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色骄劣,惯会得寸进尺,对他道:“我无药可救了,用你的身体渡我吧,那罗耶。”
166 166.万里无云万里天
第二天,伏?又瘫了。
他闭了闭眼,在床上一动不动,话也不说,仿佛回到了被贯穿喉咙、筋脉寸断的时候。
日月如梭,距离他坠入罪渊,竟然已经过去一年多。
虽然也只是一年多,不过,不知道离火氏是否举族迁移到了阳光下,啼野是否成了三界中永不下沉的血月,雪球这个兔子是否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
他慢慢地想着,一直到夕阳西下。
伏?闭目养神了一整天,日落了才从床上懒散地坐起来。他捡起旁边的衣裳穿上,又在盘中拿了几块糕点,一块块塞进嘴里,转身喝了半壶的茶,最后,走出了寂静的金色宝殿。
殿外,迎面吹来的是肃杀的风,眼前千年菩提树的枝叶稀稀落落,金色叶子已快要凋尽了。残秋之际,满目萧疏,菩提树有如一位垂暮的老人,没了初夏时的生机勃勃,若是伏?此时再拿真身攀上去,只怕会把老人家的腰压折。
他骋目望向远方,霞光炜耀如金焰,迸射着条条长虹,漫天的碎云好似莲瓣,风一吹,朵朵莲瓣被吹得绽开了,金色的天空好像是一座巨大的莲池,池中盛着万千朵的佛莲。
山瘴缭绕,山势崔嵬,耆阇崛山总是很静,静得只有鸟啼和风声。
伏?独自走在耆阇崛山里,到处是嶙峋的岩石,还有一个个阒然的禅窟,也许正因如此,耆阇崛山才这么静,满山连个走兽都没有。
他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孤高之地,那里险峻异常,连条道都修不出来,只有一排陡峭堆叠的碎石,纵深着往下去,若是一脚不慎,便会与这些石头一起坠下去。
伏?却翻身踩上那些碎石头,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往下爬,自然,他可以跳下去或飞下去,只是他闲着太无聊了,想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爬到一半时,他看到石头缝里开着一簇粉色的小花,是他在书里见过的。这花有个好听名字,叫孤独仙子花。他凑上去闻了闻,很香,把粉色的小花叼进嘴里,接着往下爬。
没多久,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
他回头朝着水声看去,见到斜对面悬着一川飘逸的瀑布,从陡直的岩壁上平滑而落,瀑布之中有一个很大的禅窟,禅窟里好像坐着一个人,但是隔着一川瀑布看不太清楚。
他正在定睛看那禅窟,不料,手上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他刚来得及骂出半句脏话,便随着石头一起掉了下去。
禅窟里的人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禅窟的水声震耳欲聋,压得其余动静都十分微弱,但禅窟里的人耳力好,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半句脏话。
不多久,一道龙吟自山间震来,一条黑龙从崖底腾起,姿态矫健地在谷中盘旋了一圈,于瀑布之前掠过一道威仪的庞然巨影,无数鸟雀被这声訇然龙吟惊得飞出枝头。
随后,地动山摇,这山谷太过狭窄,那龙好似是在崖壁上撞了一下头。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长着龙角的黑色大脑袋穿过瀑布,倒仰着挤入禅窟中,大半边身子还在外面挂着,尾巴甩着垂进水池里。
那罗耶低头看他,与炯然龙睛对了个正着。
在伏?的视野里,那罗耶才是倒着的,刚好能看见他的下颌和喉结。
伏?张开龙嘴,从嘴里吐出一朵柔弱的粉色小花,可惜那花碎得不成样子,揉成一团,湿漉漉地沾着龙涎。
小粉花成了小粉球,黑龙的脸也黑了。
伏?化回人形,懒懒地躺在原地,道:“这个花儿叫孤独仙子花,名字与你有些相称,本想叼来给你看看,奈何它太脆弱了。”
“已经看过了。”
“嗯?”
“你摘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也是,你有佛眼,自然什么都看得到。”
伏?突然想起一年前的事,于是坐起来问:“所以,你才会说那句话?”
“哪句话?”
“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
那罗耶沉默了一会,道:“是。”
亢龙,便是能飞到最高的至尊之龙。
有悔,则是不肯戒骄,不知谦退,心生悔意。
伏?再问:“如此说来,你也见过我去大罗之天?”
“见过。”
“你是不是也觉得大罗之天很无趣,那里明明是最高天,怎么可以什么都没有?”
“大罗之天所呈现的,就是世间万物的本貌。”
“你是说,世间万物,原本就是空?”
“是。”
“真没意思。”
当然,伏?早就顿悟了这个道理,他在见到大罗之天的一刹那,就已经顿悟了。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全都是真的。
“你说亢龙有悔,诚然,我即亢龙,上过大罗,也在上过之后,又确是后悔了。”伏?疏懒地靠在岩石上,手里掂着一块小石头,缓缓道:“……因为,那里剥夺了我所有的期盼。”
“在上到大罗之天以前,我对这天之尽头有过很多幻想,我想,在那造极之处,定然藏着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事物。不止我有这个幻想,放眼六界苍生,谁不在追逐、向往着那个终点?只是苍生之命大多短暂如蜉蝣,又本事微浅,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那罗耶静静地听着。
“众生皆是蝼蚁,独我至高至尊,因此,这所谓的造极之处,唯我能抵达那里,也唯我该抵达那里,同样,它一定也等了我上万年,等着我离开西荒,抟扶摇而上,将它的真面目示于天下。”
“你可知,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是逆生的。世间管这叫反骨,凡人至多只生一块,长在枕骨之处,能惹来杀身之祸,他们都说,长了反骨的人不忠不义、固执己见、桀骜不驯,这种人,必须要在其成为大器之前就灭掉,以绝后患。”
“而我的骨头都是逆着长的,所以我腾飞的时候其实非常疼痛,尤其是向上飞,脊椎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相互磨着、硌着,相互阻碍着彼此,我曾经想过,也许等我的所有反骨被相互磨平的那一天,我会再也飞不上天,甚至动弹不得,那么,我的寿命就要到尽头了。”
“总之,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乘着风,御着气,不顾身上每一根骨头的疼痛,盘旋着往上飞,一直往上。我的意图很明确,我要飞到天地之间最高的地方。我不记得自己究竟飞了多久,只记得后来疼得整个后背都没知觉了,才终于抵达传说中的大罗之天。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大罗之天当中,竟然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大梵之炁,包罗三十六诸天,我顿时明白,原来……大罗天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便是这样可笑,我费尽了力气,最后却是证了一个果,证了一个道,杳杳冥冥清静道,昏昏默默太虚空,我证了一个我从来不肯认同的道。我所追求的,欲界众生所追求的,都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尽头,什么都没有。”
“相比之下,我失去的可就太多了。从那以后,我几乎对所有的事都兴味索然,一种虚无感时刻包围着我,就连梦里都逃不掉。后来,啼野开始攻占仙妖人三界,我在战争中找到了一种绝妙的方式让自己解脱,那便是杀戮。杀戮让我感到痛快、酣畅淋漓,我听着那些人的惨叫哀嚎,看着血溅三尺的场面,会感到浑身战栗,以为自己能因此从虚无与寂寥挣脱出来。可惜,后来我杀的人越多,我就变得越麻木,几百年之后,就连杀戮也无法让我感到解脱。”
“如此讽刺,我因为太过强盛,反而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绝境里。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并不指望谁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即使是这样,我也还没有后悔曾经飞上大罗之天,直到那天,雪球被人拎在罪渊的顶上。”
他缓缓道:“正由于我登上过大罗之天,所以,我蔑视这罪渊,我想,那不过是区区一道沟壑罢了,它再高,也高不过大罗之天,如果雪球掉下去,我只需快点儿把她叼住,再回头杀了那些蝼蚁,实在轻而易举。可惜,……就是我这自负狂妄的念头,害死了她,也差点儿害死了我自己。”
伏?的话头到这里停住了,他握住那落下来的小石头,盯向那罗耶,道。
“亢龙飞得多高,就要摔得就有多惨,所以,你是对的,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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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伏?体会到的不是爽,而是爽然若失。
登峰造极的背后,是寂寥,是虚无,是狂妄,是迷惘,是让他跌入深渊的元凶。
伏?今日所述之事,那罗耶心知肚明,反之,伏?也知道他清楚。
伏?瘫痪在床的时候,诘问那罗耶为何救他,那罗耶回答他,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可是,没有人知道伏?去过大罗之天,没有人知道伏?的真实感受。
在六界众生的眼中,伏?是一个杀人盈野的孽障,他可以是杀神,可以是魔神,但绝不是一个登峰造极后竟然生悔的邪魔。
那罗耶却对他洞若观火,一语拆穿了他的悔,轻描淡写,像念一句佛偈那样寻常。那时伏?听懂了那罗耶的话,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诚然,那罗耶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这是真佛的境界,修进万行,拯度亿流。伏?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捻土为香、终生念佛,为何众生皆信佛是最神通广大的,为何啼野要提醒他,佛才是他真正的宿敌。
在一个春夜的菩提树下,那罗耶讲了一个故事,伏?听罢冥思苦想,翻了一夜经书,明白了那个故事的深意。那罗耶说但愿送他明月,是但愿渡他。
那罗耶竟然但愿渡他。
伏?登上大罗时,那罗耶是旁观者,伏?蔑视罪渊时,那罗耶依旧是旁观者,对方从不现身,只在他命悬罪渊才出现。
原来,对方是在等一个禅机,等待伏?亲自经历,等他有悔,知悔,认悔,唯有到了最后一步,才是教他回头见岸。
洞察一切、却什么都不说的佛,不动手杀他、反倒要救他的佛,举世以为佛最无欲无求,伏?却以为佛比六界任何人的野心都高。六界中最了不起的人能设想的极限,也就是怎么把伏?杀死,然而佛想的,却是如何消除一个魔的魔性,如何将其心悦诚服地度化。
既然伏?悟透了前后因果,怎会甘心顺从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他对佛的试探就开始了。
你如此大度,那肯不肯把佛心给我?
你如此舍己,那肯不肯为了我而破金身?
冤家路窄,究竟是我将被你度化,还是你将被我拉下莲台?
伏?生性贪婪,欲念炽盛,他的嘴、他的欲、他的逆就是他的罪孽。在西荒时,他循着本能吞了成千上万的鸟兽,不知餍足。飞上大罗后,他的欲求被天地本貌给灭掉了,意识到了欲求的尽头是虚无。他索然无味数百年,三界都在大战,唯他在看风景,如今,他终于在佛面前找到欲求。
他要把佛拉下莲台。
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这么做。
谁让他终于逢上了一个宿敌。
谁让他天生了浑身反骨,叛逆至极,偏不想顺了这位佛的意。
谁让那罗耶什么都肯答应他、成全他。
谁让那罗耶竟敢想要消他的魔性,还但愿送他一轮明月。
谁让他是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可乖乖听佛的话?
……
这是明敲明打的博弈。XIAOYING
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节节败退。
他们对视,他们接吻,他们云雨,并非出于情爱,佛与魔,本就没有情爱。
一进一退,一烈一柔,一狠一慈,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更像是一种拉扯。
那罗耶知道伏?叛逆,不逆他而为。伏?有欲求,他便满足他,伏?常索要,他便都予他。那罗耶对伏?成全到底,让他明白他所要的一切终究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满足的尽头,依旧是痛苦,永远无法解脱,就像他在大罗所感受到的那样。
可是,那罗耶越是从容大方地给,伏?就越是明目张胆地要,要得越来越贪,越来越过分,他要要到那罗耶给不了为止。他要证明那罗耶是错的,证明这样做对他没有用处,证明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证明等他要完一切后,依然会潇洒地离去,依然故我。
至于这一年初夏,菩提树究竟为何开花,伏?不知道,他没细想过,只是在窗前看到白色的花时,将它描了下来,心中想到,菩提确实是很美的。
……
伏?的金眸炯然,眼芒赤裸,欲念炽盛,直勾勾地盯着那罗耶。
“在凡尘,我见多了众生如何朝你跪拜,他们捻土为香、满怀虔诚,争先恐后地向你报上我的名讳,声泪俱下地将我赤淋淋的罪行向你阐述,他们希望你能审我,判我,罚我,盼我日后在地狱里永不超生。”
“想来你也早早知我名讳、晓我恶行,可是,你没按众生期盼的那样做,反倒救我,让我,顺我,成全我。”他的话一顿,道,“……你难道就不怕众生对他们所信任的佛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