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未料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的神色一滞,转而徐缓地笑了,不以为意:“难得你开口说一句话,却还是句我听不懂的话。”
佛没有解释,仍是惜字如金。
清晨已过,他便往门外走去,不久留。
佛走到门口时,听到伏?又嘱咐一句:“我想起来了,书中还说到一种玄锦百兽袍,是玄底银丝广口,穿起来烨然若神,你明天能不能为我带来?”
“……”
翌日,佛带来一件广袖广口、玄底银丝的玄锦百兽袍。
伏?解下自己的衣袍,将玄锦百兽袍穿在身上,却发现有些宽了,道:“尺寸不对。”
他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凑近佛,悠悠问道:“难道你从来没看过我的身形?”
佛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发现那件百兽袍确实是宽了,对方的腰身要比这衣袍瘦很多。
不过,宽就宽吧,还能往里兜兜风,凉快,伏?把那衣带轻轻一系,整件衣袍松松垮垮的,广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白皮肤。
他转而坐在一张方桌上,没个正形,把手搭在一摞书上,那是佛给过他的一摞佛法书籍,道:“我昨夜一口气把这些书全都看完了。”
伏?说完这句话,顿了顿,容给佛一个夸赞他的空隙,佛没有接他的话。
他继续道:“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慈悲为本,救世救人……如果不是你在罪渊救了我,我还真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伏?倾下身,金眸灼灼地盯向佛,岌岌可危的领口往下一坠,这下胸膛彻底露出来了,“可我是魔啊,你就不怕我以怨报德?”
佛的眸中波澜不惊,对他话中的试探无动于衷。
伏?想起书籍里说的其他内容,转而问道:“佛把所有感情都转化成了对无量众生的慈悲,所以,你只有慈悲,没有感情?”
“是。”
“一丁点都没有?”
“无。”
伏?一挑眉,眼珠也不转,直直地盯着佛的眼睛看,企图从中看出一丁点的感情、喜怒、欲望,随便什么都行,但是佛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西天之佛吗?
伏?的欲求如此强盛,对方却如此无欲无求。
伏?想了想,又问:“经中每个佛都有不同的名字,所以你是什么名字?”
“那罗耶。”
窗户敞开着。
吹来一阵寒风,夹着片片雪花。
伏?感觉到了风,看向窗外,道:“下雪了。”
他想往屋外走,松垮的玄锦百兽袍又让他感觉冷得很,他一回头,桌上多了一件月白玉带的大氅。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那罗耶佛一眼,拿起那件大氅,披在了身上。
伏?看过很多场雪,最难忘的是在西荒看的第一场雪。他在罪渊无望等死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雪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还能在这里看得到。
他披着月白的大氅,胸口还是敞着,懒散地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骋目望去。玉雪飞花迎面簌簌吹来,黛山连绵幽冥,盖着无穷无尽的白。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耆阇崛山。”
伏?觉得耳熟,但是想不起来,“你一直在这座山?”
“嗯。”
“山上只有你一个佛吗?”
“嗯。”
“其他的佛呢,不是说西天之佛有三千个?”
“在须弥。”
“你为什么不去须弥?”
“我习惯了在这里。”
“你每天只来看我一眼就走,你去干什么了?”
“禅定。”
“禅定?”伏?回想了一下看的书,大概知道何意,道:“为何不在我面前禅定,你可知我每天有多无趣?”
“你会吵。”
他吵吗?
他怎么不觉得?
“你早说,我不出声也是行的。”
“……”
“行不行?”
“行。”
“我每天陪你禅定,你每天陪我看一会雪。”
“……”
“行不行?”
“行。”
就这样,日复一日。
那罗耶与伏?共同看了整个冬天的雪。
耆阇崛山很高很高,高如危台,放眼望去可一览群山。
他们临崖而坐,有时候一天都可以不说话,安静地看山霭渺渺,雪覆万峦。
有一天,那罗耶来晚了。
伏?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用手遮着眼睛,听到那罗耶极轻的脚步声,才把手拿下来,道:“今天的雪下得好大,我没看,等着你一起来看。”
那罗耶的肩身负雪,无声地坐到伏?身旁。
天地岑寂,云骨破碎。
从耆阇崛山往远看去,约莫能看到几百座山,皑皑满目,冬风从远方托来遗寒。
伏?已经看了一个冬天,还没有对这个地方看腻,每天都能发现些新的事物。
今天,伏?发现耆阇崛山的一块山阴之处,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幽暗,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从来没注意到过这个地方,道:“别的山都积了很厚的雪,怎么唯独这里没有雪?”
那罗耶闭目禅坐,并没有回答他。
伏?想起禅坐时不能扰他,噤了声,听着寒鸦的叫声,又腹诽,寒鸦不比我吵吗?
寒鸦叫得粗劣嘶哑,并不好听,伏?忽然问道:“那罗耶,你知不知道八音?”
他在人间偷懒儿闲逛的时候,听到过一段很好听的曲声,从一个僻静的柳树林里传来,那时他驻足听了很久,一直听到声音消逝,也不知那是什么器乐。
“知道。”
“有一种器乐,听起来是靠吹的,但没有骨笛那么嘹亮,反倒尤其低沉、缥缈、凄清,就像一个人在诉说衷肠,你可知那是什么?”
“箫。”
“箫?”伏?问道,“什么样,给我看看?”
那罗耶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
他的掌心中多了一把竹箫,很长,远比骨笛长得多,色泽温润,上面凿了很多小孔。
伏?把那支箫拿起来,反复看了两眼,道:“原来就是它。”
他把箫送到唇边吹了吹,是记忆中的声音。
那罗耶阖上眼,继续打坐了。
伏?自己把弄那一支箫,将所有的音都吹了一遍,巴拉巴拉,吹得比寒鸦叫得还难听。
答应好了不打扰那罗耶打坐,也不知第几十次了,伏?好像一次也没做到。
他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不消多久,就把这支箫给搞明白了。他有些兴奋,不知吹个什么曲子好,脸朝着千山暮雪,郑重地思索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名堂,直到他的余光瞥见了那罗耶。
那罗耶一如往常地闭目禅坐,夕阳照在他的侧颜上,庄严安宁,遗世孤立。
那一瞬,伏?想的却不是他禅坐的样子。
他想起了风雪夜归的夫妻在陋室中缠绵,想起了乱世漂泊的眷侣在观音像前殉情,情爱,这是一样连凡人都轻易拥有,他却一直未曾拥有的东西。
不过,那罗耶也没有。
佛和魔,谁也没有。
伏?忽然很想知道,如果那罗耶堕入凡尘之中,会是什么模样?
他会不会背弃他的佛法?
会不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人?
有没有一个人,踏着万丈红尘而来,弃他袈裟,丢他佛法,掷他佛珠,胆大包天地坐在他身上,就像风雪里的夫妻那般,与他耳鬓厮磨,把他永远地囚禁在红尘世俗里。
那罗耶禅定之时,耳边胡乱吹的箫声停了。
身边的魔忽然安静得很不寻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箫声徐徐传来,凄清低沉,如同山间落下的雪。
这一段缥缈的箫声,夹杂着耆阇崛山凛冽的风声,留在了佛与魔的心里,很多年,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适配一段箫声的纯音乐,可以自己随便搜一段箫乐来听喔。
我写这一章的时候听的是《穿越时空的思恋》箫声版。
以前有几章还会听河伯用箫吹的《天行九歌》。
如果大家觉得有喜欢的箫的纯音乐,也可以在评论区推给我~
我真的很喜欢箫的音色。
164 162.万里无云万里天
耆阇崛山的冬日过去了。
春和景明,清风中夹着说不清的花香。
这一天,伏?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佛书。
那罗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伏?咬着手指、皱起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拿起手中的书,问那罗耶。
“这些玩意怎么念?”
那罗耶坐到他旁边,看了一眼他所指的内容,念道。
“唵,阿弥得瓦,阿耶悉地吽舍。”
“唵,阿弥得…得…啥来着?”
“唵,阿弥得瓦,阿耶悉地吽舍。”
“这都是什么?”
“这是阿弥陀佛大乐心咒。”
“阿弥陀佛,那他的名字是阿弥陀?”
“嗯。”
“这个咒有什么用?”
“这是让众生往净土的心咒。”
“你也总念这晦涩难懂的咒?”伏?问,“无不无聊?”
“不无聊。”
“书中说佛是不生不灭的,你要怎么度过?”
“就这样度过。”
“不生不灭,则你的心脏也不会跳?”
“嗯。”
伏?伸出手验证了一下。
那罗耶的心口静极了,不像伏?的心脏,跳得十分有力。
伏?怀疑道:“这里真的有一颗心?”
“有。”
伏?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
耆阇崛山下了几场春雨,谢了无数落红,春日也渐要过去。
暮春的某一夜。
伏?在外透气,万籁俱寂。
他躺在一棵菩提树上,身形懒散,无所事事地望着星空。
正逢夜浓,淡月高悬,寥落星河散满天,荧惑如火,北斗指东。
伏?记得自己杀过很多星君,不知星君陨落后,那些星星会不会跟着陨落。
那罗耶坐在伏?躺着的菩提树下,手握佛珠,身旁燃着一盏灯。
他正念经,忽听到魔的声音。
“那罗耶,你有没有关于天上的故事?”
“有。”
伏?从树上探头下来,道:“给我讲讲。”
那罗耶想了一会,讲道。
“从前,这世上有一个坏人,恶贯满盈,后来天命诛之,他得到了果报。”
“……”
伏?想,如果要骂他,可以不用这么委婉。
“但是坏人没有死,反而被救了。坏人很困惑,问那个救他的人,你不知道我是个坏人么?那个人回答,知道。坏人更不解了,问道,那你为什么救我?”
伏?问:“为什么?”
伏?的身体一动,树影摇晃,那轮淡月悬在树影之间,也照在伏?的身上。
“救他的人看了看天上,如此回答。”
“怎么答?”
“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
“……”
伏?还在等那罗耶接着说,那罗耶却已经不再说了。
“说完了?”
“说完了。”
伏?困惑。
月亮还能摘下来送人?
他试着伸手摘了一下,又黑着脸把手放下了,简直愚不可及。
那一夜,直到那罗耶离开了,伏?都还躺在树上,望着月亮冥思苦想。
次日,那罗耶来到菩提树下。
伏?仍在树上躺着,只是化回了龙的样子。黑龙缠在菩提树的身上,睡得正香,树下是被他翻了一夜的厚厚一摞佛法经书。
他察觉到脚步声,很快就睁开了眼,垂首俯瞰,焰火般的金睛盯向来者,道。
“看了一夜经书,那句话我似乎明白了。”
那罗耶站在树下,平静地看他。
黑龙缠在菩提树的身子动了动,树叶发出飒飒之音,“书中有一句佛偈,这样写道: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黑龙在菩提间缓缓游走,龙首挨在离那罗耶很近的地方,猜测道。
“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其实是想让我皈依,对不对?”
那罗耶的神色如常。
黑龙意味深长地窥伺着那罗耶,他的佛衣总是穿得严严整整的,不沾尘埃,没有褶皱,更不见他脱下来过。
伏?的龙身往那罗耶肩上游去,慢慢地蹭过佛的颈侧,一点点往他的身上绕。那罗耶的佛衣因此被龙鳞刮破了小口,随着黑龙周身的蹭动,变得有些凌乱。
“你在罪渊里救了我的性命……不仅如此,你与我看雪,给我养伤,送我衣,送我食,教我书,到头来,还说要送我一轮明月。”
黑龙张开嘴,衔住那罗耶项间的血色佛珠,挂在自己的脖颈上,明澈的佛珠在映着日辉的黑鳞上有如珠辉玉映。
“我思来想去,心动不已,怎么都舍不得拒绝。”
他注视着那罗耶的俊骨侧颜,道:“可是,明月,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东西?佛偈说月就是佛性,我觉得描述得太模糊了,佛性,魔性,究竟怎么论断?”
庄严佛衣被黑龙蹭得边幅不整,念诵的佛珠也被夺去,冰凉的鳞缠着佛的周身游走,耳侧泛着潮湿。紧缚着那罗耶佛的,乃这天地之间,最为唯我独尊的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