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对岸之处,有一个破败不起眼的寺庙,藏在草木深处,红漆已经被雨水冲淡了,紫烟也早就断绝了。
此时天色已晚,夜凉如水。伏?与和尚从湖的冰面上走过去,许是湖泊过于明净的缘故,冰面倒映出漫天星河,也倒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白一黑,有如宣画。
这里静得可怕,万籁俱寂,使人不敢高声语。
他们从冰湖上走过,来到寺庙之前,伏?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才发现凤蛊山已然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提到天龙八部,说到迦楼罗,但是本文中所有的龙的形象都是大家传统认知的那种龙,并不是印度佛教里被迦楼罗当成食物的龙。本文属于架空的世界观,一半是纯粹虚构,一半借用佛教道教。
151 151.只此浮生是梦中
站在寺庙之前,伏?的脚步迟疑了一瞬,仿佛有不想面对的事,但还是踏了进去。
他在庙里看了看,到处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墙前有几个紫铜做的转经筒,刻着他不太熟悉的梵文。
伏?用手拂去转经筒的灰尘,细看两眼,问道:“和尚,转经筒上写的什么?”
和尚低眸看向转经筒,看完上面的内容,一眼了然,但没有念。
伏?却很想知道,“是什么?”
和尚沉默半刻,念道:“六道众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相续苦不断,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
“……若得……具三十二相,天人夜叉众,龙神等恭敬,是时乃可谓,永尽灭无余。……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
伏?看向自己眼前的转经筒,依稀识出两句。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伏?先是一怔,尔后默然。
他转身找了一块草席,掸掉席上的灰尘,坐在上面。他的脸朝着破庙的大门,刚好一抬头能看到凤蛊山的轮廓,他一手托着下巴望着凤蛊山,一只手迟缓地转着他的长箫。
和尚坐在陈旧的蒲团上,闭目打坐,被尘世遗忘的庙宇恢复了宁静。
一阵风吹来,吹了伏?满面的尘土,他闭上眼,耳旁仿佛能听到梵音,念着那转经筒的经文,待风过时他把眼睁开,梵音又消逝了。
从前,伏?每一世都遇上和尚,他感到纳闷。后来,啼野从他肚子里掏出一颗佛心,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天雷将他逼得痛不欲生,他既怒火中烧,又莫名其妙。
每一次发生这种事,他的脑中都会追问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了找到这个答案,伏?从阙月寻到青霄宗,又从青霄宗寻到凤蛊山,如今,凤蛊山就近在眼前,真相几乎唾手可得。
然而,伏?却没有感到喜悦,甚至连激动的感觉都没有,反之,他的身体开始作痛。和尚如往常一样为伏?压制魔炁,不一样的是,伏?的疼痛没得到半点缓解,反倒更厉害了。
他身上的某个地方,很疼,非常非常疼,那种痛好似积攒了很多日子,一直麻木地蓄势待发着。
“和尚。”
伏?忍着疼,叫他。
“和尚。”
和尚没有睁眼,只是轻声道:“在。”
听到他的回应,伏?莫名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伏?终于做了什么决定,道:“我们不去凤蛊山了。”
和尚沉默片刻,道:“……凤蛊山已在眼前,明日便可抵达,去吧。”
“……”
“……此行山路艰险坎坷,多多小心。”
“我自己去?”
和尚再次沉默,伏?等他回答。
终于,和尚道:“……我力有未逮,只能送你到这里。”
伏?盯着和尚闭上的双眼,和尚却不看他一眼,他的恨意覆霜,直勾勾地盯了良久,语气却变得弱了,商量道:“我不去凤蛊山了,你也不悟禅了,……我们回家吧,和尚。”
和尚沉默了很久。
久得仿佛这是他要接的最艰难的一句话。
阒无人声。
伏?在等着他的回答,同样等了很久。
这一路来,和尚每一次回避伏?的问题,伏?都没有刨根问底,但是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听到一个结果。
这庙中如此静谧,静到只听得见伏?自己的呼吸声,静到他怀疑这座山、连同这个庙都是他的幻觉。
最终,和尚缓缓开口。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万事既已注定,应当不复强求。”
“是不复强求,还是不想强求?”
和尚没有回答。
一片死寂。
这是夏夜,伏?却感到寒意。
这种寒意冻结了他的心,他的血脉,连他的笑都冷了,带着冰碴。
“不堪破因果,不了结尘缘,不得无上菩提……你既已堪破因果,自是要了断与我的尘缘……”
“……我在痴海城害你不浅,你却以德报怨,在金幼城袒护于我,多次助我压制魔炁,还不顾跋涉、不远万里送我到这里。”伏?道,“……九世苦禅,你的圆满近在眼前,若是我来临门一脚拦你成佛,……就显得我太狼心狗肺了。”
和尚的眼睫一颤,没有说话。
“所以……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留在这里?”
“……是。”和尚道。
一阵猛风刮来。
呼呼咆哮。
吹倒了供桌上的烛台,香炉亦被掀翻。和尚手掌间的念珠脱手,挂到降魔杵的尖上,线断珠落,佛珠分崩离析。
伏?知道作痛的是哪儿了。
原来是他的心。
他的金眸灼灼发冷,瞳光里忍着颤,喉中字字干涩,他深吸口气,徐徐地挤出这几字。
“你我九世历来,种种情仇,皆成过往……而今桂树枯矣,旧庭毁矣,情不复矣,尘缘断矣……”他的话音一顿,字字干涩,“恭喜你,和尚,修得圆满。”
尘埃落定。
圆满即是灭度,灭度者不入轮回,庙中一别,便是永别。
经年的落花时节又逢君,于他们而言,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伏?沉默着转身,向外走去。
那些积攒了好多日子的,麻木地蓄势待发着的痛,最终都气势汹汹地来了。
它们长驱直入,扩散进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他的身体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再也挡不住灌进来的寒风。
他却还是顶着风,往庙外走,往凤蛊山的方向去,仿佛离开得平静,没有回头。
一看一肠断。
好去莫回头。
去吧。
庙中,黑如混沌,寂若无人。
冷寂烛台倒歪,零乱佛珠滚地,转经筒盛着凄清月光。
整个尘寰都遗弃了这座破庙。
和尚闭目禅坐,月光所照之下,眼角竟有一行清泪。
……
伏?孤身走过冰湖,走过草莽,他好像今夜醒了一场梦,一场做了一辈子的梦。
睁开眼后,山穷水尽,他的眼前只有这一条路,那是往凤蛊山去的路。
他走着,走着,忽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高处,回望那一座破庙。
伏?的两眼干涩,远远地、久久地望着那一座破庙。
他就像被定住了,站在那里,一直望着。
旭日越升越高,天彻底亮了起来,过了很久很久,又从西边落了下去。
破庙悄无声息,令人绝望。
就这样,天亮起来,黑下去,又亮起来,又黑下去。
这时间漫长得像要海枯石烂,天色沉得好似死灰,仿佛连这苍天也跟着一同老去了。
伏?满身寒霜,一动不动地杵在石头上,像是长在石头上的一只蘑菇。
那天,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麻木的眸光晃了一下。
远处的冰湖竟然融化了,冰面沉入水底,湖面上波光潋滟,渐渐地,化开的湖中涌现出一朵朵千瓣青莲,旷世罕见,承载着旭日光辉。
伏?怔住。
一阵清风迎面,风中携着浓郁的花香。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空中落下五彩缤纷的天花,小白花,大白花,小红花,大红花,漫天风华,缭乱迷眼,他反应过来,这就是庙中转经筒上写的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
长风吹过整个琊国,吹过佛音,吹过梵宫,吹过法照林,姗姗而来,穿梭于纷飞的曼珠沙华之间。在这无人知晓的世外一隅,白光耀天,天花乱坠,极其烂漫,好似一场人间里最最最绚烂的火树银花。
伏?目睹着这一幕,他的眸光发颤,干涩的唇也碾出了血。
这一场绚烂烟花尤其短暂,美好总是留不住的,便如同他们共行的九世,匆匆而逝。
阿赖耶识所起的尘缘,就如和尚亲手点的那一盏灯般脆弱,他想起妙音念的那一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最后一朵曼陀罗华落入尘埃,伏?勉强挤出一声笑音,那笑声震在喉咙里,眼泪也落了下来。
他却浑然不觉,还在定定地望着,直到连他的舌尖也发咸了。
他才反应过来,他正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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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蛊山之中,一名男子身穿窄袖金纹玄袍,他的身形劲瘦挺拔,红发高束,露出红发之下的雪颈。
他的浑身泛着寒意,身后背着一把长琴,行走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令人胆颤。
他的目眦通红,仿佛才大哭过一场,孤身一人走在山野里。
他就像这山间的一阵风,身影上一秒还现这个地方,下一秒就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神出鬼没,流星赶月,临近傍晚时,他来到了最后的地方。
败花涧。
凌烨子曾说,将欲行隐居于凤蛊山中,不知具体位置,需要伏?带上伏羲琴。神器非凡,感应到将欲行时,自会震颤不止。
伏?依照此法,走遍凤蛊山,最终在经过山涧之时,伏羲琴发出低鸣,于琴匣中震颤。
伏?驻足,放眼望去,山涧的溪流潺潺,湍急的水仿若流云。山涧两旁盛开着极其罕见的花,黑色,状若蝶翼,盛开时呈现凋零之势。
花的气味与冷月环当年在信中所述相同,充满酸苦。
据说,十三万年啼野的灵窍就是碎在这里,化作亿万残骸。
伏?环顾四周,未见到任何草屋或洞穴。此地与寻常山涧无异,清逸秀丽,毫无破绽。
此时,一缕风吹过,伏?脚边的花随之一颤,只见,那花乘风化作黑蝶,两翅轻盈,尾翼长如丝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它柔美地扇动双翼,从伏?眼前飞过,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伏?迟疑地跟着它,倏尔,一阵更强的风从他身后吹过,扬起他的衣摆,数千朵花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化作灵动蝴蝶,络绎不绝,从伏?身旁纷纷擦肩飞过。
它们随风起舞,描摹出风的轮廓,成群朝着东边飞去。
伏?跟随这群蝴蝶,来到一个洞天福地。
洞天之外有一道水帘,极其隐蔽。
洞天之内水雾弥漫,头顶数丈高之处有个豁口,乍泄数道天光。洞里的水不深,蝴蝶向中央飞去,伏?淌水过去,来到一棵茂盛的树下。
他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如鸣佩环,从树干中传来。
伏?看向那棵树,于此一瞬,身边的景色骤然翻天覆地,洞天,水,全都不见了。
唯有那棵洞天里的树还在,浓荫蔽日,散发光华。
伏?惊诧地打量周围,此地美得宛如仙境,鸟语花香,纷红骇绿。
在树的前面,有一处吊楼,琴声从吊楼传来,几只黑色蝴蝶飞入吊楼之中。
他踏入吊楼,看到啼野竟然坐在窗边,低眸望着指尖的黑蝴蝶,手边摆着一盏茶。
伏?顿惊,心中警惕,锦绣屏风之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道。
“那不是他,不用紧张。”
伏?蓦地回头,屏风之后走出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
这男子面容俊雅,身如玉树,仙气斐然,广袖微鼓,自有清风相盈。
伏?猜测,此人就是那个开创仙界的第一代仙帝,东君的亲传学生,青霄宗的开山鼻祖,十三万年前亲手湮灭了魔祖啼野的……凡人,将欲行。
青霄宗历代掌门和弟子的气质都寒如冬雪,将欲行看起来却宛如一缕春风,能将所有冰雪消融。
将欲行一挥袖,窗边的啼野消失了,茶盏旁多了一个核桃大小的物件,那物件烁着黛色幽光,浓烈的魔炁从中散发出来。
伏?反应过来,这就是啼野在找的灵窍。
将欲行走到窗边,将灵窍收入怀中,抬手示意。
“坐吧,吾友。”
将欲行的对面还空着一个座位,日光跃过云纹窗棂,照在窗前的雅座上,一两个妃色花苞躺在案几上。楼内种满了琪花瑶草,楼外望去亦是百花争妍。此时有飔风轻掠,花香浮动,满楼余熏。
伏?走过去,坐在将欲行的对面,十三万年的漫长岁月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打量将欲行片刻,冷然相问:“我们认识?”
将欲行但笑,温和道:“认不认识并不重要,入此门中,不分情仇,皆为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