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抬头看看。”
伏?打开布袋的袋口,月光掉进口袋里。
马儿在缓缓地走,布袋挂在马鞍上,跟着一晃一晃的。蓝玲抬起头,透过小小的袋口,望到一小片夜空,满月就在这一小块儿夜空里摇来晃去,像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柔和又静谧。
“真美啊。”蓝玲感慨道。
47 47.落花时节又逢君
蓝玲看了一晚上的月亮,那布袋像个摇篮,摇着摇着,她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沿途正好有一家驿站,伏?就在那里把马给卖了。他本想路上找个伴,尽兴游乐,浪一浪,瞧瞧风景,没想到这兰花妖大概是撑不住几天了。于是他安顿好马匹后,念了一个瞬走诀,直行百里地,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邯羌漠地的外围。
“大人,你为什么要来邯羌漠地?”
“我有一个朋友被埋在这,上百年没人来看过他了。”
“大人是大妖,却在人界有朋友呢。”
走了多日的路,又念过一个瞬走诀,伏?多少有些口渴,他见邯羌漠地的外面开有一间简陋的茶肆,几块白色破布搭起来,也没个招牌,好在里面是有人的。
“我的朋友不多。”伏?一边回答蓝玲,一边走进茶肆,想起什么,说:“他勉强算一个。”
适才伏?的脑海中,响起一句话。
十年江山忽风雨,杀万重,难守邯羌,回身马蹄困深宫,不为国故,为知己亡。
这是那个人赴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老板,我要一壶粗茶。”
开在漠地的茶肆,长凳子上都积满了沙,伏?扫走凳子上的沙尘,吆喝道。
听到他的声音,茶肆中有一个人抬起头来。
老板送上一壶茶,伏?才喝没几口,就察觉到有人朝这边看,他一回过头,与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
“……”
天下何处不相逢。
伏?旁边那桌,背对着他喝茶的人就是印光和尚,只是当时戴了个斗笠,伏?没看出来。
二人相对无言,伏?默然半晌,问道。
“你为什么在这?”
“我来看一个朋友,阁下来做什么?”
“我也去看一个朋友。”伏?回答他。
“邯羌漠地中人迹罕至,我们不妨同行。”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与我走?”
和尚放下茶杯,“阁下上次说过,若是还会相逢,就告知我答案。”
“麦苏木!新货到了,出来搭把手!”一个络腮胡子大汉掀开白色帐布,朝里边儿的老板喊道。
“来了!来了!”茶肆老板连声应和,拿毛巾擦两下手后走出茶肆。
伏?见这帐中无人,抬腿坐在和尚身前的木桌上,一手撑住桌面,侧对和尚的身子微倾,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你看好了,可别吓着。”
印光和尚颔首。
只见那俊逸男子变作一只八面威风的火狐,蹲坐在和尚面前,上翘的唇角生来含笑。
屋中已空无一人,显然这只火狐就是刚才与和尚说话的人。
“我是妖,属狐,一千岁有余。”那狐狸吐出人言。
“阿弥陀佛。”和尚念道。
“大漠里人迹罕至,你如何敢与我同行?”
“阁下能进伏龙寺,说明阁下心中光明。”
“可你们和尚都喜好降妖除魔,我又如何能与你同行?”
“我只是个还俗的凡人,没有降妖除魔的本事。”
“我今年一千一百七十二岁,天资优于同族,逢百年升修,如今本该天狐得道,却被一位凡人误了得道之途,损了多年道行。”火狐妖的金瞳炯炯射光,紧看印光和尚,缓缓地说道:“你可知这个凡人,不偏不倚就是你?”
和尚听罢,处变不惊。
“阁下为怎会我损道行?”
“我也想知道缘由。”伏?低首睨他,目光咄咄,“大概是看你可怜,而我容易心软。”
和尚的两唇紧绷,沉默半晌,又说:“世人可怜何其多,你我之间是什么因果?”
“世上哪儿有这么多因果?”狐狸自笑一声,又说:“山崩地裂,路断人稀,斗转星移,兵拏祸结,恩将仇报,事事都要找出因果?若是如此,死于山崩的人何辜,才出生的婴童何辜,被以怨报德的善人何辜?”
“阿弥陀佛。”
“你都还俗了,就别念阿弥陀佛了。”狐狸的眉头一皱,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还俗?”
“我自小就生在伏龙寺,出家非我所愿,一直心有红尘,自当归于红尘。”
“心有红尘?”
伏?沉吟半刻,也对,找人跟还俗哪门子关系,这八成是牵挂哪家礼过佛的闺女,心动了,想娶人家呢。
“阁下连因果都不信,何惧修行罣误,你我不妨今生再相识,看是否还会覆车继轨。”
“大言不惭。”伏?一声冷笑,眄看那和尚,“我救过你三次,还为你报过一次仇,四世血恩,你先说如何还?”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我可以还给你。”
“你的命对我没用。”
“我也愿意当你的一座桥。”
“什么意思?”
“你可曾听闻石桥禅?”
“当然听过。”
那石桥禅,指的是一个佛家老故事。
据说有个佛祖的弟子,名为阿难。这位阿难在出家前喜欢上了一个少女,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名少女?阿难答道,我愿化身为一座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一日,少女从我身上走过。
石桥禅里的阿难是个痴傻和尚,舍身弃道,甘受造化之苦,印光忽然提他做什么?
“我愿积下累世功德,化身为桥,不管五百年还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和尚看他,缓慢说道。
“……”
伏?面上不做声,实则惊诧难言,百感顿生,印光并不认识他,何必要言出至此。
忽然间,伏?心中无处可泄的火气全都消散了。不仅如此,他还从中生出很多复杂情绪,这情绪之乱,连他自己都难以辨别。
伏?沉默许久,才对和尚说。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
“但是什么?”
“…若你遇上性命之忧,别怪我心狠无情,见你死而不救。”
“好。”
伏?还想说什么,没想到茶肆老板突然走进来,和桌上的大毛狐狸正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狐狸立刻合上嘴,假装自己是个未开化的走兽。
“这儿怎么有只大毛狐狸??”老板震惊地问到,慌乱地往旁边桌子一看,那壶茶还在,布袋子也在,刚才的人却没了,“刚才那个年轻人呢??他茶钱还没结呢!”
“那人是我的朋友,他刚走,我代他结钱。”印光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将铜板放在桌上。
老板一脸茫然地收走铜板,摸着脑袋,总觉着哪儿不对劲。
“不对,我也没看到有人出去啊……你们等等!”
老板抬起手,正要把人叫住,却看见那和尚带着狐狸,已经快走出门外了。那大狐狸稳稳地踩在和尚的肩膀上,气定神闲,嘴里还叼着个布袋子。
48 48.落花时节又逢君
和尚带着狐狸走出一段距离,眼前就是邯羌大漠,他把狐狸放回地上,伏?变回了人形。
二人踩着热烫黄沙,一路前行。圆日赤如鸡血,悬在天的尽头,西风掠过死寂沙海,卷起了惊涛骇浪,飞沙贴着连绵不断的沙丘奔走,天高地阔,风怒云稀,入目一片雄浑。
他们朝着白骨沟的方向走,途经一片流沙地,在狂风咆哮声中,伏?敏锐听到几声微弱的哀吟,忽然站住脚。
定睛一看,那流沙之中竟然陷着一只骆驼,灼热砂砾一直淹到脖子,眼见就要埋过头顶。
“邯羌漠地常有商队经过,这骆驼的脖子上系有驼铃,大概是人养的,在陷入流沙后被商队抛弃。阁下是否愿意救它?”
伏?抬起手,凝聚妖力,说:“它出现得恰好,我正觉疲倦。”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流沙当中暴出一个大坑来,随即一路接连发出巨响,从中生猛地开出条窄道,将流沙分成两排沙丘。风止云聚,那坑被暴得过猛过深,坑底直接渗出水来,一汩汩地往上越涌越多。
骆驼周围的流沙被清开了,骆驼跪着的四肢不稳地站起来,用力往上爬,急切地发出哀叫。
伏?从两指间挥出一道力,托着它下肢,帮它爬了出来。
那骆驼才上来,两腿一屈,伏首跪在伏?面前,宝石般黑亮的眼中淌下一颗热泪。骆驼跪到眼前,二人才发现它的脖子上一道很深的刀口,正在往外渗血,印光脱下白色僧袍,撕出长布条包扎在骆驼的脖子上。
骆驼的四肢曲蜷,卧在伏?面前,示意他骑上来,以报救命之恩。
伏?坐到骆驼身上,印光牵起骆驼脖子上的缰绳,二人沿着起伏的丘顶继续走。撕裂的外袍围系在腰上,上衣用来给伏?垫作鞍鞯,烈日炙烤在印光后背上,热汗反光,连同挂在脖颈上的佛珠也熠熠发亮。
和尚的后背宽厚,透出几分强悍,平时穿着僧袍真看不太出来,伏?想起醉风馆里姑娘的话,当下倒是有些信了。
驼铃发出悠长声响,缠绵于风中,血色艳阳在沙丘上勾勒出一道孤绝的影。
“我猜到你会救它。”印光一边牵着骆驼,一边说道。
“为什么?”
“你是向善之人。”
“如果我的善心都有所图谋呢?”
“圣人论迹不论心。”
“大人的本事架海擎天,品性高山景行,行事又平易近人,当然会救它的。”蓝玲从布袋中冒出头来,插了一句。
“你的兰花?”印光才看到布袋中装的是一株花。
“这是我在镜月溪挖的,她想来邯羌漠地,我捎她一程。”
“大人,今日得以见到大漠,蓝玲心愿已了,请把我留在这里吧。”
“这儿草木不生,你留下来活不到明天。”
“蓝玲心知肚明,也心甘情愿,从离开镜月溪起,蓝玲就没想过活着。”
“哈哈哈。”伏?笑一声,又说:“你以为我把你挖走,是要给你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人的意思是……”
“到时你就知道了。”
……
和尚牵着骆驼在邯羌大漠里走了一天一夜,直到走进白骨沟。
白骨沟,顾名思义,两侧为陡峭戈壁,沟底死气沉沉,黄土风沙之中,寸寸都埋着枯骨,可数以万计,有些多年曝晒于烈日之下,有些则永埋黄沙之底。
广袤无际的邯羌大漠,曾是兵家纷争之地,自古出名的喋血疆场。而白骨沟就是这片沙场的咽喉,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鹰飞倒仰之名。
除了精兵勇将,没有活人走得出白骨沟。
伏?下了骆驼往里走,沟底昏暗不明,唯有戈壁之间透出一线天,头顶时不时传来秃鹫的喑哑叫声。
走至白骨沟最深处时,伏?停下脚步。
黄沙与白骨堆中,有一个破败的衣冠冢,木牌已经裂成两半,字迹模糊不清,仔细辨认才可看出上面写有南阳羽三字。
伏?把木牌上的沙尘擦干净,从怀中掏出一小壶酒,本想在冢前把酒倒了,却忽然看向印光和尚。
“你把这喝了吧。”
“?”
“这壶里是蒲桃酒,墓主人以前喜欢。”
“为什么不给墓主人喝?”
“谁喝都一样。”
“……”
和尚打开壶塞,刺鼻酒味扑面而来,他从小戒断酒肉,有些不适应。
“一位将军,生前挡住多国来犯,死后只有衣冠冢被留在疆外,你可觉公平?”伏?问他。
“不公。”和尚看向那一块在风沙中裂开的木牌,眸中露出晦默。
昏君那年宣布南阳将军叛国,不得葬入国土之内,南阳羽的手下带着他的铠甲逃向邯羌漠地,把他葬在这里,埋在他曾骄傲戎马的边疆。
白骨沟里的冢早就不成形,被风沙侵蚀得坏了,伏?上次来这儿是一百多年前,那时还有人敢冒死祭拜,寒酸地留有几坛酒。时至今日,改朝换代,已无人记得这个前朝将军,唯余伏?记得。
南阳羽活着的时候,曾经问伏?。
好狐仙,你能不能告诉我。白骨何时含笑九泉,黄沙何时永埋折戟,天下何时圣主垂衣,苍天何时怜我鑫朝?
那时,伏?沉默地看他,没有回答。
如果是别的朝代,他会告诉南阳羽,放手吧,忠心对于昏君才值几个钱,远比不上小人两句奉承。南阳羽喜欢蒲桃酒,伏?可以带他去别的地方喝,去远离尘嚣的地方,肆意畅快地喝。但这里曾是烈成池的鑫朝,烈成池为之倾注心血,他说不出这些话。
伏?又想起南阳羽的死,昊天罔极,遍地尸骸,他一眼找到了他的尸体。满目疮痍中,那人宁单膝立地,亦不双腿下跪。那些杀他的人,却笑得猖狂,那世道已经黑白不分了,杀死一个英雄居然要举手相庆。
伏?回过神,说:“在你们人间,知己为千金诺死生不顾,小人倚得东风势便狂。人间,就像一口炖着杂粥的锅,熬死好人,还留下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