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问:“点灯?”
妙音笑嘻嘻,对他道:“生礼就是在法照林里种一棵婆娑树,再在树下点一盏明火。娘亲说这个灯代表着人的阿赖耶识,平时都是父亲来点,但是如果当天有路过的出家人愿意帮忙点的话,说明这是佛陀选中的娃娃,以后有无量福咧。”
老妇人连忙纠正道:“女娃娃不要无礼,要叫大师。”
妙音改口道:“大师哥哥。”
伏?挑眉,听说琊国是一个佛国,举国信奉佛教,看来果真如此。
和尚一直是个老好人,只要有人对他提要求,不管认不认识,他都不拒绝。伏?转念又想,也不是不拒绝,和尚这几辈子嘴里的‘不’字,好像全都说在他这里了。
果然,和尚答应了那位老妇人。
老妇人面露喜色,走到不远处的一小撮人当中,对着当中一位裹着华贵绸缎的年轻妇人,高兴道。
“夫人,夫人,今日来了一位大法师,答应给二娃点灯。”
夫人一听,也喜上眉梢,抬眼见到和尚,连忙走过去将人邀到人群中来,朝着和尚行了更加郑重的跪拜礼,虔诚道:“多谢大师愿意帮我儿点灯,实在是我儿之幸。”
伏?举目望去,法照林中有成千上百棵大大小小的婆娑树,有的是刚栽的小树苗,有的树正是茁壮,还有些树生长到一半就被拦腰砍断了。此时,这头的人正在满心欢喜的种树,那头的几人却在恸哭流涕地砍一棵树。
妙音发现伏?在盯着远处悲伤的那几人看,她既害怕狐狸,又忍不住话痨,小声道:“我们是生礼,他们是灭礼,大树就是我们的生命,跟着我们一起生灭,被砍掉后要做成死人棺材的。娘亲教过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伏?道:“你懂得可真多。”
妙音有些小得意地笑了。
这时,妙音的母亲注意到伏?,客气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妙音抢话道:“他不是公子,他是一个狐狸!”
老妇人赶紧纠正她的语言,“妙音,可不要乱说话。”
“真的,真的,他自己说的。”妙音指了指伏?,又指了指和尚,奇怪地说道:“这个是狐狸,这个是大师,你们说,大师是不是要抓狐狸?可是这位大师怎么还帮狐狸穿鞋呢?”
年轻妇人尴尬道:“女娃娃的年龄小,童言无忌,还请二位莫怪。”
这时,来了一位壮汉,对他们道:“夫人,全都准备好了。”
年轻妇人牵着妙音走过去,一家人把婆娑树苗的根埋进法照林中,妙音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清水,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把清水浇灌在土壤里,然后,他们将一个写有名姓的竹牌用红线挂在枝头。
这一场景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一棵小树苗在亲人的目光中扎根向土。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抱来一个类似于佛龛的小木房,放在婆娑树下,另一个人捧来一盏琉璃莲台样式的灯,放入木房之中。
年轻妇人朝着和尚摆出一个邀请的动作,道:“这就是我儿的灯,还请大师为我儿点灯。”
此时,天色有些暗了,法照林中亮着无数盏青灯,更加显眼了,随着土坡的高高低低而错落着,青灯点亮人们的阿赖耶识,照亮荟荟众生的迷途。
和尚朝那位母亲颔首,走到幼小的婆娑树前,双手合十,念了一语佛偈。
伏?看着和尚的背影,这背影清瘦有力,月色袈裟显得古朴皎澈。
到了点灯时分,周围比刚才还要更安静,有人上前为和尚递上一支香,和尚用手掌挡着风,低身缓缓地将莲灯点亮。
琉璃莲座中灯火通明,柔和了和尚的轮廓。
这一刻,伏?忽觉与和尚很遥远,像明月和沧海之间那么远,月光照着沧海,沧海却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独占了明月。
事后,年轻妇人为了表达感激,邀请二位到家中吃斋饭,她的盛情难却,二人只好答应。
妙音看起来很高兴,一路哼着歌,蹦着跳着,对伏?的畏惧感好像也减少了,总是抬头想与他说话。
伏?看出来了,对她道:“肚子里有话就说吧。”
“哥哥,你们狐狸,是不是都吃肉啊?”
“是啊。”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狐狸?”
“火红色的。”
“你是不是有毛绒绒的、红色的大尾巴?!”
“以前有。”
妙音摸了摸脑袋,说:“那我就摸不到尾巴了?”
“有也不给你摸。”
“哼!”妙音跑到和尚身旁,说:“大师哥哥,你有没有摸过狐狸尾巴?”
童言无忌,和尚却被噎住了。
“我知道了,你连他的脚都摸过,肯定也摸过他的尾巴。”
伏?拎着她的衣服一角,说:“你怎么问个没完了?”
“你还没说,你的尾巴是怎么没的呢?”
“没了就是没了。”
“还有人偷尾巴吗?”
“没有人偷尾巴。”
“到底怎么没的呀?”
“烧没了,砍没了,掐没了,劈没了,反正就是没了。”
妙音掰着手指数了半天,道:“骗人,狐狸只有一条尾巴,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多呀?”
“你懂什么啊,小朋友。”
“神话里说,狐狸很喜欢自己的尾巴,只会把它送给最爱的人,你也是吗?”
“我不是。”
“啊?”
“我只把它送给我最恨的人。”
150 150.只此浮生是梦中
翌日,伏?与和尚往凤蛊山的方向走。
琊国地界重峦叠嶂,多山多水,但是人迹稀少,越往东边走,能见到的人影和房屋就越少,反倒是百步一座塔,千步一梵刹,佛教建筑量多如林,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大大小小都是庙宇古寺,当地住民多为信徒打扮,无论男女,偏爱身穿木兰色或纁色的缁衣。
此刻,朝云初生,日光迸射万丈,照耀着数千梵刹,奇形怪状的云好似巨大飞鱼,在天上自在漫游,掠过金日之前,使天地时而昏沉,时而明亮。
前方响起渺渺钟音,遥远之处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
二人走在僻静的古道上,周遭分明无人,却能闻到醇厚的檀香,这香气仿佛已融在了琊国的空气里,无处不在,无处不浓。
伏?被古道一侧的陡峭石壁吸引了目光,千仞高的石壁上凿着数百个壁龛,鳞次栉比,每个壁龛中都有一尊佛像,或怒或慈,或笑或悲,或大或小,手势各异,有劲风从佛龛中迂回吹过,发出萧萧之音。
石壁中间之处,凿有一尊巨大无比的卧佛,卧佛的袈裟错落有致,连细小褶皱都被清楚地凿了出来,卧佛的悲眸低垂,看着眼前成百上千的梵刹之林。
伏?问:“为何这些佛的眼眸都是三分睁、七分闭?”
和尚答:“因为佛要三分观世界,七分观内心。”
伏?望着那些佛龛,石壁的佛龛旁边还有壁画,画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他又问:“好一个西天极乐,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和尚没有回答。
“也是你想要的?”伏?看他。
和尚还是没有回答。
“都说跳出轮回,修得无上觉,就能永无烦恼。”伏?道,“诚然,灭杀七情六欲,强迫自己不去追求,这样当然没有烦恼,却也再得不到了。如此行为,把自己想要变成自己不想要,便成了众生仰望的佛?”
和尚低眸看他,问:“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断掉你的所求,对吗?”
伏?斜眸向他,眸光冰冷锐利,“对。”
“纵使你感到苦?”
“纵使我感到苦。”
“你不是觉得困惑,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总会得到这个答案。”
“但是你的命不长了。”
伏?不语,他的颌骨之处鼓动,似是咬了两下牙,缓道:“凤蛊山也近在眼前了。”
足下的古道仍然望不到尽头,肃杀长风拂走古道上的尘土,梳开古道两侧的桠枝,似是在等候他走下去。
“你曾经被天雷所催却无力反抗,修炼九世却一无所获,这些时候,你在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想…这全都怪我过于弱小,受制于天,受制于地,不得逍遥。”
和尚闻言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按住正在缓缓爬行的一只蜗牛,那蜗牛立刻就动弹不得,它看不到背上的那根手指,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那你看地上这只蜗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伏?默然地注视着那只蜗牛,道:“……我和这只蜗牛,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你可以轻易地杀死它,要不要杀?”
“不杀。”
“为何?”
“我们同病相怜,它只想活下去,我为何杀它?”
“它比你弱小得多。”
“弱小不是它该死的理由,反倒是它在世生存之艰辛,显出它生命之可贵。”
“你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你体悟了弱者的艰辛,拥有了慈悲心、同情心、恻隐心、怜悯心,换句话说,其实你也拥有一颗菩提心。”
“我杀了这么多人,怎么会有菩提心?”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纵使你是杀人无数的妖魔,或是祸害六界的魔头,当你发现了自己的菩提心,就可以不再是魔。”
“然而我不这么认为。”伏?盯着那只苦苦挣扎的蜗牛,道,“一旦成魔,身不由己。因为魔是一把两头开刃的刀,只要我拿起屠刀,就再也不能放下。如果我放下这把屠刀,那些恨我、怨我、巴不得我下地狱的人便会立刻抄起这把刀,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杀死我。”
和尚松开手指下的蜗牛,眸光微动。
“虞渊城的牵机神女被啼野骗入魔道,她因魔炁而无比强大,也因魔炁变得无比虚弱。当她开始虚弱的时候,她的刀就没了,只敢借助一个神像来装神弄鬼,终日躲在吸星楼的最顶层,被痛苦折磨着。她知道那些被她害过的人都恨极了她,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最后,连她自己都盼望以死解脱。我动手杀她的时候,她竟然对我笑,我想,她在笑什么?”
“……原来,她是在笑我也终有这一天。”
那只蜗牛逐渐爬远,伏?道:“所以,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有那一颗菩提心,有又如何?重要吗?”
“你是说,你想在魔道里一条路走到黑?”
“我必须要一条路走到黑。”
“你踏入魔道之前的日子,远要比现在快乐。”
“就因如此,我正心正行,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过,却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世道本就不白,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我也是黑的。我无法回头,犯下的罪孽无法洗清,一旦浸染,就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走到底。”
和尚沉默。
“佛怕种因,魔怕结果,如果这些都是我必须承受的果报,我只想知道我的因到底是什么?”伏?敏锐地看向和尚,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指的是哪件事?
是否后悔把佛心还给了和尚?
还是是否后悔犯下的罪业?
不管问的是哪一件事,伏?都已甘愿了,他只有一个回答。
“我绝不后悔。”
……
远处,传来一声自喉间发出的怒音,长鸣不绝,有如从地狱里翻滚上来的声音,又如从四大金刚的胸腔中震发出的声音,唤起万物潜藏能量,威严肃穆,令闻者皆头皮发麻。
随之,一道宏亮的钟声响彻数里,震出波澜壮阔的声浪,在山峦之间不断地回响。
伏?闻声看去,只见山下远处有一城,城中的梵刹更为密集,构成气势磅礴的梵宫,念咒之音和钟声都是从当中发出来的,隐约可见有人正在跪地朝圣。
和尚的身份享誉十二州,必定也会受到琊国子民的敬重,如果他去这梵宫,肯定有人能认出他,并将他奉为如同皇帝般的上宾。
然而,和尚并未看那山下梵宫一眼,只是默然地接着沿那条古道往下走,毫无要踏入那金碧辉煌、被众生景仰之地的意思。
伏?深深地看了那梵宫一眼,继续踏上这条狭窄荒凉的古道。
……
这条古道越走越逼仄,越走越向山的深处,不知何时两头已全是悬崖峭壁,朝着头顶压过来,遮挡住明亮的苍穹,只留下一条白线。
最狭窄之处,竟只容一人通过,有如风洞。
伏?心觉怪异,抬头望去,倾于头顶的石涯上竟然凿刻着一尊尊的石像。一开始,伏?并没有认出那些是谁,直到他看见当中的迦楼罗和夜叉,才识出那些石像就是天龙八部。
不知他们在这逼仄之中走了多久,和尚走在他的前面,两边石涯挡去天,压住地,这里仿佛是未被一斧劈开的混沌,无声无息,只有伏?与和尚两个人,只能听得到鞋履轻踏在尘土上的动静。
直到眼前变得豁亮,他们来到了一片空旷之地,一个巨大的湖泊映入眼帘。这里尤为寒冷,湖泊表面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仿佛多年不曾融化,泛着光泽,犹如一尘不染的明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