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天之境,云水之华……清兮幽兮,日月齐光……”
“沐吾凡躯,濯吾华衣……敬吾神灵,圣泽未央……”
——是敬神曲。
闻鹿在一旁都急得哭出来了,拼命想将人搀起来:“师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唱这个!快起来——”
可秋水宗主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哽咽着跪伏在地,硬是将整首曲子唱完了。
“明吾所苦兮,渡世至荷……”
“尽吾所愿兮……敬颂神康……”
“终于……终于……”
秋水宗主颤抖着抬起头来:“等到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白衣青年曳地的衣角,君寻见状,却直接反手抓住容华,将他向自己身后一拉——
秋离抓了个空,视线顺着眼前火红衣摆一路向上,对上了那双居高临下的深邃紫眸。
“小公子……”
他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迎着前者审视的目光艰难动作,由衣襟中取出一根流光溢彩的雪白飞羽,双手奉至头顶。
“当年之诺……幸不辱命。”
君寻皱着眉,从他手中捏过雪羽,便见后者颓然卸力,倒入闻鹿怀中,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弥留之际了。
“秋离,任务已了……这便去了……”
秋水宗主面色慈和地摸了摸闻鹿的脸,眸光却逐渐开始涣散:“若是阿瑾仍在,该多好啊——”
“几行归去尽,念尔独何之……”*
他念着诗,天际却骤然一声长唳——
几人抬头,却见一只本不该于海岛之间栖息的鸿雁从天而降,缓缓落在秋离面前,垂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阿瑾?你来接我了……”秋离长出一口气,终于闭上了双眼,“真好。”
灵光由男子身上浮现,逐渐汇聚成一只大雁的模样,是秋水宗主的灵相。
闻鹿屏住呼吸,看着两只大雁交颈缠绵,紧接着长唳一声,齐时双翼一展,腾空而起。
“师尊——!!!”
闻鹿见状,下意识起身想追,却见那双鸿雁盘旋几圈后,竟一同冲入云霄,化光而散。
与此同时,秋水宗主的躯体也逐渐透明,唯有宽大衣袍逶迤满地,最终不留一物。
闻鹿抱着师尊衣衫,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君寻没有出声,只是将手中雪羽塞入衣襟,旋即转身,向着竹屋之外走去。
容华下意识跟上,却被红衣美人伸手一拦。
“……师尊?”
见青年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君寻抿唇,拍了拍他的胸口:“受伤了吗?”
容华摇头,似乎有些不解。
可君寻却只是眉眼稍弯,忽而凑上前来,几乎是贴着青年耳廓,只用气音道:“那……可要记得接住我——”
灼热气息喷吐颈侧,有些麻痒,又格外暧昧。
容华许久未曾与师尊如此靠近,瞳孔微缩正欲开口,眼前却霎时一花。
耳边似有风声缭乱,是什么东西划过空气的声响,青年瞳孔紧缩,剔透玉眸倏而倒映出一双雪白羽翼!
每一根羽毛,都好似天边最洁白的云絮攒聚而成,镀着一层阳光照耀过的金边,流光溢彩,比起容华见过的所有灵相都更为逼真,令人目眩神迷。
那双雪翼一振,似是要腾空飞起,容华蓦地拉住对方手腕,有些心慌:“师尊!您要去哪?”
“……夜太黑了,我不喜欢。”
火纹逐渐攀升,蔓延至美人雪白脖颈,君寻挣开他,眸光却锁定天际,缓慢道:“自然,是要让它亮起来。”
容华目露忧色:“那我也——”
话未说完,却被前者伸手一指压在唇瓣上,轻声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拜那两道冲天光华所赐,笼罩整座世外岛的阴暗黑气终于开始有消退的迹象。
众人强打精神,开始着手清理被压制禁锢的魔物,却无人注意到逐渐由魔物尸身渗入地下的墨色浊息。
蓦地,一颗流星曳着光尾冲入天际,在众人尚未收回的视线中一头扎入铺天盖地的厚重魔云!
浓云翻滚间,或金或紫的耀目光华间或闪动,仿佛雷云之中跳跃腾挪的雷弧,承袭天怒,即将落下令人胆颤的苍茫雷霆。
可就在众人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新变故之时,一声清唳骤然响彻天地之间——
所有人的灵识皆被这一声震得颤了三颤,恍惚之间,却见紫金焰芒骤然涌现,紧接着花火一般,豁然绽放!
阴云毫无抵抗之力,登时被推散千里之外。
四野重归清平,湛蓝天穹终于再现,骄阳明辉洒落整座世外岛的同时,众人也终于看清了那道“流星”的真面目。
红衣猎猎,雪羽皎皎。
世间万般风物,皆要臣服于那一道披尽烟霞、夺尽天地殊华秀色的清绝身影。
似乎察觉到聚焦己身的万千视线,那人身形微动,似要转过身来。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皆在此时屏住了呼吸,只愿一睹那飒飒绯衣之下,该是何等令人心折的郎彻神姿——
可那人却微微倾身,似乎低咳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雪白羽翼竟如云絮般骤然溃散,消失无踪!
众人惊呼一声,眼睁睁见那抹红衣如断了翅的鸟儿般直坠而下,皆心头紧缩,几乎要不约而同出手救人,可灵力才调动起来,便被突如其来的清冽气息强行压下。
似乎有一道冷泉涤荡全身,将所有的疲惫不安驱散,同时却也令人一阵恍惚。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容抗拒地抹去了。
终于回过神来的仙门众人发觉自己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空旷天穹,面上不由现出一丝茫然。
“……刚刚发生了什么?天怎么忽然亮了?”
“不知……我记得似乎是在绞杀魔物……”
“对了!魔物!我们动作快些,免得它们又闹起来了!”
“道友言之有理!来来来,我们继续!”
与此同时,海崖之上。
君寻睁开双眼,眸光掠过青年线条雅致的下颌线,薄唇轻启:“呀,还真的被你接住了。”
话音未落,他却自己先皱了眉。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被烈焰灼烧过的仙脉便剧痛不已,连带着喉间也如吞过刀片似的,又刺又疼。
君寻咳了几声,刚刚压下翻滚血气,却闻白衣青年有些发冷的嗓音透过胸腔传来,似乎很是不高兴。
“弟子不该接,就让师尊去海里好生泡一泡,即可降温,又能抑火……”
容华没好气道:“顺便也让您想想,该不该动不动便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君寻心中好笑,肩膀颤动一瞬,却又牵动伤势,扯出一串压抑低咳。
容华抱着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轻叹一声,灵力涌出,温柔仔细地将人包裹,开始助他梳理经脉。
“哈……”
君寻终于缓过口气来,闻言又开始哑着嗓子笑:“为师不是一早就跟你说过了,记得接住我?”
言下之意,我早就提醒你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容华:“……”
他抿唇微笑,额角青筋却在鬓发遮挡下跳了跳:“怎么师尊觉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也有理了?”
君寻挑眉,心道这狼崽子真的越来越放肆,都敢反过来训斥师尊了。
他唇瓣翕动,正待说点什么反击,由背后膝弯揽住自己的双臂却蓦地收紧。
“既如此……”
青年温润嗓音骤然贴近:“弟子也可以帮助师尊,折腾得更厉害些——”
君寻:“……?”
他默了默,却咧嘴一笑:“我看你是皮痒了……以为自己成了圣人,为师就奈何不得你了?”
容华微笑着,直接加重了灵力输送的力道。
君寻猝不及防,直接一声闷哼。
察觉怀中人骤然僵硬轻颤的身躯,他终于神色稍松,弯了眉眼:“至少现在……师尊还是奈何不得的。”
君寻被体内交加的水火激得一阵恍惚,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容华将自己抱回此前一直居住的海崖,又忙前忙后,运灵疗伤。
清淡莲香充盈鼻尖,安抚着他躁动的心绪。
君寻几乎是无法抗拒地合上双眼,陷入沉眠。
再睁眼时,已然暮色四合。
月华清辉透过窗棂洒落满身,君寻躺了太久,身上有些发僵,刚下意识动了动,便闻一道有些沙哑的嗓音自上方响起。
“师尊,醒了?”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竟是窝在容华腰腹处,手中还攥着一截雪白柔软的衣料。
“……我睡了多久?”
君寻装作不知,随手松开已然有些僵硬的手指,容华则轻轻一抽,边慢慢将袖角抚平,边含笑道:“您睡了三个多时辰,现已入夜了。”
君寻没有说话,感受着体内仍未散尽的清冽灵气支起身体,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容华这次没有拉帐。
无数繁星就着月色遍布天穹之上,几乎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
万里无云,四海靖平,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什么都未曾发生之时。
君寻默默看了一会,忽然道:“有酒吗?”
容华被他问得一怔:“有是有,但……”
“我想喝酒,”君寻转向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就这一次。”
师尊还真是……一贯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达成目的。
偏偏他这样,容华还无法拒绝。
他有些懊恼,却又为师尊这幅模样心动不已,只好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只此一次,只有一杯,师尊若……”
君寻凤眸一弯,毫不犹豫将他打断:“成交。”
殿后有一处观景台,似乎专门打造,视野开阔,满天星月一览无余,美不胜收。
君寻坚持要对月饮酒,因此被迫多裹了层厚重雪裘,此刻正懒洋洋靠在榻椅之上吹着海风,似乎有些瞌睡。
见容华拿出红泥酒坛,潋滟双眸终于亮了亮。
“云巅春?亏你还记得……”
容华默不作声给他斟满一杯,却见对方又捏了个杯子,推至自己面前。
君寻发出邀请:“陪我喝?”
青年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缓慢点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陪师尊喝。”
君寻笑眯眯地,正待劝酒,但见白衣青年蓦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君寻:“……”
他默了默,才道:“想不到你而今酒量还不错。”
容华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拎起酒坛,又给自己斟满。
君寻也抿了一口醇香酒液,久违的香气在唇齿间徘徊几遭,又顺着喉咙流下,几乎顷刻在胸中点燃了一丛温暖跳跃的火。
容华见状,再次默不作声给自己灌了一杯。
这动作,倒不似是会喝酒的人在品酒,反而像是喝水。
君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动作微顿,单手拄着颊侧,有些狐疑:“容华……?”
白衣青年视线横移,落在前者身上,专注认真,温润含情:“师尊,怎么了?”
……好像没事?
君寻腹诽着,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你这样喝,后劲会很大。”
容华眉眼稍弯:“不会的。”
他视线细细描摹过师尊线条精致的美丽轮廓,又落在前者捏着酒杯的纤长手指上,忽而道:“师尊是不是也会弹琴?”
君寻一怔,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精于此道。”
他说着,又回手由腰间抽出莫失,甩了甩冰丝挂穗:“若说萧曲,我倒会些。”
他顿了顿:“……想听?”
容华直直望着他,诚实点头。
君寻轻笑一声,略一思索,将莫失搁至唇边。
清越萧音跟随海风流泻而出,婉转缱绻,一如吹箫人平日最爱的语调般,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却又于转音间含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忧思惆怅,若不细听,根本无法分辨。
长相思,摧心肝。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一曲长相思,如泣如诉,似乎道尽心事,让人心中惆怅,愁怀难遣。
君寻也不知自己怎的选了这首曲子,分明心中什么都没想,也被这萧曲带得有些胸口发闷。
他下意识转向容华,想要看看对方反应,却登时一愣,摇头失笑。
亏他刚刚还夸这人酒量有长进了,原来只是从一杯倒“长进”到了两杯倒……
不过也好,君寻存心灌醉他,若容华当真酒量过人,倒还有些难办了。
他收起莫失,转而将手探入衣襟,捏出一根雪白长羽。
白日秋水宗主递给他时,君寻便隐约感知到这上面寄存了一丝神念,竟与当年那朵雪玉琅花有些相似。
当初他于阵法中醒转时,郁雪归曾提及制作这具身体的材料有一味凤凰血,想必便是君寻此时对这神念产生感应的原因了。
牵扯到凤凰,难免便会与莲神有关。
他不想让容华过早接触真相,也料定对方会以灵识受损为由阻止他链接这道神念,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将人灌醉。
雪羽在海风之下微微摇曳,君寻长舒一口气,旋即微微阖目,放出灵识。
接触到那缕神念的瞬间,君寻霎时眼前一眩,识海巨震!
沉寂许久的紫珠光华大盛,似乎与其遥相呼应,君寻只觉浑身一轻,紧接着重重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