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怕跌下莲台,千万座鎏金佛像皆被砸毁,庙宇被焚,进了末法时代,世人从此再不信你,抛弃你,唾骂你,而你自己也陷进泥潭、再不成佛?”
“而今,我向你承认这一切,我有悔,知悔,觉悔,不该贪心不足,不该自视甚高,可是,你又该拿什么来渡我?”
伏?有悔、知悔、承认悔,到了最后一步回头见岸,他却依然风魔九伯、决不回头。反观先后救了他两次性命的那罗耶,失了佛心,破了金身,没了清净,不知还算不算作一个佛。
佛魔相遇,伏?自觉胜了。
禅窟外的水声哗哗,震耳欲聋。
伏?靠近那罗耶,又问:“那罗耶,你还能渡我吗?”
那罗耶看着伏?,最终还是沉默了。
伏?打量着他的唇,忽而垂首,徐缓地覆了上去。
他亵佛的举止如此熟练,当中有狂妄、有挑衅、有轻佻,但在种种情绪之下,还有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虔诚。
……
天边的夕阳彻底落下来了。
耆阇崛山也黑了下来。
孤高的圆月淹没在苍茫云海间,翻滚似海的云翳也是黑的,一寸寸地蚕食掉了圆月的光。
耆阇崛山,似乎万籁俱寂。
在重峦叠嶂的漆黑之中,寒鸦在深山之处哀啼,困兽在荒僻角落里发出弱小的悲啸。
那罗耶在寂静的禅窟之中,阖着双眼。
伏?没有离开。
他待在那罗耶的旁边,忽然想看窟外景色,奈何被一川瀑布给挡住了。
他施了一道法力,瀑布就像一道帘,从侧面缓慢地拉开了。
禅窟外的景色送了进来。
静谧的夜,萧瑟的风,层层叠叠的山。
伏?盘腿坐着,托着下巴,看着禅窟外的风景。
这黑夜,还是那么漫长,那么寂寥。
他,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然后呢。
然后呢。
他又不知道了。
杀戮,他杀累了。大罗天,他去过了。宿敌,他睡过了,嗯,不是,他赢过了。
伏?内心归于虚无,无所事事,他的指间一晃,凭空取出一把长箫,手指按在箫孔上,将冰凉的箫轻轻抵在唇际。
箫声在岑寂的耆阇崛山中响起,悠远缥缈,这一曲箫声动听至极,跌宕起伏,犹如一场永不休止的梦。
伏?的悟性总是很高,对箫摸过两下就能领悟,对高深莫测的佛法也看过一夜就豁然,可惜,他什么都明白,偏偏不肯回头见岸。
其劣根不肯改,其恶性不肯收。
……
箫声戛然而止。
无人知道吹箫的人在想什么。
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箫,无缘无故地回过头,问那罗耶:“我们坐在禅窟里,我看到的是空山,你看到的又是什么?”
不知何时,那罗耶已经睁开了两眸,看向寂寥的空山,箫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他的佛眼中金莲一现,禅窟之外竟然变成一片混沌,散不尽的云烟弥漫着。伏?朝着禅窟外看去,洞窟的天然拱形圈起了一面明镜,在镜子的黑暗混沌之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佛掌,其指端下垂,向着广阔的大千世界,掌心处睁着一只形似金莲的眼。
伏?心生好奇,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那罗耶入定中的禅天世界。
虚空云雾弥漫着,渐渐散去,十法界在他们的面前轮转,地狱法界、饿鬼法界、畜生法界、阿修罗法界、人法界、天法界、声闻法界、缘觉法界。伏?被这十法界转得眼花,快要晕得吐了,蓦地喊了句停下,别再转了。
那六凡四圣遽然停止了轮转,刚好停在伏?面前的是人法界。凡尘中的二十七州,三十六海,七十二国,包罗于他们的眼前。大地苍茫,云翳破碎,在人法界里,众生分别经历生、老、病、死,脸上各有喜、怒、哀、乐、悲、恐、惊,他们的悲喜各不相通,承受的苦厄却大同小异,随着那些人们在凡尘里走动,身后的景色跟着变幻,有绿油油的田野,有粉扑扑的桃林,有灰蒙蒙的炊烟……
伏?入神地看着:“我听说人间是真正的炼狱,但也是最风流的温柔乡。”
人族并非真的弱小,只是感情让他们变得脆弱,如果他们肯割舍感情,就可以修仙道,赫赫有名的仙帝将欲行曾经也只是一个凡人。但是人族却宁肯弱小,也不放下这些让他们变得脆弱的东西,甚至甘愿为之舍弃生命。
所以,伏?很想知道。
如果自己不是魔,如果那罗耶不是佛。
如果他们都不再强大,弱小到命不由己,如果他们微乎其微,如同一粒尘埃,如同沧海一粟,不得不竭尽全力地活着,甚至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生出情与爱?
伏?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去人间看看?”
伏?问得很委婉,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天,因为他不知道是哪一天,亦没有说是和自己去看,因为他找不出立场对那罗耶这么说。但是,伏?心里在想的是,如果还有缘相逢,希望能与那罗耶一起去人间,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明白。
那罗耶沉默了一阵。
伏?以为那罗耶不会答他。
然而,那罗耶却安静道。
“好。”
……
转眼间,耆阇崛山的又一个冬天到了。
这天正午,一条黑色的、威风的长龙懒懒地挂在悬崖的一块巨石上,仰着肚皮,露出柔软的腹鳞,惬意晒着太阳。
云层很厚,阳光微弱,但还是照在了天地万物,也照在伏?的肚子上,他的腹鳞闪闪的,漂亮得不像话。一阵风从他身上吹过,轻轻地翻开他的腹鳞,隐约窥得见里面嫩粉色的肉。
伏?睡饱了,散漫地抻了个懒腰,忘了自己还挂在悬崖上,差点儿掉下去。
他灵巧地化回人身,坐在这一块巨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这块石头是他最喜欢的一块石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坐在这里和那罗耶看千山负雪。
今年入冬后,伏?也一直坐在这块石头上,耐心地等着雪来,每天都坐在这里等雪来。
他想等雪来的时候,就离开耆阇崛山。
这一天。
雪终于来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很大。
天寒云低,雪飞山白。
大雪片片如鹅毛,簌簌落着,入目唯有茫茫,欲断观者魂。
伏?望着这一场大雪,难得安静,耆阇崛山也一如往常的静谧,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他在冰天雪地里打了个颤,将身上的月白大氅裹得紧了些。大雪霏霏,落在他的头上、他的肩上,将他融入这一场雪景之中。
忽然,他像心有灵犀一样,回头看去。
他果然在身后见到那罗耶,也见到那罗耶身后的菩提上落满了白雪,好似初夏盛开的银花。
伏?一顿,道:“我要走了。”
伏?说过要陪那罗耶在耆阇崛山上悟禅,陪他看山重水复、春夏秋冬直到地老天荒,但是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哄骗的话。他是逍遥自在的龙,上天入地,掠过万水千山,无拘无束,不会为了谁而停留。
他真正要对那罗耶说的话,只有这一句。
“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那罗耶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伏?习惯了那罗耶的沉默,他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金殿、菩提树、耆阇崛山。
一年多以前,他的筋脉寸断,瘫在这个地方,漫野的千日红像是赤霞,到了冬天,他喜欢坐在这块石头上看雪,石头都被他磨得光滑了,春天来时,他喜欢盘在菩提树上,将菩提树也盘得锃亮。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留在这里,应似飞鸿踏雪泥。
伏?站起身,一脚踩在那块岌岌可危的巨石上,千仞悬崖离他近在咫尺。
他端详着那罗耶的眉眼。
那罗耶生得很好看,是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千百年来,伏?只见过那罗耶这样的好看。
那罗耶在的时候,伏?会莫名感到安宁,像是沉眠西荒,像是魂归故里。
那罗耶救过伏?两次,但是伏?从来没有对他道过一声谢。
那罗耶给了伏?一颗佛心,但是伏?从来没有想过归还给他。
……
忽而,一声惊天龙吟响彻耆阇崛山,一条重伤垂危的龙再度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其声势可回身转战三界。
矫龙惊啸出山,跃于云雾,腾于高空,气吞万里山河。那是天地间唯一的龙,桀骜不驯,无法无天,鳞片可承日月之辉。
那条龙在空中俯首看向耆阇崛山,金睛烨然,凝望着山顶上的一尊佛。
他们彼此的目光深长,当中或许有诸多情感,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在十三万年以后他们才能知道。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良久,最终,那条龙恣意回首,向着重霄而去。
一切的一切,就像那天的箫声一样,缥缈如梦,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伏?很帅地踩在悬崖巨石上,那罗耶想的其实是伏?会不会摔下去,毕竟这条龙有两次摔下来的前科,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直到十三万年以后,烈成池都还在忘尘山上担心伏?会不会摔下去这件事,也算一个后遗症了。
168 168.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一举跃向重霄,他的身躯无比轻快,前所未有的轻快,附着在他身上的污浊一点点地被消融了,就连骨头之间冲撞的痛感都减轻了许多,他分明只在耆阇崛山养好了筋脉,居然生出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
他许久不曾畅快地遨游,如同鸟归旧林、鱼归故渊,途经被自己撞断的天闸山,巍峨高山从中被劈作两截,横着倾倒在大地上,远望宛如一尊卧佛,亦途经曾被自己搅乱的双生海,从高空睥睨此海,见浪生一线,不舍昼夜地滚向沿岸。
那些风云分明过去不久,却让他恍如隔世,他俯瞰这朗朗乾坤,日光拂照大地,六合明亮,万里不见几处人迹,处处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满目皆疮痍,反观这阳光明亮得讽刺,光明之下映衬着死气沉沉。
伏?遨游于云霄,金睛灼灼望着凡间,俯瞰着地上一切,他已识乾坤之大,却尚未怜草木之青。
从前,他杀天上仙,屠地上人,斩林间妖。
仿佛,他本就该那么做。
他的心里告诉他,他就该残暴不仁、冥顽不灵,就该任性妄为、不顾世人死活。
如今,那道心声却消失了,无影无踪,与附着在他身上的污浊一同消失了。
他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那真是很遥远,很遥远……也许是几万年前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没见过自己的样子。他好像只是一团炁,一如这天地本貌,混沌着,漂浮着,清明着,置身于幽暗之中。
可是,有群东西一直在侵啮他,拖着他,让他腐烂,变成淤泥。他喘不上气,发出哀嚎,渴望有人救他。然而,西荒却是那么的寂静,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如此,过了漫漫上万年,那些东西终于得逞,它们钻入他的体内,与他完全融为一体,从此他饥肠辘辘,吞食万兽,睁眼化身为龙。
可是,在他离开耆阇崛山后,那些东西又不知去哪儿了。
具体来说,应是在他吞下佛心之后,他的胃就被填满了,没有再叫嚣着饥饿,没有再催着他吃东西。
难道……都是因为这颗佛心?
难道是佛心填饱了他的胃,洗净了他身上的污浊,压制了侵啮他的东西?难道西荒之所以被六界所遗弃,万年来无人涉足,是因为西荒弥满了遗祸无穷的魔炁?难道西荒的魔炁其实都入了他的体内?
如果是这样……
那他到底是不是魔。
善与恶,佛与魔,原本就是天定的吗。
还是说,或佛或魔,本无定命。
到底是佛心在改变他,还是佛心在帮他归于本貌。
如果他不是魔,那他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充斥在伏?的脑海里,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
一千多年前,啼野与伏?相遇,啼野告诉他,你是魔,你的敌人是神与佛,于是,伏?认为自己是魔。啼野确实说得没错,西荒魔炁都宿于他体内,他当然是魔。但有谁说过,他生来就该是魔?
伏?横竖想不清楚,干脆不想,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便是寻仇。当初那几个斗胆的蝼蚁,他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地亲手捏死,让他们尸骨无存,给雪球陪葬。
伏?的鼻子很灵,记得那些人的气味,他到处寻着那几人的踪迹,然而寻了几圈,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直到他路过某处时,闻着了一股冲天腐烂的气息,当中竟隐约掺杂着那几种气味。
伏?忽而甩尾,俯冲而下,向着腐臭气味的发源之处。到了那里,他却没有化作人身,还是维持着龙的样子。这底下实在过于壮观,若用双腿来走,只怕一天一夜也走不到尽头。
伏?俯瞰着下面,即使他曾杀过数万性命,还是被面前场景所震撼。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应是莫过于此。地上数百万颗骷髅头堆砌得如山高,森白的骸骨纷乱错落地插地成林,皮肉烂成了血泥,头发缠绕在泥里,还有上千具送来不久的尸体,有的腰被从中斩成两截,有的四肢被斩断了,他们无一不被拔掉了头颅,扔进了骷髅山里,而这里早就成了蛆虫、秃鹫、鬣狗的极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