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一招,一只绿色鸾鸟从窗外飞来,踩在窗棂上,嘴上衔着一只桃形倒流壶的把手。他摸了摸那只鸾鸟的脖子,将倒流壶从鸟喙中取下。那只绿色鸾鸟很有灵性地一点头,振翅离去。
将欲行将壶中液体酌入杯中,酒香四溢。
“我这里很多年没来过客人,一人饮酒总是无趣。”将欲行把其中一个酒杯推到伏?面前,笑道,“今日有幸邀君共饮,不如赏光喝一杯。”
伏?看了酒杯一眼,没有喝。
伏?在打量将欲行,将欲行也在打量他,二人相互打量片刻,将欲行道:“都说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可我们应该谈不上是仇家,你的两眼通红,难道是哭成这样?”
听到这句话,伏?稍微消融的寒霜又瞬间凝上了,他握紧酒杯,道:“我来时遇了很大的沙尘,被风吹成这样的。”
将欲行看破不说破,只道:“多情自古伤别离,就借这一杯酒,消了你的愁罢。”
伏?听了,指尖稍动,他确是渴望有一壶好酒,使他酩酊大醉,将情仇抛在脑后。
将欲行看到他身后的白玉琴匣,问:“这是伏羲琴?”
伏?颔首,道:“是。”
将欲行展颜,如春日初阳,道:“我为你备上一壶酒,你为我带上一把琴,实是妙哉。”
伏?解下琴匣,放到将欲行面前。
这把琴需要无情之人才能拨响,伏?自己绝对无法拨响它,此地隐秘安宁,想来啼野还没有找到这里。
将欲行打开琴匣,摸向那把神琴,目光中回忆着什么。
伏?没有打扰他,兀自饮酒。
对方出神良久,恋恋不舍地将琴匣阖上,叹道。
“可惜,我不能抚这把琴。”
伏?闻言一怔,不能抚?
将欲行不再看琴,问伏?:“是谁交给你的这把琴,可是江家小友?”
“是青霄宗现今掌门,江素问。”
“果然是那个孩子。”将欲行并不意外,道,“当年他师父火急火燎地把他背过来,求我为他重塑不受毒侵的肉身,看来小友如今一切安好。”
原来这是将欲行所为,也难怪,旁人怎有逆天改命的能耐。
伏?道:“五十多年前,啼野杀上青霄宗,江素问用此伏羲琴,使天地苍生躲过此劫。不过,啼野来找你了,他想夺回灵窍,去除他体内的九玄弑神钉。”
将欲行听完此话,怀念道:“他一点也没变。”
将欲行的话模棱两可,反应也出乎伏?的意料。
伏?以为将欲行会对啼野感到忧愁,如今看来却不然。
他想到将欲行放入怀中的灵窍,想起玄龟对他说的话,不由问道:“灵窍是啼野的魔心,早在败花涧里碎作亿万残骸,怎么会在你手里?”
将欲行但笑,并未解释,只道:“…苦心人,天不负,你不会明白的。”
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将欲行,此人尤难看穿,难怪他在十几万年前定下绝地天通之时,能够骗过妖尊,使得妖界十几万年都被仙界压制在下。
将欲行出身人族,心思却实在深沉。
“那只黑蝴蝶……”伏?又道,“三百多年前飞入封魔塔与我说话的那只,是你传来的?”
将欲行颔首,承认道:“是我。”
“你怎知封魔塔会被雷劈开?”
将欲行为伏?添酒,话中藏着玄机,“封魔塔被劈开不是我料到的,是你自己劈开的。”
“我自己劈开?”伏?只觉得自己听了个笑话,“为什么??”
“因为你的那个和尚转世了,你必须要去找他。”
听见将欲行提到和尚,伏?的神情僵固,道:“我不明白。”
“你的名字是伏?,对吗?”
“对。”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我爷爷取的。”
“不,这不是你爷爷取的,这就是你的名字。”
153 153.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更加困惑,“何意?”
将欲行用指尖沾了自己杯底的酒,以指代笔,在桌上写了个‘?’字,道。
“这个字,你看出什么?”
这是伏?再熟悉不过的字,不觉奇怪。
将欲行道:“此字,上为龙,下为天,连起来便是……”
将欲行的话音止住了,伏?看向他,听到对方道了四字。
“飞龙在天。”
伏?的眼神一顿,仿佛无数事件从回忆里呼啸而过,他拧起眉缓了会儿,问道。
“飞龙在天?”
将欲行在桌上继续写。
伏?低头看过去。
那几个字分别是……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
九三,终日乾乾。
九四,或跃在渊。
这是六十四卦中爻辞,伏?自是知道,但跟他有什么关系?
将欲行道:“潜龙勿用,这是开头,此人势头虽好,但力量微弱;见龙在田,他遇上了命里要遇到的人;终日乾乾,他有所追求,锲而不舍,一心达成;或跃在渊,临到关头,他或是跃入苍穹,或是留在深渊……这二十四个字,就是他来人间一趟的命数。”
伏?听得恍神。
将欲行在‘九四,或跃在渊’的下面,又写了一行。
九五,飞龙在天。
“九五爻,大吉大贵,若他抟扶摇而上,即成此天象。但是莫忘,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无间地狱,若不能风举云飞……”
将欲行抹去所有字,在桌上又写。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群龙无首。
将欲行道:“这十二字,是他前尘。亢,至高至尊,乃群龙之首。于亢龙而言,登上第三十六重天也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桀骜之下,实乃茫然,物极则反,故有悔也。”
伏?闻罢,若有所思。
将欲行笑道:“你似乎累了,不若睡一觉,等你醒后,自会明白。”
伏?被将欲行说个正着,离开法照林之后,他一直没有阖过眼。
将欲行起身,点燃了桌上一支香。
“睡吧,无人扰你。”
伏?瞥了一眼香,问:“为何还点一支香?”
“这支香的名字叫蝴蝶梦,也许对你有帮助。”
蝴蝶梦。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因此得名吗?
看着那支香,伏?渐觉困顿,思绪缥缈。
慢慢地,他在案几上睡着了。
……
沉眠中,他做了一场梦。
这场梦很遥远,很遥远,也许有十几万年那么远……
梦里,他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他感觉轻飘飘的,难道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
这个地方幽暗至极,不见半寸日光。
到底是哪,他又是谁……
好似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伏?感觉浑身都在发冷,有污浊之物在侵啮他,渗进他的体内……
周遭,时而悄无声息,时而震耳欲聋。
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也千奇百怪,有时像野兽咆哮,有时像猛禽嘹唳,但绝大多数时只有寂静,如死一样的寂静。
有东西一直在侵啮他,他就要被这些东西搞得坏掉了。他在腐烂,像是一株被碾进泥里的草,一具被抛进沼泽里的尸体。他在下沉,被拖入污浊之下,喘不上气,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管管他……
伏?被侵啮得浑身难受,想要呼喊,想要求救,但他发不出声音,或许他出声了,只是没人听得见……
他被那些东西侵啮了上万年,身体越来越沉,不再轻飘飘。
他坠在地上,但没有声响,那些东西如愿以偿地与他融为一体。它们得逞了,它们在他的身体里上蹿下跳,欢欣鼓舞,热烈地庆祝着……
很久很久以后,伏?才知道,这些不断侵啮他的东西,就是魔炁。
它们进入他的身体,在那之后,他开始鲜活起来,产生欲望。食欲,贪欲,无穷无尽的、说不出来的欲望……
他感到饥饿。
他很想吃东西。
有一天,一道尖啸声划破寂静,有什么东西在低空盘旋,来者误入此地,听起来十分惊惶。
他太饿了。
循着声音,把它吃掉了。
残忍拆吞,连一根骨头都没吐。
他成了这里没有形态的王。
任何误入这里的活物,都会被他拆吃入腹,天上地下,无一幸免。
有一天,他吃了什么活物,然后,他忽然能看得更清楚了。
尽管这毫无意义,这里幽暗至极,无聊至极,不过是一片被遗忘的蛮荒之地。怪石嶙峋,沟壑纵横,有的沟壑深达数丈,扔块儿石头下去,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等等,扔块儿石头?
他低头,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爪子。
他仔细回忆,几天前他好像吃了一只鹰。
没过几天,又来了一只公鹿,他照旧把它吃了,有了鹿角。
他越来越感到吊诡。
难道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怪物。
他在这里找到一片水滩,借着微弱的光,低下头照了照自己。
从来没见过自己这种活物,但是……
居然不丑。
幸好。
幸好。
他端详着水中模糊的自己,狮头、鹿角、虾腿、龟颈、蛇身、鱼鳞、蜃腹、鱼脊、虎掌、鹰爪,简直是他吃过的所有活物的合集……
他换个角度来欣赏自己,发现自己的颌下还有一颗明珠,原来,微弱的光是从自己身上而来……
他想要摸一摸这颗明珠,努力地抬起爪子。
……
太短了。
腿太短了。
他气馁片刻,想出别的方法。
他将自己的庞然身躯盘成了一座山,然后将下颌轻轻地,搭在自己身上,蹭了蹭。
颌下明珠照亮了他的鳞片,鳞片是黑色的,充满光泽。
他对自己模样十分满意,想炫耀一下,可惜这里只有他自己。
他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
孤独。
如此,他孤独了数万年,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没有日光的蛮荒之地。
他以为,天地只有这么点儿。
只消翻个身的功夫,就可周游完整个天地。
有一天,蛮荒下雪了。
皑皑大雪落了整个蛮荒,他静静地观赏了很久。
他闲着无聊,用爪子堆了一个小雪球。
他还是无聊,堆完小雪球,又用身体把蛮荒所有的雪都扫到了中间,堆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球。
他趴在那个巨大的雪球上,感觉冰冰凉凉的,阖眼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捏过的小雪球不见了,最终,在一块岩石底下找到了它。
只是,小雪球的旁边,还多了一个小雪球。
他左右对比了一下。
发现右边的小雪球居然正在发抖。
“?”
他费力地趴在地上,想用龙角把那只发抖的小雪球从岩石底下拨出来。还没等他拨呢,小雪球自己先拔腿跑了。
原来,这是一只背对着他的小兔子。
小兔子实在太小了。
塞牙缝都不够。
如果他连这个也要吃,就显得很没格局。
何况,他已经吞了数万活物,不差这一口牙缝肉。
他用龙角把那只小兔子顶起来,驼在自己的背脊上,当成一个玩物,翻来覆去,耍来耍去,享受着它装死不能,恐惧又痛苦的样子。
他在蛮荒吃了无数毒蛇猛兽,唯独没吃这只兔子。
他甚至靠在兔子边上睡觉,用鳞片感受着那一丁点若有若无的体温。
尽管,怎么看都是兔子在靠着他睡觉。
但他还是坚持认为,是他在靠着兔子睡觉。
可惜,这只兔子不会说话。
他仍然。
万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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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蛮荒之中,来了一个人。
那人充满压迫感,散发着与他相同的气息。
习惯性的,他想要吞掉对方。
他隐藏于幽暗中,爪子嵌进蛮荒的断崖绝壁,攀援两步,像一只壁虎,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
而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他有一种预感。
这次的猎物很棘手。
或许,他也是对方的猎物。
他们彼此注视了很久。
电光石火间,分不清是谁先动了手。
双方迅疾凶猛地交战起来。
转眼间,天崩地坼,神惊鬼怕。
整个蛮荒都在摇晃,巨石滚落,天顶也在倾斜。
他出手攫戾执猛,想速战速决,趁早将对方活吞入腹。
对方却偏偏不顺他的意。
狭路相逢,二者难分上下。
没想到。
他在蛮荒中蛰伏、盘曲了数万年的筋骨,竟在这一天得以舒展。
他浑身的血都在发烫,尖叫着往头上涌。
他的心中只有一道声音。
杀死他!
酣畅淋漓!
痛快!痛快!
对视中。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兴奋的眼眸。
这里若是斗兽场,他们就是狮子与虎。
这里若是毒蛊罐,他们就是蜈蚣与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