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烨子问:“冷姑娘,你为何在这里?”
冷月环一顿,竟不知该如何道清来龙去脉,“我在等伏?回家,可他至今也没有回来,城郊的家…也被大火烧毁了。”
“你如今住在哪里?”
“住在一个城民的家里。”
冷月环想起那场大火,难过异常,话也少了。一阵凛冽的秋风吹过,从冷月环的颈间擦过,拂起她的云发。
凌烨子停顿了片刻,冷月环不知他为何停顿。
片刻后,她听凌烨子道:“锦悠城快入冬了,应当会很冷吧。”
冷月环在锦悠城住了几十年,自然知其寒冷。
“是冷,到时需烧个炉子才行了。”
他们坐在金幼城的墙根下,听着对方的声音,远望着萧瑟的晚秋,护城河在眼前徐徐地流动。
“你的伤,恢复得还好吗?”
“好了,只是胸口处留了一道疤,我为它作了一幅画。”
“这次画的是什么?”
伤疤在胸上,这句话一问出来,显得有些暧昧不明,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
“一抹勾月。”冷月环用手比划道。
胸口悬月,腕上开花,万种风情于一身,这便是冷月环。
凌烨子沉默半晌,问她:“冷姑娘…愿与我回西眉山巅吗?”
冷月环一怔,好像没听懂,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西眉山巅要比锦悠城的冬天更冷、更寒,可是凌烨子却来问她,愿与他回西眉山巅吗。
冷月环并不知道,当时青霄宗在选择布施的线路时,并没有决定经过金幼城,也不需要掌门亲自下山。然而凌烨子什么也没解释,默默地在地图上勾画了一条经过金幼城的路,如此下了掌门之令。
凌烨子原本想说,冷姑娘,你可以把西眉山巅也当成一个家。
但是这句话太过逾越。
凌烨子没有说出来。
……
青霄宗的人在金幼城停留了一个月,留下了大量粮食。
他们离开时,冷月环也一起离开了。
她其实纠葛了很久,记挂着当初掌门告诉她的陈年往事,害怕着伏?回家看到烧焦的桂树会伤心,可是,她留在锦悠城三十几年,除了等待毫无办法,也许青霄宗能帮她找到伏?,也许凌烨子并非完全是掌门说的那样……最终,她怀着种种希望,决定同去西眉山。
临走前,她留恋地驻足回望,如画的锦悠城象征着令她着迷的十丈软红,承载着她被万众瞩目的绝艳时分,亦承载着她在城郊树下的笑语喧阗,更承载着她的一次次别离与心碎。
冷月环抬起玉手,在唇上轻落一吻。
此一吻,留予天地,留予她心中永远美好的锦悠城。
146 146.只此浮生是梦中
窗外细雪不歇,缥缈宫中泛着寒意,四人围坐在一个红炉前面,炉上煎着一小壶茶,清香四溢。
冷月环将这段故事叙来之时,室中静极了,只能听到焦炭噼啪的声音,连喜欢接话茬的伏?也缄默不言。冷月环在锦悠城等伏?的那三十几年,伏?一直被困在封魔塔里,了玄大抵也是知道,凌烨子本就不擅发言。
因此,当冷月环讲完的时候,室中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冷月环看了一圈,大抵猜到什么。
她揭开红炉上的龟形壶的壶盖,添了一杯热茶,道。
“昔去花如雪,今来雪似花,今昔相比,好似天翻地覆……”
她也极度伤心过,沉湎于过往回忆,感到天塌地陷。三百多年来,她一直在打听伏?的消息,可当她将自己这三百年道来时,忽然意识到这悠长的岁月,竟然只消三言两语就道完了。悉数过往,终成云烟。
冷月环端起那杯茶,道:“可等我讲完这段往事再细细想来,无论是花是雪,皆是红尘。”
伏?若有所思地看着炉子中的火。
或花或雪,或是或非,或爱或恨,或劫或缘,皆在红尘,有何分别。
如今围着一只红炉坐下煎茶的四个人,与三百年前围着一个土坑酿酒的四个人相比,看似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实人还是人,情还是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你看。”冷月环掀开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上面是一串用金桂穿成的手链,暖黄可爱,与记忆中的金桂一样,“这是我在等你的时候做的,是不是很好看?”
伏?低头看过去,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有人道:“掌门,该去玄通宫了。”
只见凌烨子点点头,对大家道:“失陪,见谅。”
凌烨子离开了,伏?问冷月环:“他去玄通宫做什么?”
冷月环想了想,道:“应当是宗内的什么事吧,对了,我也要出去一趟,你们在缥缈宫歇息,我等会儿回来。”
说着,冷月环也出去了。
室内忽然就空了一半,那个来通报的弟子倒是没走,还在暗自打量着伏?瞧。
伏?问他:“你为何偷看我?”
那弟子的脸唰地通红,立刻道:“我不是偷看。”他挠挠脑袋,又犹豫地问,“你以前……是不是给过我一个羽哨?”
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谁,却一时想不起名字,回想着,“你是那个……那个……呃,小牛马?”
弟子愤愤,“是马小牛!”
“好,好,牛小马。”
马小牛无语,一屁股坐下来,红着脸说了一声:“对不起。”
“道什么歉?”
“你的羽哨,我采药时把它搞丢了,一直没有联系上你。你都帮我把话带给江师伯了,我却没能帮上你。”
“这个事儿啊。”伏?摸摸下巴,“那你赔我一个吧,三万两白银。”
马小牛目瞪口呆,结巴地道:“你…你再等我几十年,我肯定把钱还你。”
“为什么是几十年?你要下山卖身去?”
马小牛赶紧解释道:“江师伯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打算退去掌门之位,……我,我可能要承担这个重任,那时我也许会有些钱了。”
伏?先是调笑,故作不信,反问道:“你?当掌门?”
“别小瞧我。”马小牛道:“当年我说要拿天下第一,我做到了,师伯的无心剑法我也学得已臻化境,师伯他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嘿嘿。”
伏?闻言打量他。少年的眼眸的确比当年多了不少锋芒,保有可贵的纯真,且这锋芒学会韬光养晦,有如浸在温水里,并不伤人,气质中还多了股子孤寡的味儿,说的这些话确实可信,不像吹牛,只不过还需再沉淀几年。
“可我听说证道之剑,先向有情人,你能断得了这尘世的情?”
“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我的亲人早已去世,我成名的速度还是慢了,可惜没有让他们亲眼见我名扬天下。不过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想明白了,修道,修的是问心无愧,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的。”
伏?一笑,才问道:“你说说,凌烨子为何不当掌门了?”
马小牛道:“是因为方才那位姑娘吧。宗内都对江师伯的意见大得很,但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有师伯能弹那把伏羲琴,只要魔祖啼野没死,他们就一直都还要仰仗江师伯。”
伏羲琴是神器,非常人可驾驭,这倒是必然,但为什么是凌烨子?
“为何非他不可?”
“因为伏羲琴要至极无情之人才能弹响它。”
如此说来,凌烨子确实是最适合的人。
“你可知他为何至极无情?”
马小牛住了声,倒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道:“这是师伯的私事,我不能告诉你。”
这么一说,伏?就更好奇了,连哄带骗道:“方才出去的那位姑娘是我的亲妹妹,若是日后凌烨子与她成了婚,我就是凌烨子的内兄,我身为长辈不可以知道?”
马小牛有些犹豫,道:“那也……”
“凌烨子是你师父的师兄,而我是他的内兄,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此说来,三万两白银也不要你了。”
马小牛一听钱不用还了,当真心动,毕竟他是真的很穷,钱袋比脸还干净,但还是犹犹豫豫地看向了玄。
伏?顿了顿,道:“他也是自家人。”
马小牛这才低声道:“江师伯他……并不能算是人,我,我可不是骂人的意思!”
“你接着说。”
“师伯的名字是江素问,素问,是一味草药的名字,所以师伯他其实是一株素问草。草木无心,师伯是这天底下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
怪不得素问二字听来耳熟,原来是一株药草的名字。
“师伯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公,多年前窥探天机,给青霄宗卜过一卦,发现青霄宗在千年之内将面临一场灭顶的劫难。”
灭顶的劫难?
指的应当就是魔祖啼野杀上青霄宗的事了。
“这场灭顶之劫的唯一破局之法,就是在凡世中找到一个孩子,他可以改变青霄宗的劫难。而这个孩子,就是当年的江师伯。师公得到这个卦象后,匆匆忙忙地下了山,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江师伯出生在昭陵,那一年昭陵发了洪水,生了很怪的传染病,当朝的南安王烈玉山下命,封死昭陵所有进出的道路。虽然拯救了昭陵城以外的人,却残忍地牺牲了昭陵城中的人。”
“江师伯生在一户经商的富甲家中,排行第二,被称为江二少,那一年,他只有五岁。我听师公说,江家人在走投无路之下,全部服了鸩毒,连两个孩子也没有幸免。因此当师公不辞辛苦地找到江师伯时,见到的只是一个死去的孩子。师公把江师伯的遗体带回了青霄宗,不惜逆天改命,用一株素问草重塑了江师伯的身体,将他‘救’了回来。江师伯醒来后,对过往的记忆忘了大半,连父母也不记得了,没有痛觉,没有喜悲,就像草木一样。师公对此虽然有些不忍,但是,也许这就是天意。无心,自然无情,唯有无情之人,才能将无情道修炼得登峰造极,而青霄宗数万年来所崇尚的,正是无情道。”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凌烨子用的那把云华剑,原本是凶剑,到了凌烨子手里却成了宝剑。和尚以前说过,锻造云华剑的铸剑师曾经是个郎中,云华亦是草药的名字,想来是同类相引,反倒使得云华剑的凶性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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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冷月环回来了,兴冲冲地推开门,道:“火狐狸,快来!”
伏?见她高兴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美事,起身随她去了。
冷月环带着伏?来到西眉群山的一座山峰上,那里的雪更大,更厚,踩在上面咯吱作响。雪地之中立着一个突兀的竹篮子,里面关着两只又肥又大的雪兔子。
冷月环笑着说:“只有这么冷的地方才有雪兔子,我守株待兔,等了半天。”
伏?的眼前一亮,把雪兔子拎出来,感叹:“真香啊。”
“这里出了青霄宗的地界,不算犯忌,青霄宗的菜又素又淡,我知你定不喜欢,这兔子当我特意请你吃的。”冷月环拎起另一只兔子,熟练地在雪里捡了几根树枝,“跟我来。”
二人来到一个山洞里,把两只雪兔子烤了,香喷喷的油从肉里滴下来。
两只狐狸,一个每天跟和尚待在一块,一个每天跟道长待在一块,就算有尖爪子也被经法道法给按着磨平了,此时躲在洞里烤起两只雪兔子也觉畅快,盯着烤架两眼直泛光。
“对不住,小梨花,我要吃你了。”冷月环道。
“对不住,小海棠。”伏?也道。
这两句话后,山洞里安静了,只有专心吃肉的声音。
他们填饱了肚子,伏?坐在一块石头上,想起马小牛的话,道:“原来凌烨子是一株素问草?”
冷月环点点头,“本来小叶子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为何还是随他回青霄宗?”
“草木无心,的确。”冷月环放下手里的树枝,看向伏?,“可是草木无情,一定如此?”
伏?思索,妖界当然有桃花妖、兰花妖这种,但凌烨子不是妖,而是人,被草木塑以肉胎,这属于两码事,不能相提并论。
“掌门告诉我,他是素问,素问无心,我深以为然。”冷玉环托起下巴,继续道:“小叶子擅入妖界救我的命,是以报答我在凤蛊山救他的恩,也合情合理。可是,他却来锦悠城问我要不要与他回西眉山,青霄宗上千律条,无心剑谱上百页,当中从来没有任何一句写过,无情道需伴一名女子修行,何况我是狐妖。”
伏?听完,一阵默然。
“魔祖啼野杀上青霄宗的那天,小叶子的确拨响了伏羲琴,都说只有至极无情之人才能做到,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即使如此你也要等下去?”
“如果我们本该成情人却如此错过了,我该有多后悔,等老了进了棺材,一想起此事,怕是要突然诈尸,千里迢迢地蹦着到他面前,阴气森森地对他说,没与你做成夫妻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冷月环说着,举起两条胳膊,做出一副诈尸的模样。
伏?笑了,道:“凌烨子造了什么孽?”
“你该问他积了什么福?”
“等你们成亲那天,叫我上座,我还没尝过堂堂一个掌门亲手奉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