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是怨恨孟婆汤无情,还是庆幸此生尚不相识,他居然觉得迷惘,不知该如何作想。
和尚还在等他说下去,伏?收住话头,只是道:“下次吧,还会遇见我就告诉你。”
说罢伏?起身,最后看了和尚一眼,从伏龙寺山脚的食肆中离去。
和尚握紧筷子,看向伏?的背影,久久不语。
伏?走出没半条街,被一个衣香鬓影的女子拦住了。
“这位客官,来醉风馆玩儿呀!”
“美人,我才从食肆出来,撑得很,只想寻个树下睡一觉。”
“饱暖思淫欲呀,公子,醉风馆里多的是软香床榻。”
“我在荒郊野岭中睡得多,睡不惯美人榻。”
“荒郊野岭?公子说话还真招笑,就算不睡觉,喝喝酒也是好的呀。咱永乐城中最闻名的酒,不,全天下最闻名的酒,只有这眼前的醉风馆才有,过了咱这家儿,就再没这店呢!”女子说完,行云流水地牵起伏?的衣袂,将他直往馆里带,伏?向来不拒美人,半推半就地跟着进了。
醉风馆比不上凤鸣坊气派,但也别有一番风韵,那美人没有诓他,醉风馆里实实在在是藏着好酒的。
伏?闻了酒香,彻底走不动了,也忘了睡觉的事。这酒要卖千金才一坛,他却一口气买了十坛,在馆里挥霍无度。
整个醉风馆的人都传来惊叹,姑娘们围着这个金主忙前忙后,领他进门的女子乐得合不拢嘴。
美人共醉,玉手递酒,伏?便喝过一坛,又一坛,那酒水烧过喉咙,辣过胃,穿过肠,将心事都烧成云烟。
待到九坛见底时,窗外已是月上枝头。伏?醉意朦胧地倒在桌子上,胳膊肘勉强撑着,一双狐眸半睁半合,看东西都多了重影。
就在灯烛辉煌的几重影子中,伏?好像看到一颗光头,背对着他往外走,月牙白的僧袍颇为眼熟。
伏?眯起眼睛,辨别了两眼,那和尚却越走越远了。
也不管是看没看清楚,不管那白袍的人走没走远,他蓦地伏在桌上笑出声,酒都撞倒了半杯,“和尚逛青楼,破天荒了…姑娘们……”
旁边几位姑娘陪着他笑作一团,跟着附和道:“是呀,大师别走呀!”
“公子,给你满上了~”
笑噱几声,伏?眸中藏有寂寥,尔后趴在桌面上,沉沉地睡着了。
45 45.落花时节又逢君
翌日清晨,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伏?渐渐转醒,酒也跟着醒了。
他坐起身,看向窗外往来的永乐城百姓,窗子底下就是叫卖大饼的声音,眼中露出几许彷徨,转而看向馆中,才想起来昨夜进了醉风馆,在此一掷千金,十掷万金。
他整好衣服正要走,冷不丁想起昨夜醉倒前见到的背影,想来实是荒诞,也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
思及至此,他招来昨夜的姑娘,问:“我记得昨天在这儿看到了一个和尚,是我看错了?”
“公子好记性,没看错呢。”一个姑娘答道。
“他来做什么?”
“那大师来找人的,大抵是找一位姑娘吧,他也没往咱们馆里多进,只四处看了眼并无他要找的人就走了。”一位姑娘答道。
“听说大师还俗啦,否则才不往醉风馆附近来呢,那要有悖佛训,和尚个个都冰清玉洁的。”
“昨夜那位,就是印光大师吧?”几个姑娘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是呀,错不了。都说印光大师的棍法一绝,真可惜还没来得及慕名见上一眼,大师就还俗了。”
话题越走越偏了,几位姑娘胆大奔放,也不顾还有客人在这,伏?只得咳了一声。
姑娘浑不害羞,盈盈一笑,朝伏?说道:“公子见怪不怪,永乐城里见过印光大师的姑娘都想睡他,这下子大师要还俗,还未成家的姑娘早就都乐开了。”
“那不就是个和尚吗?”
“公子是男人,自然不懂了……”姑娘拢起手帕,遮住半边笑开花的唇,说:“印光大师不是寻常和尚,满个永乐城无人比他身材好、气宇佳、容貌俊……”
姑娘们将印光和尚夸得天花乱坠,但这一世的烈成池在伏?眼中与前几世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变换了身份,性情受后天所影响,存了些差异。当年南阳羽的枪法也被冠以天下一绝之名,每逢出行时受满城百姓拥戴,不比今世逊色。
伏?听过这些话,不以为意,于是离开醉风馆,沿着昨日小厮所说的方向,向西走。
他扬鞭策马而行,一路看尽沿途花,路过青霄宗,远远地见其巍峨立于山巅云雾之中,山下有几个青衣服饰的人在驻守,想来都是青霄宗的门徒。
伏?不想与道士沾什么干系,却无法不惦记冷月环,他拦住一位正往山上走的青衣门徒,问道:“凌烨子是青霄宗的吗?”
“你说江师伯?”
“他姓江?他全名叫什么?”
“师伯的全名是江素问。”
“江素问……”伏?念了一遍,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几个字,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江素问如今在青霄宗内?”
“听说师伯是在外游历呢,几乎不回青霄宗。”
“这几年都没回来?”
“从我入门起就未见过师伯,听说师伯已半骨入仙,连他具体多少岁数都没人知道。”
“半骨入仙。”伏?听后笑了一声,凡夫俗子把此事想得太过轻松,以为比常人多活个百年就是成仙,天上可没那么多仙班留着。
“有没有听说过江素问身边有个绝世美女?”
“这个……倒是听师兄八卦过。”
“有那个美女的消息吗?”
“她好像一直与江师伯在一起。”
“真是没出息。”
“阁下认识江师伯?”
“算是认识吧。”
“那太好了!如果阁下遇到江师伯,可以帮我带一句话吗?”
“什么话?”
“江,江师伯自创的剑法实在太飒了,是我最最最最仰慕的人!请一定帮我告诉他,我会好好练无心剑法,虽然我才练到第二层,但我必要将此套剑法发扬光大……”
“好了好了好了。”伏?听得脑仁都疼了,“一堆阿谀奉承的话,有什么好转达?”
“这很重要!请你一定帮我转达,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
伏?这才正眼看他,问:“你为什么要当天下第一?”
“我要以我剑道行武林!阿爹、阿娘和阿姐都以我为豪,我想让江湖都听闻过我的名字!”
“哦?那你名字是什么?”
“我……”青衣小道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叫马小牛。”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小马,还是小牛?”伏?被小道士的本名给逗得哈哈大笑。
“我是人!”青衣小道士被笑得满脸通红,结巴地反驳。
“行吧。”伏?拍了拍小道士的肩,才发现他背后的竹篓子里还背了一筐的药草,又笑了,“你说你要当天下第一,可你只是个采草药的小门童啊。”
“师父说了,采药是修心养性,都是有助于我习剑的!”
伏?手欠地从对方竹篓子里抽出一根刚采好的华草,在手里把玩儿,满不正经地说道:“我要去别的地方了,牛小马,如果有那美女的消息,就传音信给我。”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怎么传给你?”
“这个羽哨给你,吹了我就能听到。”
“我答应你了,你一定也要帮我转告江师伯啊!”
“放心吧,牛小马。”
“多谢阁下,阁下慢走……不是,我叫马小牛啊!!”
伏?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那根儿草很贵的!当是我的答谢费,你千万别忘记转告江师伯啊!!!!”马小牛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叮嘱道。
46 46.落花时节又逢君
伏?骑着马悠悠前行,嘴里还叼着那根儿草,梗被他翻来覆去地咬在嘴里,毛茸茸的草穗跟着上下晃悠。
过了青霄宗,是一处深涧,路成蹊径,崎岖不好走了,只得牵着马儿走。
那根草惨不忍睹,被伏?吃了一半,他悠哉地走着,涧水成湍在不远处潺潺奔流。
本来只能听到些鸟叫猿啼,突然间,伏?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天呐!是大妖!”
“天呐!额滴亲娘,是大妖!”
“二姐、三姐,来了个大妖!”
伏?四处望了圈儿,也没看到有人的踪影,可那声音就是不绝于耳,虽然微弱,但很嘈乱。
“折寿啦!天呀,我要被妖气压得喘不过来了!”
“我快枯啦!救救我!”
“他的嘴里还嚼着我们的一个兄弟姐妹呢!好恐怖的大妖!”
“救命啊!”
“我要装死啦!”
“他快要踩到我的腰了!”
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低头,看向脚下的一群兰花,声音立刻安静了。
“嘘——”
“嘘——”
“别嘘了。”伏?说道。
这下子彻底安静了。
伏?感到有趣地蹲下来,细看那些兰花,看到脚边的几簇兰花正剧烈地打着颤,好似在发抖。
妖,是繁衍生息在妖界的,三界虽有序,却没那么分明。妖界是妖的老巢,也有在人界活过百年后修出灵识的散妖,这些散妖不经教化,或天真烂漫,或枯恶不逡,但大多不会回到老本家妖界,对他们来说人界才是家。
这一小群兰花,大抵吸了青霄宗附近的灵气,修成了花妖,却从未离开过这片深涧。
“他不会吃了我们吧……”
“是啊,我要吃了你们。”伏?说道。
“天啊,救命啊!”
“妈妈呀,为什么我的根不能拔出来飞奔!”
“我要土遁!”
“如果能跪下,我一定马上给他磕头!!”
“你们没见过大妖?”
那群兰花安静了一会,集体晃动叶子摇头。
“放心,你们这点儿妖力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花丛中传来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还好,还好!”
“太好了,他看不上我们!”
“但我可以把你们踩烂了再走,这也不费吹灰之力。”伏?说话大喘气,才把下半句慢慢地吐出来。
“啊!我不理解!”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
伏?笑得开心,看着一群兰花妖被吓得神志错乱的样子。
“我问你们,这片山涧叫什么?”
“叫…叫镜月溪。”
“那这里离邯羌漠地有多远?”
“不远了。”
“再往西走,也就几百里地。”
“哦……”伏?垂眼打量它们,把嘴里咬烂的华草放在一株兰花旁边,“来,你们认识一下新朋友。”
“救命啊!”
“天啊!它死了!”
“它死了!几乎尸骨无存!”
“他居然把半截尸体放在我们这儿!”
“真变态!”
“大坏蛋!”
“你们在这镜月溪里不无聊吗?”伏?又问。
“不无聊。”
“不无聊。”
“有没有人想跟我去邯羌漠地?”
“才不去呢!”
“那里都是风沙!”
“漠地里没有水!”
“我……”
“傻子才去呢!”
“我想去……”一株兰花弱弱地说道。
“嗯?哪一株在说话?”伏?的听力敏锐,没有落下那道微弱的声音。
“是我……”
“是她!她在你身后呢!”
“不要跟这个大妖走!你会死的!”
“他会吃了你!”
伏?朝背后一看,才发现在背后稍远的地方还有一株兰花,她的花朵是蓝色的,看起来很瘦弱,叶子不如别的兰花肥厚,甚至有几片被虫子咬得残缺不齐。
“你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你疯啦!”别的兰花关切地叫起来。
“你离开镜月溪会死的!”
伏?看一眼那株兰花,她妖力十分微弱。他弯下腰,动手把那株兰花挖了出来,看到她的花根,眼底露出一抹惊色。
别的兰花抱着哭成一团,有的在唉声叹息。
伏?将那株兰花连泥捧在手上,装到一个布口袋里,转头说道。
“再见吧,小傻花们。”
“他骂我们傻!”
“他杀了蓝玲,还骂我们!”
“蓝玲安息!”
“……”
兰花们又热烈地说起来,声音随着伏?的离去渐渐地远了。
伏?牵着马,走出镜月溪的地界,一路上终于有个说话的伴儿。
“你的名字是蓝玲?”
“是,大人。”
“你为什么想去邯羌漠地?”
伏?骑在马上,赶着日落,悠闲地看着沿途风景,与兰花妖聊起来。
“回大人,我出生起就在镜月溪,从未见过大漠,很想去看一看。”蓝玲回答到,声音又细又温柔,如果能化形,大抵是个病弱的美女子。
“邯羌漠地全是风沙,没有水,太阳也很烈,你去了就会死,你不怕?”
“我体弱多病,根扎不进地底,几乎被老鼠啃没了,不能像兄弟姐妹们活得那样久。从我出生起,我的头顶就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挡住了太阳,也挡住了月亮,只在最亮时才会稀疏地渗透几缕光线下来。去邯羌漠地的商队常常路过镜月溪,他们口中总提起邯羌漠地,说那里的月亮很圆很美,沙漠一望无垠,非常壮阔。如果我到了邯羌漠地,就能每夜都见到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