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之报仇的人,就是南阳羽?”
“你知道我如何做的吗?”伏?靠近和尚,悠悠发问。
“如何……”
“我杀死了他们每个人。”
“你犯了杀业?”和尚眼中露出惊诧。
“对……我杀了那些杂碎,包括国师和狗皇帝。”
“阿弥陀佛。”
“因为他们太贪,杀了南阳,割我的尾,还要剥我的皮。”
和尚所有的慈悲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看向阴冷死寂的白骨沟,每一根枯朽的木,每一块尖锐的石,不远处还埋着一把无缨枪,枪身入黄沙,枪刃已钝,满是锈迹。
折戟沉沙铁未销,立在此处,似乎可听闻它百年前的铮鸣。
49 49.落花时节又逢君
二人在这里仅待了一个时辰。此处杀业太重,怨气太盛,对伏?而言无妨,但对蓝玲这种花妖而言太过窒息,那只骆驼也变得躁动不安。因此,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白骨沟。
直到走出白骨沟很远,他才想起问和尚:“你的朋友在哪?”
和尚指着前面那块很醒目的巨岩,上面写着‘邯羌漠地’四字,像是块路标石,说道:“在那下面。”
伏?一挑眉,看了和尚一眼,说:“原来你的朋友也是死人。”
二人走向那块巨岩,和尚说道:“它不是人,是一只鹰。”
他们走到岩石底下,伏?才发现在岩石东面的底下,刻着一行小字:雪羽之墓。
“这是它的名字?”
“的确,我以前在这里捡到它。”
伏?看向那行小字,若有所思。
和尚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似乎包着鹰喜欢吃的东西,埋进沙里。
离开巨岩,二人走至邯羌大漠的西边腹地。
在戈壁环抱之下,那里显露出一片绿洲。草木旺盛,水源不绝,灵气丰沛,多有奇珍异兽出没在此,乃是罕见的修行福地,石碑上写着三个字:罗浮村。
尽管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伏?也不清楚,只是他有一次偶然路过这里,惊诧于其灵气之充沛,因此记住了此处。
伏?把布袋从骆驼身上摘下来,灵气钻入布袋中,蓝玲顿感吐息通畅。
他寻了一处望得见月的地方,把蓝玲种在那里。土壤中灵气源源不断,蓝玲晃动叶子,如临仙境,在镜月溪从未感受过如此丰沛的灵力。
“你在这修行快多了,修成人形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看遍天下之月。”
蓝玲抬起头,未想这副病躯不但如获新生,日后还可化形修行,连声道:“大人功德无量,恩重如山,蓝玲此生没齿难忘。”
“等你能用腿走路了,可以来妖界霞川找我。”伏?半蹲在兰花面前,手指一拨蓝玲身上叶子,说道。
“我还可以…去妖界吗?”
“你是花妖,有何不可?”
“能认识大人,乃蓝玲此生之幸。”蓝玲喜出望外,话音渐是哽咽,一滴露珠从兰花身上滚落,“敢问大人名姓,蓝玲永不相忘。”
“你误会了,我没有想救你,只是路上寻个伴儿,没想到你连个根都没有,只好早些把你带到这里。”
兰花妖听愣了,才滴落的露珠还挂在叶子上,半天才道:“……但是如大师所说,圣人论迹不论心,这份恩情是事实。”
“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是。”
“老天会也这样认为吗?”
“一定会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好吧,我叫伏?。”伏?开怀大笑,转过身又对骆驼说:“辛苦驮我一路,你也走吧。”
骆驼屈下膝盖,发出感恩鸣叫,对着伏?的方向长跪不起。
……
离开邯羌漠地,他们往东南去,途经一座村庄。
那村庄被山给严严实实地包住了,却有一条平坦的官道贯穿内外。
伏?走在官道上, 居然感到眼熟。
直到他看见村口的路碑石,上面写有沈庄二字,这才终于想起来。
这里是沈贤的故乡。
“一百年前,这里没有官道,也没名字,沈贤背着书从这座山翻出去。”伏?指着官道尽头的那座大山说。
“沈贤是这里的人?”
“是。”伏?的话一顿,又道:“你猜这里的人如何看他?”
和尚看他一眼,问:“如何看他?”
“人们说沈贤在当官后忘了本,在街头强抢民女,判下无数冤假错案,掠劫千两金银珠宝,对君主阴奉阳违,不仅满朝文武皆痛骂,沈庄的人也以他为耻。”
和尚沉默片刻,才说道:“……如此听来,他似乎罪大恶极。”
伏?眯起眼,看了和尚半晌,问:“你的俗名叫什么?”
“闻故。”晓萤蒸呖
“你知道烈成池吗?”
“…不知道。这个名字,倒像是取自一句禅语。”
“什么禅语?”
“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船登彼岸。”
“为何利欲是火坑,贪爱是苦海?”
“利欲无止尽,情爱求不得。如果世上有苦海,往里跳的人只恐是前赴后继,我亦难免身处其中。”
“世人唤你为高僧,你却说自己身处其中?”
“因为我也是人。”
他们在沈庄外的一棵树下歇脚,浮华人间又一春,树上玉花飘落,转而被清风托起,附天地一吻。
伏?困意上头,阖上双眼,不知不觉在树下睡着了。
和尚低头看他,那人的赤发俊容比玉花更不可方物。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日光倾斜,直照在伏?的脸上,有人抬起袖子替他挡去日光。
如此一挡就是好些时辰,直到日沉西山。
50 50.落花时节又逢君
十余天后,他们抵达锦悠城。
此地是养过鑫朝帝王的藏龙城,因此,锦悠城不像过去那般朴实无华,不仅更名为金幼,也俨然成了一座繁华大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灯楼处处耸立,周围修筑有气势恢宏的护城渠。
二人赶了一天的路,自当找一家酒楼进食,正巧,主街上就有一座气派的大酒楼。
他们选了三层靠边窗的位子坐下,小厮端上来了菜谱,伏?望向窗外,锦悠城的变化虽大,但还能看得出五百年前的影子。
和尚则看向酒楼内部,此处格局让他感到熟悉。
小厮见这俩人,一个往外看,一个往里看,谁也没有点菜的意思,不由乐了。
“二位客官,看出点儿什么没有?我们酒楼可是有来头的。”
“什么来头?”
“咱家酒楼是以前天下闻名的凤鸣坊,十二州无数舞姬都出自此楼。”
伏?一怔,恍觉自己没有认出,连问:“为什么凤鸣坊成了酒楼?”
“凤鸣坊那位老鸨去世后,楼中舞姬各奔东西。好大一个楼,空了百些来年,窗也破了,梁也蛀了,差点儿都塌了。后来,来了一位姓春的妇人,拿着祖传地契,说自己是以前这楼里一位花魁的曾孙女,承其遗愿,来重振这栋老楼。”
“她就是老楼主了,据说那花魁也没提要求,只要此楼名为‘梧桐栖’。”
“凤鸣坊、梧桐栖……”
梧桐,凤凰的故乡。
伏?体会到当中深意,看向楼中回廊。五百年前,冷月环就是在此处与他说笑,诉说对情爱之向往,拖着红绸一跃而下。
“客官,想好吃点儿啥没?”小厮见这二人出神,出声问道。
“把所有名菜给我来一份。”
“好嘞!”
约莫两炷香后,小厮把所有菜端上来。
“这道花炊鹌子不错,你尝尝。”伏?夹起一块鹌子肉,悬在空中,看向和尚。
“多谢好意,我不能吃。”
“你还俗了,怎么不能吃?”
和尚犹豫地夹起那块鹌子肉,最后还是放入口中。
“味道怎么样?”
“…好吃。”
“再来一块。”
“嗯。”
“说一说你要找的人。”
“他很好看。”
“没了?”
“没了。”
“再具体点儿。”
“长相惊为天人,世间难匹及。”
和尚的话把伏?听笑了,他瞧向那和尚,问:“你一个和尚,就只记人家的脸?”
“嗯。”
“如果她也看上你了呢?”
“会吗?”
“应该不会,谁会喜欢一个还俗的穷和尚?”
和尚拿出钱庄的一摞票子,放到桌上,说:“通宝钱庄里余我八十万黄金,其实我不是很穷。”
“你哪儿来的钱?”
“挖墓。”
“一个和尚还盗墓,谁的墓?”
“不能说。”
呵,不能说……
伏?的指尖敲在桌上,打量那厚厚的一摞钱庄票子。
一个挖墓卖钱的还俗和尚,说要找人,还把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却到现在也没见其人影,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你猜我为什么去白骨沟?”伏?忽然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很看不惯你。”
“……”
……
南阳羽以前对伏?说,既然他功高盖主,必然寿数难长,如若被冠以谋逆之名,则会被株连九族。好在他双亲已驾鹤西去,又未婚娶,无子女,大可无牵无挂地逝去。只是生前功名利禄,死后无人问津,于他而言未免太凄惨。
那时伏?端着酒杯,早有所料地看看了南阳羽一眼,“有话直言。”
“伏兄,你是狐妖,寿与天齐,我死后你能否赏个脸,多来看看我?”南阳羽被看穿,也不害臊,厚着脸皮问他。
“你已经死了,要我如何看?”
“来看我的坟头。”
“我看你的坟头做什么?”
“如果我泉下有知,会感应到你来看我,就知道你想我了。”
“如果你转世投胎了呢?”
“人真的有转世吗?”
“也许有吧。”
“如果我转世了,你就再多理理我。”
“如果我看不惯转世后的那个你呢?”
“那你就理理我南阳羽的坟头,不要理转世后的我。”
“你的坟头在哪?”
“国律有规,谋逆者生死皆不得入国疆,如果我当真因此罪名而亡,大抵会被埋在邯羌漠地,你就去那找我,带一壶我喜欢的蒲桃酒,扫去碑上尘沙,叫它不要太难看……”
……
伏?透光木窗,想起无数前尘往事。
五百年前,他如此厌恶人间,这里小山小水,市侩凡夫,纲常规矩繁琐扰人,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妖术,亦不能畅然上天入地。
后来五百年里,他却逐渐喜欢上这里,喜欢看人间的山与水,品尝人间的酸甜苦辣,听惯街市的喧嚣嘈杂,感叹人族卑弱却顽抗的生命,留恋这里的百般情感。
有一个人,让他喜欢上了人间。
52 51.落花时节又逢君
二人在梧桐栖吃过午饭,向锦悠城郊走。
往日的小农院都变了模样,远处可瞧见皇家所建的避暑山庄,在白雾中露出朦胧的金色轮廓。
这避暑山庄刚好就建在从前刘富贵他家田地那片儿,老刘家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以前肖想了几十年的发达富贵、平步青云的梦竟是在几百年后实现了。
直到一阵逼人的碧桃香窜入鼻尖,沿此香又往里走半柱香时间,他们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
熟悉的院子在乡野中静然伫立,远望就是碧桃林,那片林子被用红墙包了起来,墙头盖着琉璃瓦,一副皇家私林的做派,碧桃林周遭空旷,连半个敢靠近的闲人都没有。
伏?朝着院子走去,发现门是虚敞着的,里面传来剑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有人?
伏?闻声,一把推开庭院的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看剑,嗬,高崖孤风!”
一柄细长软剑破空飞来,直直地插在伏?身旁的木门上,剑柄还在发出余震之声。
伏?拧起眉,正要骂人,却发现掷剑的不是别人。
正是冷月环。
“好剑,剑如其人,绣花枕头一包草。”
“哈……哈哈哈哈……?哥,你回来了?”
冷月环汗颜,每次见到伏?,她都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的视线落到伏?身后那个人,不由一惊。
和尚看向冷月环,眸光微动。
伏?看向庭院内,自然也看到与冷月环试剑的人,正是凌烨道人江素问。
“百年不露面,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不回来了。”
“我才没有乐不思蜀,我是为天下苍生行大义。”
伏?转身,坐在庭院中的长木凳上,调侃道:“五百年来,你这大义行得可有成果?”
冷月环没有开口,看向伏?身后的和尚,时隔百年,不知是何状况。
“直说无妨。”
“那个魔诡诈得很,非必要绝不露面,最长一次有二百三十六年都没动静,就好像蒸发了呢。”
“既然他没有兴风作浪,青霄宗找他干什么?”
“初世魔生于初世,遁天妄行,是世间负面的本身。只要它在人界留有行迹,对百姓有威胁,青霄宗当然不会放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