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伏?黑着脸问他。
“我无意冒犯,只是一睡着就啥都不知道了。”
“我掏钱,你去定个新房间。”伏?说道。
缑恨光怔住,眉宇有一瞬的阴郁,很快就说:“伏兄,我今晚睡地上,再冷也扛得住。”
伏?不想与他多口舌,径直下楼找那掌柜的,吩咐再添一间房。
掌柜的却面露尴尬,与他说道:“这位客官,昨儿来了一位新客,吸星楼现在全满了。”
“虞渊城中有没有别的客栈?”
“没有了,就这一家。”
“伏兄,我在外面真会被冻死。”缑恨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说道。
伏?瞥了他一眼,本想说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然而当他瞥见缑恨光那张好似熟悉的脸,喉中一滞,这句话又鬼使神差地收了回去。
伏?仔细打量缑恨光,蓦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认识?”
缑恨光挑眉,道:“我觉得是,你觉得呢?”
“我为何不记得你?”
“不能太相信记忆。”缑恨光自然地搭上伏?的肩,转身时朝吸星楼掌柜笑了一下,掌柜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缑恨光没有再看那掌柜,目光只粘在伏?身上,继续道:“记忆说明不了什么,也可能会有残缺。”
“但我的记忆很完整。”
“那确实怪了…”缑恨光也不多说,与伏?坐到吸星楼的大堂中,替伏?点了他最喜欢的那壶酒,“相逢即缘,伏兄,你喝。”
“你这花的不也是我的钱?”
“嘿嘿,以后还你。”
……
转眼,已是一百多日之后。
虞渊城周的结界严丝合缝,伏?仍然没有找到破开之法。这座牢狱能关牵机神女八百年,自然也能将伏?关上八百年。
这些天里,伏?不但没能离破虞渊城结界,也没能破解这个恼人的紫铜宝盒。
他愈发地心神不定,甚至有些狂躁,时常难以冷静,好在身边还有缑恨光,缑恨光还经常带着酒来。
“这个酒叫蜉蝣梦,城东住的那小伙子酿的,来尝尝。”缑恨光提着一坛新酒,摆到伏?眼前,酒香弥漫。
虞渊城中的人都极好喝酒,似乎依靠着一场大醉,就能在梦里逃脱这绝望无光的牢狱。
“比杯?”
“比。”缑恨光掀开酒坛,倒了两大碗,道:“这次一定比过你。”
蜉蝣梦极为浓烈,伏?与缑恨光相互碰碗,酒液溅出碗沿。那酒是烈,烫得喉咙疼,穿肠而过。缑恨光似乎喝得急了,被呛得不轻,倒在桌子底下猛劲儿地咳嗽。
咳嗽半天过后,缑恨光面红耳赤地从桌底爬上来,看向眼中带笑意的伏?。
“伏兄,恕我冒昧…你看起来举止不俗,究竟是妖,还是仙呢?”
“你觉得呢?”
缑恨光坐下来,问伏?:“你想成仙吗?”
“想。”
“可是仙有什么好?”缑恨光又为二人填了一大碗,道:“当仙,与当狗何异?比如那被关起来的牵机神女,被拴在这虞渊城里,不准生,不准死,也不准逃。”
“狗?”伏?停下喝酒的动作,“我看你的名字,缑仙,念起来就像狗仙,莫不是变着相地骂这漫天仙神?”
缑恨光一怔,凝视着伏?,缓缓道:“伏兄可真聪明,我讨厌仙,如果伏兄是妖,据我所知,仙妖之间是有一笔仇的……”
伏?对上他的目光,眸中金光幽幽,心意相通,二人的眼神皆是晦暗不明。
“妖界有苦难言,不得不为罢了。”伏?道。
缑恨光冁然而笑,似乎知道伏?指的有苦难言是什么,他的视线流连在伏?身上,“何必当仙?不当也能本事通天。”
“你说当魔?”伏?轻笑,“魔为天地不容,不是好去处。”
“那都是些无名小魔,真魔何顾为谁所容?”
“缑恨光,你似乎懂得很多。”伏?眯起眼。
“在虞渊城待久了,五花八门的,也就全听过。”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可知牵机神女因何获罪?”
“怎么,伏兄对她有兴趣?”
“她在幽冥处时故弄玄虚,不肯露真身,虞渊城里亦无人见过她,我猜她在忌惮什么。”
“牵机神女……”缑恨光摸了摸下巴,抬头回忆道:“她与金母本是好姐妹,据说,她们之间有一段情愫。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她们就翻脸了,牵机神女被金母谪贬出仙界。有一天,牵机神女恶堕,杀回了仙界,也差点杀了金母。天兵天将把这叛女擒拿后,金母就将她关在虞渊,再也没见她。”
“金母既然关她,何必还拿出个紫铜宝盒,给她这不切实际的希望?”
“不给狗钓一根骨头,怎么让狗乖乖地在笼子里待着?”
“那么,她不露真身,是在忌惮谁?”
缑恨光朝他一笑,无辜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伏?若有所思地打量缑恨光,对方知道的这些事,显然不是一个凡人能知道的范围。可如果缑恨光对他的亲近是别有所图,又会在他身上图什么?
“缑恨光。”
“嗯?”
“你那天到底为何替我解围?”
缑恨光一怔,意味不明地看着伏?,“唉,终归不行啊,我见不得几个杂碎也欺负你。”
伏?不明他的意思,只听他又道:“就算虎落平阳,欺你的也不能是犬。”
伏?拧眉,还要再问,见缑恨光许是喝多了酒,有些昏昏欲睡了。伏?先清了酒碗,正当熄灯时,却听缑恨光又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知道一个离开虞渊城的方法。”
伏?凛然,问:“什么方法?”
结果缑恨光转眼就又睡着了,没有答话。
第二日,伏?问他此事,缑恨光犹豫半刻,答道。
“你也知道,虞渊城是关红娘子的,大家皆是无辜被她拉进来拣黑子的苦工。但是,只要红娘子死了,关着她的结界自然就会消失。”
伏?不语,他知道缑恨光所言不假,用来关押犯人的结界通常都如此。
“红娘子杀过无数仙君,还牵扯上千无辜,就算有人在虞渊城杀了她,也是她自作自受。我一早就想杀了她,可惜我的本事不够。这虞渊城中所有人都恨她,但他们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而且有心无胆,只能徒劳怨恨。”
伏?与缑恨光对视,牵机神女不敢露脸,正是露怯的表现,她被关在虞渊城这么多年,又被脱去仙骨,实力应当被大大削弱。如果知道牵机神女的真身在哪,伏?的确可以尝试杀了她。
但是,这是一种杀业。
“不行。”伏?冷静回绝道,“再想别的办法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会很关键,决定先睡了,明天清醒时候写。
82 81.善恶两途俱是错
夜深人静,伏?没能入睡。他的睡眠越发的差了,有时喝酒能赐他好梦一场,有时,酒只会让他更为清醒。
这是他在虞渊城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夜,他还是没有找到离开虞渊城的办法。
缑恨光躺在地上睡着了,伏?坐在桌前看一张字条,烛火摇曳,细长焰影在纸上晃着。
从纸张来看这字条已有些年头,但是其字迹苍劲有力,有雷霆震怒之势。这张字条,是冷月环离开时夹进辞别信里的。
屋中漆黑一团,唯有此处亮着烛光,投下方寸暖黄。
透过烛光,可见字条上写着:
『宁负如来,不宁负伏?。汉安十六年,烈成池留。』
……
“烈成池,那个和尚?”
缑恨光不知何时醒了,坐在伏?旁边椅子上,显然窥到了字条内容。
伏?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字条上,简略答道:“嗯。”
“他怎么死的?”
“病死的,缺了元神,不能再转世。”
“他是不是活了五世,每一世都会患上风寒?”
伏?蓦地心惊,目光凛然,盯向缑恨光,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你,他缺了元神?”
伏?的眉峰紧拧,眼神锐利,问:“你为什么知道?”
缑恨光只是轻笑,又道:“那人说错了,我知道他缺的是什么。”
伏?心知有异,却无法忽视缑恨光的话。
“是什么?”
“是一颗心。”
伏?愕然,感到荒唐,“少一颗心,怎能活着?”
“是啊,少一颗心,怎能活着。有人骗走了他的心,所以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活到第五世。”
“是谁骗走了他的心?”
“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帮你把它拿回来。”
伏?将信将疑,问他:“你如何拿?”
“这并不难,不过…”缑恨光用指尖掐灭烛火,屋中漆黑一片,伏?只听到他的声音:“你为何执意要让他活?”
“这与你无关。”
“如果我劝你放弃?”
“我不会放弃。”
缑恨光静默了片刻,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又道:“也好,可这结界不破,我离不开虞渊城,没有办法帮你。”
伏?眉宇间凝聚阴翳,紧抿双唇,并未接话。
“你必须杀了牵机神女。”
“你为什么执著于让我杀她?”
缑恨光一笑,并不答他,将话锋转回来,“烈成池待你甚好,难道你舍得他神魂湮灭?”
晦暗之中,二人的神情皆是难明。
缑恨光紧紧地注视伏?,“你没得选,你舍不得那个和尚。”
在此被日光遗弃之地,四方冥寂,湮没无音,连吐息声都灭杀。室中寒得凝霜,冰碴都冻进骨血里,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癫狂。
不知过了多久,伏?终于缓缓道。
“……我答应你。”
黑暗中,缑恨光满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为伏?打开房门,不紧不慢地道:“虞渊城中吸星楼的人最多,可惜大家都不知道,牵机神女就在这吸星楼的顶楼。”
伏?冷峻地瞥视缑恨光一眼,对上那双极为熟悉亲近的眼眸。
伏?无从得知缑恨光的算盘,但缑恨光的那句话是对的,他没得选,因为他舍不得烈成池。
如果不杀了红娘子,不离开虞渊城,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
时间一久,烈成池的神魂就会彻底消散,再也无法踏入轮回。
……
黑灯瞎火之下,伏?沿着老旧腐朽的木梯往上去,静夜里传来木梯不堪承受的吱呀声音,仿若哀疼的泣嚎。
一直往上去,到了十五楼,吸星楼就空无一人了。十六楼更为悄然,漆黑一片,入目空廓。
伏?一层接着一层地往上走,二十一楼时,空旷之地堆满红木箱,二十二楼亦然,接下来每楼都是如此,若是有人得知这些红木箱,就会为了登上这里而杀得头破血流。
伏?绕开那些木箱,走到最顶楼,第二十七楼,此地最为冥寂,连阳气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入目仅有此一间房,垂着无边红帘,悬着绛色绸缎,在晦暗中无风自动。那房门虚掩着,仿佛在等他来。
伏?推开房门,看到屋中有数盏烛火,火舌瘦长,影子跃到墙壁上,犹如群魔乱舞。
架子上百根红烛照明,牵机神女盘腿坐在正中央,阖目打坐,带着面纱。她正对着伏?,背后是窗,身旁摆着熟悉的紫铜宝盒,以及满地散落的黑子。
她的仪态典雅端庄,面如观音,双手竟还摆着施无畏印,却有着蛇蝎心肠。面纱之上,睁开了一双碧眸,透过面纱,烛光下珠唇殷红。
伏?活过一千年多年,也没见过比她更貌美的女人。只是她的脸色苍白,红烛都映不出红润面色,看起来活得并不轻松。
她暗红罗裙曳在地上如榴花,碧眸中波光流转,徐徐打量伏?半刻,见他身上有杀意,开口问。
“你来杀我的?”声音清冷。
“是。”伏?答。
“他让你来的?”
他?
缑恨光?
伏?没有回答。
牵机神女端量伏?的面相,“你是那个有龙渊寒髓的狐狸。”
提到龙渊寒髓,伏?便心生恼怒。
牵机神女放下假惺惺的施无畏印手势,夹起地上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果然,下一秒她就出手毒辣,直飞伏?命门。
伏?侧身躲过,与牵机神女交起手来。伯仲之间,阵阵威风,熄灭大半的蜡烛。
但是很快伏?就发现这杀了诸多仙君的牵机神女并不强,她的身体尤为虚弱,不知是什么在吊着她的一口气,怪不得她在外头只敢摆个神像出来,不敢露面。
才过两个回合半,伏?就抓住她的脖颈,那脖颈如同蝤蛴般美好。他的指掌掐扼住她的脖颈,贴覆在那一截脆弱上。
牵机神女的碧眸微抬,勾魂摄魄地凝视他。
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牵机神女,却看不透她的心,仿佛笼了一层纱,雾里看花。
烛光淡烁,二人离得极近,视线交缠,呼吸交错着。
伏?心中迟疑,“也许你赎了罪,还能离开虞渊。”
“不。”牵机神女勾唇轻笑,轻蔑道:“你不明白。”
她抬起手,指尖冰凉,握住了伏?悬着的手腕,道:“既然是他让你来,你就早些动手吧,也好替我成全整个虞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