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回到庭院中,烈成池正站在庭院里浇溉那些千日红。
听到他回来,烈成池停下动作,把目光转向他。
他们之间不过十余尺的距离。
曾经,伏?觉得这十余尺之间,相隔的是数百个春秋。
如今才知,这十余尺之间,不止数百春秋,还有阴阳永别。
烈成池看到伏?的神情有异,走过这十余尺,伸手撩开他散落的发,用唇语问他,为何看起来失魂落魄。
伏?哑然,无法答他。
散落的发被撩开,露出眉骨上那颗不起眼的红痣。
烈成池一直很喜欢这颗红痣,与他行欢于床榻时,总是俯首在其上吻过又吻。
那颗红痣露出来,烈成池又忍不住用指腹轻柔地摩挲它。
那眉骨被他摸的位置发烫,伏?的心脏怦然,心动中牵扯着难以忽视的苦痛。
……
岁月无言,难抵倥偬,无论如何珍视,也挡不住势必要流走的光阴。
烈成池答应给伏?做的洞箫,找了许久的荆竹,已经是做好了。锦悠城近百里的竹子少,千百支竹中仅有一支可用,难得寻到的好荆竹,上面也有一小丝裂痕。当时,烈成池借着这一‘丝’的谐音,用刻刀在丝痕上写下精巧的四个小字:长相厮守。
如今看来,竟是有些讽刺。
烈成池在状态较好时,可以走出去浇浇花、练练书法,有一日遽然咳血不止,气息微弱,休息之后险些不醒。自那日起,他的病况急转直下,性命危浅。
直到二百多日后,气竭形枯的烈成池无端多了些精神,伏?却心知这就是回光返照。
烈成池离开床榻,有话想对伏?说,但是喉咙发不出声音。
他走进书房,拿起纸笔,面容苍白,形销骨立,仪态依旧是凤表龙姿,如往常那样的在砚上缓缓地磨着墨,发出沙沙的声音,宛若夏天里清风轻微吹打绿叶。
伏?像从前一样坐在桌子上,偏头看他磨墨。
烈成池磨过墨,悬起手腕提笔蘸墨,徐缓而下,在纸上写下一竖行字。
伏?低头看过去,烈成池写的是:『忘了我,不要再来找我。』
伏?拿过他的笔,回了简短二字:『不行』
『听话』
『不行』
烈成池一声叹息,最后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那字如其人,铿锵有力,有雷霆收震怒之势。
『你本当尽意逍遥,一生追寻你的道之极。御重霄,荡沧海,霞举飞升,以达天狐。这才是你伏?原本的道途,莫要为我困在樊笼。』
伏?忽然怔住,久久地看向那行字,缓慢地将指尖攥进掌心里。
……
烈成池的后事办得很简单,甚至没有殡礼。
他出生在伏龙寺中,无父无母,后来谢师还俗,无师无友,所爱非凡人,无妻无子。
数里碧桃之下,只有这一冢孤坟,来哭的只有小宝一人。
小宝跪在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伏?清寂无声地杵在后面,盯着那孤零零的墓碑。
这是伏?第一次为人下葬,听说需要买棺、买碑、买衣,他在锦悠城里走了一天,最后什么都没买。
他在家中找到烈成池用过的木头,动手做了一个木棺,一个木碑,为烈成池穿好旧衣裳,就这样入葬封土了。
小宝哭得满脸花,膝下都是泥,哀伤地牵住伏?的手,问:“…阿?哥哥,你也要离开吗?”
伏?定定地盯着那冢孤坟,久未答话。
“阿?哥哥…”
伏?许久才回神,问他:“什么?”
“…你也要走吗?”
“嗯。”伏?平静回答他,“我有事要办,需要离开一段时日。你的眼睛…等我回来,我会帮你治好它。”
作者有话说:
未妨惆怅是清狂的最后一章内容告终,要展开新篇章。
78 77.善恶两途俱是错
在这六界之中,有一个混沌人物,唤作牵机神女。仙界最高的女君金母曾经非常宠爱她,大家都称她为红娘子,但是红娘子丧心病狂,欲壑难填,最终被判罚在了六界之外。她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收集漂泊的魂魄。无论是残魂还是全魂,被她搞到手中的有十六万三千多个,抵过半个阎王府。不仅如此,她还常向六界高价买卖这些魂魄,把人魂做成了倒卖的生意。也许这个凡人的主魂也落到了她的手里,如果你一心找回凡人主魂,可以找她试试。
以上,便是当初阎魔愁告知伏?的内容。
因此,伏?想要找到那个牵机神女。
如果烈成池的主魂在她手里,他就与她谈一笔生意。
只是,自从烈成池去世后,伏?已经兜兜转转地找了三年,仍然没有找到牵机神女的下落。
阎魔愁说红娘子躲在幽冥处,不在六界之中,跳脱五行之外。
可这幽冥处究竟在哪儿,没有人知道。
伏?想起小宝还在锦悠城等他,思来想去,决定先回妖界取那鱼目珠。
能治盲症的鱼叫胭脂眸,此鱼的眼睛是浓艳的踯躅色,晒干后磨出的粉有浅淡的梨子味,只游弋于妖界的惑妄海。
惑妄海深达百丈,好在胭脂眸是在浅滩里生存。但是,胭脂眸的身形极为精巧玲珑,只有女子的两根手指大小,游起来尤为迅猛,很难见得到,更难捉得住。
“俊狐狸,你为什么要找胭脂眸?”一只玉骨冰肌的鲛人坐在礁石上,鱼尾打着惑妄海的浅浪,饶有兴趣地问。
“治一个小孩儿的眼睛。”伏?答她。
这只鲛人,就是曾经上门提亲的那位兔子精的堂姊,亦是喜欢过伏龙寺和尚,后来又说心系火狐狸伏?的花心美人。
她的全名叫闻人南雪,虽然伏?与她交情不深,但确是与她相识。此番想起她住在惑妄海,便找她帮忙。闻人南雪听后眉欢眼笑地来了,还打扮得十分漂亮。
“谁家的小孩儿?”闻人南雪兴致勃勃地追问他。
伏?蹲在浅滩中寻找胭脂眸的影子,过于专心,没有听到她的追问。
闻人南雪左思右想了半天,心想,没听说过前狐王的亲孙子娶妻呀。
“难道…那小孩儿是你的私生子!”南雪一声惊呼,掩唇问道。
伏?搪塞道:“对,对…”
闻人南雪本是兴高采烈地来,未料听到这么心伤的消息,不由满脸黯然,只是还没黯然几秒,就又八卦地问道:“那你的爱人呢?”
伏?四处找鱼的金瞳忽然定住了,恍然转过来看向闻人南雪,道:“他死了。”
“啊…”闻人南雪心疼地看向伏?,又道:“…听说伏爷爷与阎魔愁私交甚好,就没试着找阎魔愁帮忙?”
“请过。阎魔愁说他缺了元神,要我找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三界之外的幽冥处,你可听过?”
“从来没听过。”闻人南雪摇摇头。
伏?若有所思地把头转回来,继续盯着浅滩瞧。
二人静默片刻,闻人南雪忽然眸子一亮,手远远地指着浅滩的一处碎石堆扎处,银光鱼尾兴奋地拍打在水岸上。
“在那儿!你要找的胭脂眸在那儿!”
“嘘,别出声……!”伏?正要抓,不成想闻人南雪的尾巴拍得太厉害,把那两条近在眼前的胭脂眸给惊吓跑了。
闻人南雪后知后觉,小声道:“抱歉喔…”
“没事。”伏?摆摆手,说道:“我猜这里有一个它们的巢。”
“是吗?”闻人南雪探头探脑地也跟着看过去,那碎石堆底下好像冒着细小的泡泡。
“不要出声。”伏?提醒她。
闻人南雪抿住自己的唇,乖巧点点头。
伏?蹲下去,掀开那些碎石,果然看到一窝的胭脂眸藏匿在里面。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条,捞出水面,不想那胭脂眸忽然张开了嘴,死死地咬住他的手指不放。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全被被胭脂眸喝进肚子里,浅白鱼肚逐渐冒着血色。
“天!”闻人南雪看过去,立刻一脸后悔地说道:“我忘记提醒你了,胭脂眸不能用手抓,它们都是喝血长大的。”
伏?疼得拧眉,想把鱼嘴掰开,那鱼的利齿却像是死死地勾进肉里了。
闻人南雪凑上前,熟稔地将胭脂眸死死掐住,玲珑胭脂眸在二人手上死命挣扎,片刻后才动弹不得了。闻人南雪低头查看伏?的伤口,到底还是让胭脂眸咬下来一块肉。
“俊狐狸,你随我回家一趟吧。胭脂眸的嘴里有毒,被它咬过的地方不涂珊瑚粉会很难愈合。”闻人南雪看着伏?手上的伤口,愧疚地说道。
“不了,闻人姑娘,我还有急事在身,没法耽搁。”伏?婉拒了她的邀请。
“那你把这个瓶子带上。”闻人南雪拿出一个剔透的小琉璃瓶,低身捞了半瓶惑妄海的海水,说道:“鱼目珠离开惑妄海水就会烂掉,你把它泡在这里,最多能留存一百天。”
伏?接过琉璃瓶,朝人道谢:“多谢。”
“不用谢,愿你早些寻到幽冥处。”闻人南雪朝他挥挥手,说道。
伏?点头,怀中揣着琉璃瓶,匆匆离开了妖界。
幽冥处究竟在哪,三界广阔无垠,伏?完全无从找起。
他只好先回到人界,把鱼目珠给小宝吃了,等他的盲症好了再去找。
就在伏?往锦悠城方向去的时候,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住了他。
“恩人!”
伏?回过头,看到一个模样眼生的女子,身着浅蓝色罗裙,身形弱小,但是袅袅婷婷,五官灵气动人。
“你在叫我?”伏?并不认识她,疑惑地问道。
“是的,恩人。”女子面露羞涩,怯生生地走过来,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伏?沉吟片刻,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我五年前才化形,恩人不认得我也是正常。”女子紧张地抬起手指,拢了拢鬓边碎发,道:“不知恩人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蓝玲……”
蓝玲……怎么有些耳熟?
伏?看向她,闻出是花妖的气息,恍然醒悟:“你是在镜月溪的兰花妖。”
“是我,是我。”蓝玲高兴地应着,“恩人能记得我的名字真是太感动了。”
“你这么快就化出形了?”伏?讶异地打量她。
“这都要感谢恩人,让我在罗浮村中重获新生。”
“你化形后倒是很漂亮。”伏?看着她的动人模样,夸道。
蓝玲一怔,面上顿时羞红,赧然低头,轻声问:“恩人要去哪儿,上次与恩人同行的那位和尚呢?”
“他…”伏?的话顿住,实话实说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蓝玲惊愕地看向伏?,连道:“还请节哀…”
“无妨。”伏?虽是平静答她,心中却是从未节哀,亦绝不接受这个事实。
“恩人现在要去哪里?”
“我要找一个不在三界之内的幽冥处,你可听闻过?”
“从未听过,恩人要去那里做什么?”
“牵机神女在那里,我找她有要事。”
“牵机神女…恩人说的是红娘子?”
伏?惊诧地看向蓝玲,不可思议地问:“你居然知道她?”
“她就在罗浮村的地底下,只是那处尤为晦暗可怕,我从没敢靠近过。”
79 78.善恶两途俱是错
伏?再次踏上邯羌漠地,熟悉的黄沙风尘、日色昏沉,蓝玲陪在他身旁,只是牵着骆驼的人已经不在。
二人穿过白骨沟,走到大漠腹地,连绵沙丘包围着一块绿宝石,这块绿宝石就是罗浮村。
他们站在高处,蓝玲指向罗浮村中一条蜿蜒的河道,说:“顺着这条河往下去,河会逐渐转为暗河,那就是幽冥处的入口。”
伏?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奔流不息、生机勃勃的河水绕到阴翳之处,好似顺着地势,流进了某个幽深的洞穴里。
“恩人,让我随你同去吧。”
“幽冥处不知底细,你在罗浮村等我就好。”
蓝玲见伏?态度坚决,只好忧虑地点点头,对他说:“那恩人你多加小心。”
伏?与蓝玲道别,径自沿着那河道,一路找到洞穴所在。
此洞穴内幽暗无光,透着潮意,洞顶倒悬的石头有如鬼斧神工,有些洞门的意味。河水高过腰身,向洞穴里徐缓地暗涌着,河面上飘着几个浮棺,顺着水流向里去。
伏?捞起一捧河水查看,在外头还清澈透亮的河水,进了洞穴就变得浑浊了。
他在口中含住一颗凫水珠,跃入水中,顺着河底暗流直向里去,深达数丈不见底。
不知过了多久,伏?感到一股凉意,像是另一股汇过来的水流,在此处凝聚成深潭。
既然到了深潭…伏?心有定夺,向上而去,水上逐渐传来嘈杂之声。
等出了水面,他向四处一看,已然是另一番天地。
到处是被捆住脚链的阴灵,有如役畜,劳苦地在水面来回运作着,他们划着舟,舟上被锁着的是一道道虚影。
伏?心知,那些被锁住的就是魂魄。
他掠过这些阴灵,沿着岸上的窄路向里去,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地形豁然开阔起来,只是仍然晦暗不明,透着十足的寒意。但是,这里连一点风都没有,十分反常。
这一路上,他没有见到过任何活人,只有那些被差役的阴灵,慢慢地、不断地,把舟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的魂魄挨个向里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