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虽需将养,却对肉身无甚影响,此刻应已全部醒转,”容华老实回答,说着说着,却又有些犹豫,“师尊,我……”
“我去找秋水宗主,”君寻毫不犹豫将他打断,“你去正殿,现在整个世外岛只有你尚存一战之力,击退天魔,想必不难。”
容华终于面露急色,毫不犹豫拒绝:“不行!弟子发过誓,此生绝不再丢下师尊一人——”
方才已听信师尊被他支开一次,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能留师尊独自面对危险!
“容雪尘!”
一声厉喝,直接将白衣青年有些混乱的思绪打断。
自从再遇,容华从未听师尊如此叫过自己的大名,不由一愣。
君寻蓦然出手,一把揪住青年衣领,强迫他视线与自己齐平,眸光凌厉摄人:“……你当我是谁?!”
容华不解:“师尊……?”
他鲜少见到师尊这般模样,原来那张时时慵懒靡艳的容颜,收起散漫厌倦神色后,竟是这般骄矜飞扬、锋芒毕露,一时竟与观世镜中的红衣少年重叠。
容华看着师尊,却又好像看到了那名崖边舞剑,招招直取日月星辰的骄傲少年。
一切近在不言中,容华幡然醒悟。
——是他错了。
师尊深受火毒困扰,时时伤痛,导致他一直觉得对方像个易碎的水晶娃娃,需得好好呵护。却忽略了师尊看似虚弱的外表下,那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与一颗一往无前的纯然剑心。
这样的人,不会甘于龟缩他人羽翼之下的。因为他自己,就是振翅欲飞的雄鹰,切金断玉的利剑!
“……容华,别拿我当菟丝花。”
见他神色由惊愕转为了然,君寻反手就着青年胸膛一推,只道:“去吧,别受伤。”
容华不由向后踉跄两步,下意识抬手,按住了仍旧留有师尊余温的胸口。
再抬眸时,却见对方身姿挺拔,勾唇一笑,明靡无双。
“——待此间事了,为师请你喝顿好的。”
*
玄极宗外,世外岛边缘。
君寻飞身跃下长剑,先是随手抛出几道剑气削飞了一路跟来的魔兽,紧接着回手一拎,捉小鸡似的将手脚瘫软的闻鹿从濯心上带了下来。
脚踏实地的同时,面色惨白的青年终于忍不住,转身抱着一颗大树干呕起来。
君寻抱臂看着,眉梢一挑:“……你不至于吧?”
——不就是御剑时多拐了几个弯,反应怎么这么大?当年容华也被他带过,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仙、仙君的御剑技术,果,呕……果然一流……”
闻鹿抱着树干,有气无力地:“是,是我呕……是我晕剑……”
君寻:“……行了,你缓缓。”
真有意思,他活了几千世,还是头回听说有晕剑的。
“怀惑说的就是这里了,”他收回濯心,回首望向不远处隐于幽篁重重的竹屋,“走吧,先进去看看你师尊。”
闻鹿当即强打精神,跟着红衣身影踏入竹林之中。
这里被怀惑下了屏蔽天机的禁制,挡得住天魔侵袭,却拦不住君寻的眼睛。
他领着闻鹿一路穿行,不多时便来到竹屋门前。
踏出阵法的瞬间,冷冽寒气扑面而来,闻鹿当即打了个哆嗦:“好、好冷。”
君寻看着视野范围内遍布竹林的白霜,眉头紧锁。
他记得闻鹿说过,秋水宗主所中乃寒毒,如今看来着实积压不轻,连周遭环境都浸染了。
这种程度,即便有灵火辅助,只怕也相当棘手。
他顾不得多想,直接推门而入,便见榻上躺着一道人影,身上坚冰三尺,几乎看不清面貌。
闻鹿一见那人即开始掉眼泪,君寻看了他一眼,旋即心念一动,六道封神印运转,幽微紫焰流泻而出。
坚冰几乎顷刻开始消解融化,君寻看着冰壳间逐渐显露而出的中年人影,一时却觉得有些面熟。
而后者也受到了灵火作用,寒毒消解的同时转醒,缓缓睁开了双眼。
几乎是在看清君寻相貌的同时,秋水宗主瞳孔紧缩,眼圈霎时泛了红。
“小公子,您没事太好了……”
他似乎将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君寻没有说话,有些茫然,却被对方仍旧结着一层白霜的手猛然握住小臂,力道之大,登时令他皱了眉。
闻鹿一向知道这位爷的脾气,当即面色一白,上前想要帮他挣脱师尊的手,却被对方不咸不淡地一睨,当即踌躇起来。
意外接连发生,君寻没机会回味,却不代表他忘记了最近的几次梦境。
这位老宗主,似乎认得梦境之中那名与他极为相似的红衣少年。
君寻有意试探,非但没有挣脱,还反握住了中年男子的手,眸光一转,变得极为关切担忧:“我没事,倒是你,怎成这般模样?”
秋水宗主当即嗓音一变,哀切道:“我们被骗了!!!”
寒气顺着二人接触的位置侵染而上,几乎顷刻冻麻了君寻右臂,可秋水宗主似乎仍旧沉浸于某个情境之中,死死抓着君寻,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小公子……不能去,不能去啊……”
第82章 晋江独家的八二天
不知为何, 君寻心头一阵一阵地发沉。
他控制着紫焰在秋水宗主体内驱逐寒毒,旋即微微倾身,正正与对方哀切伤痛的眼神相对。
“你别急——”
潋滟紫眸流晶一荡, 开始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
君寻薄唇轻启, 本就缱绻的嗓音被他刻意放缓, 愈发犹如鬼魅耳语,安抚目标心绪, 蛊惑着对方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我们被谁骗了?”
秋水宗主瞳孔急颤, 尚未清醒的迷思被叩心禁术牵引着,不由自主吐出了一个字:“……圣……”
君寻没有听清, 下意识倾身:“……什么?”
秋水宗主神情痛苦, 几近艰难地开口,却好似被什么限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是……圣……”
话音未落, 却蓦地一顿, 霎时面白如纸, 唇边当即溢出一隙猩红。
“师尊!!”
闻鹿一直在边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见状终于忍不住想上前来,却被红衣人伸手一拦, 又挡了回去。
君寻睨他一眼:“……走开, 别碍事。”
闻鹿:“……嘤。”
君寻面沉如水, 直接抬起指尖, 隔空点上秋水宗主眉心——就在方才那一瞬, 他察觉到了对方紊乱气息中,稍纵即逝的诅咒痕迹。
世间最恶劣、最为人不齿的法术, 当属诅咒莫属。
与秘术禁术皆不同, 诅咒是世间唯一一种无法可解、且无固定术式的恶术, 一旦成功施展,受诅者终生皆要受其折磨限制,除非身死魂灭。
譬如秋水宗主身上这一种,大约是为了让他心中虽明白一切真相,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
相比之下,寒毒只是为了隐人耳目罢了。
辗转几千次轮回,君寻鲜少遇见真敢施展诅咒之术的人。只因这种恶术非但折磨受诅者,连施术者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修为,肉身……甚至是命。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才会让那人不惜施展诅咒,也要堵上秋水宗主的嘴?
君寻意识到自己似乎快要触到什么东西的真相,刚巧治疗已到最后阶段,秋水宗主身上白霜化尽,正是拔毒最佳时机。
灵识之力沿着指尖一点一滴落入对方灵台,君寻双目微阖,一路紧追痕迹而上,一头撞入对方识海!
原应通透干净的识海早已被诅咒的浊息覆盖侵扰,四处雾蒙蒙的,根本寸步难行。
君寻略一沉思,紫焰霎时化作飓风席卷扫荡,想要驱开四散的诅咒之力。可那些雾气却骤然转化,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是你。”
诅咒之力受到攻击显现而出的具象,只是事先设定好的内容,并非施术者本人,亦无思想。
可那人却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缓慢回首,嗓音无端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阴沉意味:“还是被你找到了……”
这声音太耳熟了。
君寻凝眉,边努力回忆,手中同时剑光微闪,想要直接将那影像劈散。
可就在手起剑落的同时,一股骤然而来的排斥之力霎时将他挤出识海!
君寻睁开双眼,面色一白,唇角登时见红。
闻鹿吓得惊叫一声,正欲出言关心,却见对方直接抬袖一抹,豁然起身——
冲天剑意凭空漫卷,刹那化做罡风冲破房门,直接将已然触碰到竹屋围栏的魔物击飞!
君寻手提濯心,缓步踏出竹屋,眸光冷冷扫过围拢而来的魔物,面无表情,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生理性厌恶。
他能感受到玄极宗正殿方向传来的灵力波纹,那是坐镇中央的容华在施展力量,消除整座世外岛肆虐的魔物。
他们来时所见的禁制不知何故消失无踪,可整座竹屋却还是如同被什么隔绝一般,竟丝毫没有被容华的力量影响。
君寻看着外界越聚越多的黑影,眉梢轻挑,心中了然。
——他果然是被针对的那一个。
这些让他产生生理性厌恶的浊息应该皆是来源于那道观世镜中的不明生物,且对方对他似乎很是熟悉,像是曾经相杀无数漫长岁月的宿敌,只要见面,必定不死不休。
一如此刻,他的位置暴露了,那些魔物便会发自本能地向他涌来。
君寻冷哼,心念一动,六道封神印运转,刹那解除三重。
濯心赤金剑尖之上倏地腾起一层紫焰火苗,跳跃间,似乎有金芒闪动。
烈烈红衣被剑风扬起,隐约之间,显现出美人腕侧一隙雪白,却又霎时火纹满布,触目惊心。
这具身体比起从前的躯壳似乎要对紫火更耐受些,可也就仅限于此了。
自从把容华体内的金色火焰引渡己身,饶是这具身体也开始承受不住了,只要动用力量,仙脉被灼烧的疼痛甚至比从前更甚。
君寻可以忍,但并不代表他喜欢。
真是……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工具人”徒弟在身边的好了。
君寻心头没来由一动,长眉轻皱,有些烦躁。
濯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近期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戾气有些故态复萌,张牙舞爪,几乎要越过剑身流淌的火舌。
竹林之中浊息满布,手臂粗细的参天青竹之间,是黑压压几乎看不到缝隙的古怪魔物。
君寻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紧握剑柄,抬起了右臂——
遮天蔽日的浊息之间,明亮剑意刹那扶摇而起!
仿佛一道破开浊夜的耀目日光,顷刻将方圆千里的黑暗驱散。
炽热气息弥漫而开,直接与主殿持续不断的清冽灵力配合互补,登时压制了所有魔物的行动。
一直竭力抗敌的仙门众人终于得以喘息,却又被这遥相呼应的两道光华吸引,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几乎以为看到了神迹。
四野魔物,连同繁茂幽篁,皆被幽紫火舌吞没,焦土遍地,寸草不存。
君寻冷眼看着浊息挣扎尖啸着被剑气割裂,又被逐渐向外蔓延的火焰烧灼,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不远处有人影接近,似乎是近处抵御魔物的仙门弟子,却又在即将靠近小岛范围时被冲天紫焰所阻,只能在外张望。
“道友——”
“里面的道友——你们没事吧?!”
濯心凶气缭绕,君寻持剑而立,没有说话。
分明推魔成功,眼前世界却仍旧被浊息充斥,一切事物都不再分明。
隐约之间,似乎有纷乱低语响彻耳际,听不清楚、辨不分明,却教君寻心底烦躁愈甚。
濯心之上,凶戾煞气变本加厉,终于叫嚣着越过火焰,可就在即将向上沾染君寻修长指尖时,蓦地被一道清润灵气压下。
与此同时,云气汇聚,携清浅莲香包裹而来。
君寻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右手被温暖柔软的力道覆上,紧接着耳边响起隐含担忧的清润男声。
“……师尊?”
君寻骤然回神,转眸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容华,左手却下意识探向腰间,循着那道灵气来源,触到了温凉柔滑的白玉箫身。
——是之前在离天宫时,他随手拿来别上的莫失。
濯心低吟一声,凶气减退,消散无踪。君寻沉默收剑,却被容华猛然一把拉住手腕。
“师尊,”容华皱眉,神情严肃,“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他向来知晓师尊心魔深重,却一直隐藏极深,从未像如今这般流于表面,几乎失去理智。
就连当年琅华宴上汨绝出手,也未能将师尊心魔引动至如此地步。
联系近期异变,原因似乎只有观世镜中那道来历不明的黑影。
也是自它出现后,师尊才开始偶尔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什么都不愿吐露。
君寻被他问得一怔,心道容华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正欲随便想个什么搪塞过去,却被“扑通”一声打乱。
师徒二人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回首,却见原本榻上昏迷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醒转,刚刚在闻鹿的搀扶下跪倒在地。
“下仙秋离,拜见……大人……”
秋水宗主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却还是流泪望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嗓音颤抖,几不成调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