘——”
少年眨眨眼,竟是十分兴奋, 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我们化名吧?那些话本里, 神明下凡都是要化名的!”
好……好可爱……
容华默默忍住唤醒师尊的冲动,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抿唇微笑附和:“好, 阿寻想叫什么?”
他们正身处一处不起眼的小巷,苔藓堆积的青石墙壁之上, 正盛放着一架紫藤。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 夕照越过蜿蜒花瀑洒落, 似乎只是凡世之中,最普通温馨的一角。
可容华一早便知,此地的一切都是假的。
方才他们还在玄极老宗主的寿宴之上,听着病骨支离的老者宣布最近参悟所得的谶言,下一刻便有层云笼罩而来,将所有人都带入了观世镜所织造而出的迷雾之中。
如所料不错,这些幻象应该都是掌镜之人针对各人记忆中的漏洞创造而出。若非他反应快,及时握住师尊手腕,只怕对方还不知要被困入怎样的幻境。
想到琅华宴时师尊的心魔,白衣青年碧瞳低垂,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了面前少年额心。
师尊一向容易困倦,他早就对其原因有所怀疑。如今在观世镜中,对方灵体形态竟也不时瞌睡,容华便敏锐察觉事情不太妙了。
不知是灵魂残缺,还是积年暗伤所致,可无论哪一种,若要医治恐怕都相当棘手。
此刻师尊灵体因虚弱有些透明,反倒让他发现了些异状。
——比如说,那枚在他眉心若隐若现的紫珠。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缕几不可见的赤金光华缭绕其上,纠缠往复,甚至将原本圆润的珠体消解了几分。
……如此看来,这座幻境,大约是脱胎于师尊的记忆。
君寻似乎对容华的异状并无察觉,拧眉深思了半天,直到视线掠过后方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这才眸光一亮:“你叫莲君,那我就是梧卿咯——”
他边说,边由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两顶帷帽,又将其中一顶硬塞了过来:“喏,给你。”
容华接过,笑意温和:“这是做什么?”
少年下巴尖一扬,神情矜傲:“神明降世,真容岂可如此轻易显露人前?”
容华一噎,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了,身体反应竟快过意识,直接伸手在前者鼻尖一刮:“这也是话本上说的?”
他只是随手为之,少年却骤然瞳孔紧缩,竟避之不及般,直接捂着鼻子跳开两步,几乎撞到身后石墙。
见师尊反应这般激烈,容华尚未收回的手臂立时僵在半空——
是啊,他怎么忘了,师尊最不喜与人接触……
澄润剔透的碧玉眼眸当即黯淡,容华失落垂眸,正暗自唾弃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广袖却蓦地被人轻轻拉住。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华猛然抬眸,便见少年别开头,下巴尖骄矜昂着,却声若蚊讷,十分别扭地挤出一句话来:“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的脸……”
……糟糕。
太糟糕了。
容华忽然发觉,自己实在高估自己了。
面对这样的师尊,他只觉心头血都在翻滚,几乎要控制不住妄念,直接将人拽入怀中、揉入骨血。
好在他一向定力过关,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喧嚣躁动压下,含笑开口:“……好,那从此以后,便只给阿寻一人看。”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动作飞快地将帷帽戴上,罩纱用力一拉,径直挡住了似乎有些泛红的耳尖。
日落时分本就短暂,容华也将帷帽拉好,又望了一眼逐渐灰暗的天边,转而温声道:“接下来,阿寻想做什么?”
幻境又如何?
只要能和师尊这样待下去,他甚至都不想理那些闯入观世镜中的不速之客。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习惯帷帽这种东西,调整半晌,这才指向巷外已然逐渐灯火通明的街道。
“书中言,凡世有一种节庆,叫月夕,”君寻的注意力逐渐被飘来的爆竹米香气吸引,“听闻每至此节,便要团聚祭祀,拜谢神恩……”
……师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容华忍着笑,连连点头,待他终于漫不经心地说完,立即主动道:“咦,什么东西这么香——我们去看看,可好?”
少年早在等他这句话,闻言当即故作矜持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快步向外走去,直奔那座传出竹米香气的摊位。
火红衣摆随着轻快脚步荡起,从容华的角度望去,仿佛一只翩然远去的飞鸟。
许是节日的原因,街上摩肩接踵,摊主也格外热情,钱还没收,便已拿起满满一纸包的孛娄,塞入君寻手中。
少年先是低头嗅了嗅,紧接着把里面的竹米孛娄挑走,剩下的塞给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容华。
后者则笑眯眯付了钱,照单全收,只看着红衣少年在喧闹人群中灵动穿梭,内心却无比安宁。
此时此刻,他竟然想起幼年与父母隐居山林时,某次小憩醒来的午后。
小容华睁开眼,看到熹微暖阳下,父亲一手执梳,一手拢着母亲如瀑青丝,为她绾发梳妆。不知聊到什么,母亲回眸与他相视而笑。眉眼之间,俱是温馨亲昵的爱意。
恩爱不疑,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夜幕围拢,天街灯火如昼,二人就这般逛过整整一条街,正欲稍作歇息,人群却好似忽然有了目标般,开始齐齐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君寻正要坐下,见状又起身跟了过去,竟是好奇得紧。
容华鲜少见到师尊如此精力旺盛的模样,有些无奈,又有些新奇,却还是起身跟上。
二人随着人群一路前行,终于来到一处丈许高台之前。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来到台前,振臂高呼。
“敬神礼开始咯——”
悠扬钟声伴着呼声响彻夜空,所有人都整衣肃冠,齐齐望向空中圆月,神情肃穆虔诚,放声颂唱——
“浮天之境,云水之华,
清兮幽兮,日月齐光;
沐吾凡躯,濯吾华衣,
敬吾神灵,圣泽未央。
莲衣若雪兮,盛茂含章;
皎皎随云兮,风姿煌煌。
明吾所苦兮,渡世至荷;
尽吾所愿兮,敬颂神康……”
庄严歌声响彻夜空,几乎盖过了不知何时冲天而起的藤紫焰火。
千树花放,星落如雨。
“始作俑者”君寻收回直指天穹的纤细指尖,心满意足地看着漫天花火之间,万千愿力化作萤火般的浅金光点,先是汇成滚滚星河,又迎着月光飘入夜空深处,融入天穹之间。
“雪尘,”他悄悄扯了扯容华的衣袖,压低嗓音道,“这首歌夸得也太好了吧?是谁编的?”
容华诚实摇头:“不知。”
他从记事起便听母亲唱这首歌,还真未曾探寻过从何而来。不过敬神之曲,大多皆是由民众自发编撰传唱,若想究其出处只怕也难。
君寻便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有些不甘心:“……凤凰不好吗?他们为什么不夸凤凰?”
……凤凰?
容华敏锐地抓到了他话中的关键字,意识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立即反问道:“阿寻很喜欢凤凰吗?”
隔着两层帷帽,容华都感受到了少年莫名其妙睨过来的一眼:“你不喜欢吗?”
容华微笑,特意加重了后两个字:“自然……喜欢。”
前者这才轻哼一声,没再追问。
歌声逐渐止息,敬神礼结束,众人再次开始四散而去,开始自行游玩,热闹起来。
容华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将师尊唤醒,后者却好似又注意到了什么,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袖。
“雪尘,”君寻凑过来,将纬纱掀开一隙,露出一只清澈潋滟的含笑紫眸,“你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容华下意识反手拉住他:“师……阿寻去哪?”
他可没忘,此地是观世镜幻境,他们大约还被人盯着呢。
“我不说,”少年拨掉他的手,笑吟吟道,“你在这等我,不许跟过来!”
话音未落,他便兀自挤入人海,一眨眼的功夫跑没影了。
容华无奈,下意识跟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走了一段,选了个人少的巷口正欲放开灵识感知寻人,却蓦然发觉衣角一重。
青年动作一顿,下意识垂眸查看,但见阴影错落的杂物堆中,竟伸出了一只满是血污淤青的手。
容华眉心紧蹙,举步绕过杂物遮掩,却见黑暗之中,竟蜷着一名进气多出气少的羸弱少年。
他看上去与少年师尊年岁相仿,满身鲜血伤痕,缩在此处,与墙外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像只被世界遗弃的小兽。
容华沉默片刻,发力想要将衣角抽出,可少年早已陷入昏迷,抓握只是身体本能,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根本不肯松手。
容华:“……”
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先是放出灵识开始四处寻找师尊,旋即蹲下身来,掌心清光蕴起,按向少年胸口。
生机逐渐向少年体内回拢,连带着人也恢复了些许意识,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视野所及仍旧模糊,唯有黑暗中一袭澄净冷冽的白,竟胜过他此生见过的任何殊色。
“神……仙……”
少年怔愣许久,眼圈霎时红透:“是……神仙……大……人……”
“为什么……救我……我是不祥之人,我不配……”
容华秀眉紧蹙,却仍旧没有收回手上力量,直到少年面色稍恢复些,没有生命危险了,他这才将人扶起来,准备起身离去。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是不祥之人……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
少年靠着墙,沙哑嗓音却愈发哽咽:“如果不是我,父母亲就不会死,大家也不会死……我不该,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容华:“……”
他终于忍不住,蹙眉询问:“你身上并无异状,为何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详?”
少年崩溃的嗓音一顿,几乎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我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能看见别人出事,能预测他们倒霉……”
“我不想他们出事,告知他们,可他们却从不信我,只有真的倒霉了,才会回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扫把星,乌鸦嘴,”他吃力地咳了两声,“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不信我……那夜雨那么大,我叫他们不要进山,他们却执意要去,却再也没回来……”
容华越听面色越差:“那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是赵夫人,”少年开始流泪,“我之前流落街边,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赵员外好心给了我一个饼……可我看见他三日后会惨死,就告诉他了……”
“他们不信我,都说了不要去,最后出事了,却要来找我算账……”
“是我害死了他们,我不配活在这世上……”
容华听着,脑海中却掠过了那则数千年前的谶言。
——妖瞳祸世,圣人黄昏。
因这一条,哪怕是几千年后,也要逼得师尊日日白绫覆目,只能谎称目盲。
可他世上的师尊啊……哪怕自己浑身病痛,活得那般艰难,却也如一柄最为纯粹的利剑,从不向命运低头。
……他分明有着世上最正直不屈的铮铮铁骨,却偏偏生了副最为温和柔软的心肠。
当日尽星穹中,是师尊点醒了自己,如今,也是时候让他来点醒别人了。
“……他们出事,真的是因为你吗?”
他一发问,少年便是一怔,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力量没有好坏之分,只有人心。”
容华定定看着颓丧的少年,一字一句道:“你没错,你只是个转述者,无法左右天道循环。”
“你有通天之能,本可沉默不言,却因心地纯善,不忍欺瞒他人。如此心性,只要坚守本心,终会有所福报。”
少年彻底愣在当场,神情却蓦地一变,竟好似看见了什么阔别已久的熟识,刹那涕泗横流:“是您……我没认错,真的是您……您终于回来了——”
他激动万分,下意识想要去抓眼前人雪白的衣袖,后者却霍然起身!
就在方才,此处幻境剧烈动荡了一瞬,若非他受过神火锻魂,灵识不知增强多少倍,恐怕真的察觉不到。
与此同时,他四散出去的灵识终于找到了正抱着个盒子穿行人群的红衣少年,容华当即准备前去汇合,却神情一肃,反手一道剑气挥出——
“锃!”
雾白剑气与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相击,竟发出短兵相接的金铁之声。
眼看几道黑气同时由黑暗中窜出,竟是直逼身后少年,容华面色冷沉,身形一错,直接挡在后者面前,迎击而上。
招式相对产生的罡风刹那掀飞了他头上的帷帽,幻境也开始崩裂垮塌。
青丝伴着雪白衣摆烈烈飞舞,几乎要迷乱他身后之人的双眼。
一声闷哼传来,容华下意识回眸,却见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灵体几乎溃散的老宗主。
耄耋之年的老人死死抱着怀中星盘,望着自己老泪纵横,竟像个孩童一般,几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