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环见他不说话,又道。
“我见南边的桃子熟了,你明天为我摘些好不好?”
“好。”
……
次日一早,伏?让印光和尚拿着一个竹筐,与他到桃林里去摘桃子。
满林的桃子无人摘,想来金幼城的人都以为这里是皇家园林,不敢过来摘。
“你上去摘,我在这儿等你。”伏?把竹筐往地上一放,抬颈示意和尚爬上去。
“你把我当苦力?”
“爬两棵树还能累到你?”伏?盘腿坐在草地里,双手一抱肩。
“有没有报酬?”
“你一个和尚,怎么总是贪钱?”
“我已经还俗了。”
“那也读过不少佛经,全读进狗肚子里了?”
“这倒没有,你想听吗?”
“我不听,你快点上去。”
和尚爬上树,摘下个桃子看一眼,又说:“这里好多虫子。”
“有多少虫子?”伏?抬头看他。
“一个桃子上有十八个虫眼。”
伏?一挑眉,这和尚真是满嘴瞎话。
“你看看。”说着,和尚从树上扔下一个桃子来。
伏?伸手一把接住,完完整整的一颗桃子,除了没熟透,哪儿都好,连形状都好看,哪里有什么虫眼。
“谨言慎行,小心口业。”伏?说道。
“口业……”和尚自言自语,又弯腰去摘桃子了。
不久,又一个桃子从树上抛下来,和尚在树上冒出一个头,又说。
“桃子全都没熟。”
“没熟正好,横竖也不是我吃。”
和尚点点头,从树上接二连三地扔下七八个桃子,都精准地抛进了伏?的竹筐里。
“你投得挺准啊。”
“投汝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谁报你琼瑶……”伏?说到半截,猛地停住了。
“这算是口业吗?”和尚半蹲在树上,看他。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句话是沈贤教他的。
山庙中的一场大雨下了整整四天,沈贤身上只有一个烧饼,早早地就吃完了,等雨停时,已被饿得两眼昏花。
山里哪儿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伏?不触杀业,自然不会杀生,只能上树给人摘几个果子。
反正沈贤这个文人,只懂拿笔,连爬个树都不会。
那时,山上的桃子又大又水灵,伏?见它们长势正好,就叫沈贤拿衣服在树下面兜着。
两颗馋人的水桃子扔下去,沉甸甸的,差点儿叫沈贤没兜住。
伏?正要摘第三颗,就见沈贤在下面文绉绉地说了句话。
大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伏?没听懂,坐在树上问他是什么意思。
沈贤说,这是书中的一句话,大仙今日送我两颗桃子,我要回给大仙一块玉才行。
伏?不屑地笑笑,说,你能有什么好玉?
沈贤又说,重点不是这两句,是后边两句,送玉不是报答,是愿意与你永远相好。
59 57.散作人间照夜灯
伏?僵坐在桃树下,半天说不出句话,满筐的青桃子堆在他身旁。
和尚垂眼看他。
头顶云涛不复流,满树桃枝尽低眉。
“一百年前,沈庄没有官道,沈贤背着书从山上翻过去的。”和尚说。
一个月前,二人路过沈庄,伏?就是这样对和尚说的。
一百年前,这里没有官道,也没名字,沈贤背着书从这座山翻出去的。
人们都说沈贤在当官后忘了本,在街头强抢民女,判下无数冤假错案,掠劫千两金银珠宝,对君主阴奉阳违,不仅满朝文武皆痛骂,沈庄的人也都以他为耻。
和尚继续说:“沈贤当官后,平步青云。当朝宰相之子强抢民女,那女子是他救下的,无数冤假错案,是他平反的,贪污的千两金银珠宝,也是他揭发的。”
“宰相不容他,构陷他对君主不忠,诸多罪名反盖到他头上,满朝文武皆写书痛骂他。”
伏?握住手指,指节在掌心中微微发青。
“沈贤进了死牢,在牢里度过三年,后来天下大赦,又逢佛教盛行,所有死囚都被送上清水山寒露庙,剃发出家,直至终老。”
缄默已久的伏?,此刻终于开口。
“你是沈贤……”
沈贤二十岁时,考中状元,三十岁时,获死刑入牢。
得知这个音信的那天,伏?显得始料不及。
那天早晨,沈贤手忙脚乱地穿好朝服去庙堂前,殷切地对伏?说等他回来要吃张婶家的青椒大刀面,还叮嘱伏?别又偷睡懒觉,赖床不起。
中午,伏?在半睡不醒间,听到一阵喧杂吵闹的声音,睁眼发现是抄家的带着家伙事来了。把狗打死,把树砍烂,水缸砸个稀碎,伏?化作狐狸站在院墙上,看他们把沈贤的家中搬得一干二净。
伏?想杀人,但他不能。
上一世,他已经为南阳羽犯过杀业。
这一世,他不能再犯一次。
沈家被抄后,院门被贴附了封条,那里成为方圆百里的避讳之地。
伏?住在里面,荒草疾长,年复一年,再无人踏入过这里。
直到有一天,伏?在张婶家门口,吃那碗青椒大刀面。
张婶坐在他对面,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张婶说,这一年荷月廿日,沈大人就会被行死刑。她想为沈大人做最后一碗面,恳求伏?想办法给沈贤送过去。
伏?放下筷子,对张婶道了声谢,沉默片刻又说一句,面就不用了。
那天,伏?找到皇帝,他显身妖形,却不能暴露与沈贤的关系,以免重蹈前世惨剧,只得逼迫皇帝释放所有牢犯。
皇帝是奸猾之人,遇见狐妖,先是寒毛卓竖、惊恐万状。
但在话语周旋之间,皇帝察觉到伏?忌惮见血,并不会杀人。
皇帝老谋深算,看破此点后,不肯答应伏?。
伏?瞧着皇帝面相,瞧得出他是无利不起早之流。
他又对皇帝说,你今生寿数不长,定然活不到耳顺之年。
打蛇就要捏七寸,皇帝听罢,果然脸色一变,生出惶恐,问他如何破解。
伏?迟疑片刻,对皇帝道,你让天下大赦,我让你活过百岁。
皇帝抵不过贪婪之性,答应了伏?的要求。
伏?不屑于在鼠流面前言而无信,等皇帝天下大赦后,他如实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你再看我一眼。”和尚对伏?说,话音隐有震颤。
伏?抬头注视他,哪里相同,又哪里不同。
荷月的日光分外刺目,刺红了伏?的双目,他盯着和尚注视了很久,终于……
他恍觉那和尚的身姿中,有南阳羽的挺拔沓飒,有沈贤的风流蕴藉,有小石头的明净安宁,而望向他的那双眼眸,有熟悉的、属于烈成池的情深意切。
“摘几个桃子,你们为何这么久?”冷月环从远处走过来。
伏?尚未回神,仍然盯着和尚发怔。
冷月环觉出二人气氛有异,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忍不住道。
“饭烧好了,先回去吃饭吧。”
伏?捡起竹筐,跟在冷月环身后。
“看路。”冷月环提醒他。
伏?回过神,从筐里捡出一个桃子,在衣角擦两下,对她说:“你尝一口。”
冷月环看见伏?终于回了魂,不疑有他,低头咬了一口桃子。
“哈……呸!”
又酸又涩,牙都要酸掉了。
冷月环气不过地把桃子扔在地上。
伏?笑两声,可惜那笑未到眼底,视线又转向别处。
这一顿饭席是冷月环做的,虽然她也游历数百年,然而厨艺真不怎么样,菜不是焦了,就是苦了,好在没有人损她面子。
凌烨子本来就话少,烈成池向来尊重她,唯独那个舌头阴损的,一直若有所思的模样,到现在还没回魂。
“吃不下去就别吃了。”冷月环终于忍不住说道。
伏?如蒙大赦,未等话音落下,就先放下碗筷。
他站起来,看过和尚一眼,犹疑半刻,说。
“你吃完来找我。”
烈成池倒是给足了冷月环面子,将饭吃个干净,只不过这饭吃得极快,虽然不减风范,但也是囫囵吞枣,活像是全都干咽下去的。
伏?才进去没多久,他就也跟着进去了。
凌烨子也想放下筷子,冷月环对他笑意盈盈,说:“你给我吃完。”
60 58.散作人间照夜灯
烈成池刚一入门,伏?就关了门,凛然侧睨他一眼,反手将他推在墙上,气势逼人。
“你到底是谁?”
“我是闻故。”
“是谁告诉你沈贤的事?”
“没人告诉我。”
“你……”伏?狐疑地看他,很快又否决,“这不可能,你不可能记得沈贤的事。”
“你手腕上的血珠…是我的心头血。”烈成池被迫抵在墙上,握住伏?那只悬在他面前的手腕,“降元年间,你说若是我记住了它,就答应来世再找我。因此我投胎转世为南阳羽时,腕心处天生有一颗红痣,就是为了凭此记住它,好叫你来寻我。”
烈成池的话一语破的、刀刀见血,伏?直直地瞪着他,似是难以消化,良久说不出话。
伏?的手腕骨节很分明,不窄也不瘦弱,骨架偏大,饱满细腻的一层白肉覆在骨上,血珠在腕心透出余温,叫人握住就难舍得放手。
荷月里清风徐来,穿过窗外青翠,打响竹叶,润物无声地渗进屋中。
此处静悄悄,斑驳光影落在桌沿,吞了他们的半边身形。
伏?终于回过神,忽忆种种,他松开烈成池,只感到万分荒唐。
烈成池却对那手腕仍有留恋,不舍松开。
“你知道我让你剖心头血是骗你吗?”
“知道。我只是期盼你收了它,遗忘我时就可以慢些,哪怕只慢一天。”
这个被伏?亲手养出深沉城府的帝王,置身劣势也处处藏心机,苦心孤诣地要留存在一个妖的心里,伏?居然对此毫无察觉。
“我的记性好得很。”伏?讽道。
“你别气…”烈成池握着他腕骨的手松下来,转而牵住他的衣袖一角,低声道:“无论怎么说,取时也是痛的。”
伏?只是拂袖,眸光锐冽。他盯向烈成池,不管历经多少世,他的眼神都仍然教烈成池心生畏忌。
伏?想起初见时对方扮的那名扫地僧,每天只在他面前闷头扫地,一尘不缁的庭院泰然扫个不停,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在他面前稳坐钓鱼台,如此沉得住气。
“我今生幼时多梦,因此记起了很多前尘往事。”烈成池如实招来。
“那你如何猜到我要去邯羌漠地?”
“锦悠城,哎哟山,恒山,邯羌漠地,沈庄,妖界,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地方。我先跟了你一段路,猜到方向是邯羌,赶路去了那里。”
二人刚好在邯羌漠地外的茶肆相遇,光说巧缘是难够的,倒不如慨叹命中注定。
“看望朋友也是你编的瞎话?”
伏?这才想明白,怎么就那般巧,又那般蹊跷,一只鹰刚好就埋在白骨沟附近,又有谁会千里迢迢去祭拜一只鹰的尸骨。
“确是我在南阳羽那一世养的鹰,你不记得了。”
伏?细细地一回想,终于记起,南阳羽确实有过一只白色翅膀的鹰,曾经陪过他征战八方,因宴上护主而殒命。
气氛陷入僵固,伏?坐在木交椅上,手肘拄着颊侧,看似懒散怠惰,实则狭眸里尽是杀气。
一代帝王乖觉地立在他对面,停了话音。
冷月环在门口站了会儿,听到里边渐是没声,以她对伏?的了解,心知不妙。
她暗咳两声,喊道。
“大师,今天的碗好多,你吃完就不来帮个忙?”
烈成池猛然抬起头,想应声出去,又下意识地看向伏?。
“滚。”
一个单字,伏?恭谦有礼地送走了烈成池。
冷月环看见烈成池走出来,舒一口气,这俩人待下去可要打起来。
“冷姑娘……多谢……”烈成池踏出房门,心有余悸,由衷道谢。
“嗯?”冷月环抱起双臂,偏头看他,意有所指,“你以为我不知道?”
烈成池一怔,缓慢改口:“……冷姐姐,多谢。”
“他生气了?”
烈成池点点头。
“你为何瞒着他?”
“我不知该如何交代。”
“老狐狸陪过你这么多世,许是当局者迷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从眼神中认出来你是阿池。”冷月环牵起他的衣袖,将他往疱屋领去,对他说:“刘富贵当年差点烧死你之后,被老狐狸报复得不轻,你知道吗?”
烈成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伏?送了刘家一面镜子,没多少年刘家人就全都短命了。他虽然不招惹别人,但他尤好记仇,遇事睚眦必报,有些疯魔的,待他好时他会记在心里,若是害他,则要么毁了你,要么玉石俱焚。当然…我知道阿池你绝不会害他,只是他的这个脾性一定要记住,不要叫他对你生误会。”
烈成池不知道刘家的事,但他知道在南阳那一世,南阳羽中箭身亡,伏?宁肯抛却修道的忌讳,也要为南阳羽报仇,一口气杀了数百人,连同国师和皇帝。他杀念蔽眼,所怀的报复欲极盛,令人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