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耶看向前路,没有回答。
等不到那罗耶的回答,九色鹿心急道:“……大家都说娑婆世界就是最无常的,无常是苦,是大苦,所以又名堪忍!尊者在娑婆里九世轮回,不知要迭生多少劫难,落魄劫、生死劫、情劫、执念劫……还躲不开肉体凡胎带来的贪、嗔、痴、慢、疑,唉!尊者可是一尊佛呀,怎么能成为一个那样的凡人?”
九色鹿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尊者,你是不是…把佛心也给了那条龙?”
那罗耶淡然颔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九色鹿接连发出三问,他蓦地鼻子一酸,哽咽道:“如果没有佛心,尊者又如何成佛?”
那罗耶平淡道:“无上菩提,靠的是觉性,光想着靠一颗佛心,那就是着相了。”
九色鹿道:“可是,不管是神是佛,只要踏进了轮回井,就像被抽筋剥骨般的,法力、记忆、佛骨等所有都会被轮回井的业力消解了去。尊者的法身残缺,进了轮回井,只怕三魂七魄都会被业力冲散,就算平安无事,尊者又能在凡尘里熬住多少世呢?”
“用残缺的法身行走世间,依我看,熬住一世是尊者能耐,熬住两世是尊者福缘,熬住三世……我,我就让所有九色鹿都叫尊者祖宗!”
那罗耶避重就轻,“你可问过其余九色鹿?”
九色鹿讪讪,道:“我只是想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九世,那可是九世啊,尊者。”
那罗耶不语,回想预见的地狱。
九色鹿的鼻子却越来越酸,他得去找到那条坏龙,让他把佛心还给尊者才行。
作者有话说:
。
172 172.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在人界到处游荡。
大地处处弥漫着魔炁,浓黑似墨,浩瀚如烟,徐徐地涌动着,有若一只饕餮巨兽,人间则是这只饕餮的盛宴。
他四处转看,不知来到何处,这里的居民把一座座巍峨的山改成了楼,足有几十层高,雕镂出千扇小窗小门,山楼在魔炁中屹立着,当中亮着零星的灯火。
伏?心觉山楼煞是气派好看,不由把龙躯盘虬在山楼上,小心翼翼地绕了两圈,怕稍一使劲把山上小房子压碎。
他的炯然金睛盯着山楼里头,欣赏着那精巧的小窗、小门、小栈道、小……小病秧子。一个病弱的少年正弯腰给他的小花浇水,他一抬头看到伏?,好奇地与他对视。
许是伏?身形太大,小病秧子没有认出他,只注意到了他的一侧金瞳,笑道:“好灿烂、好漂亮的一个太阳。”
伏?一僵,眼珠子都不转了,也不眨了。
小病秧子道:“太阳,你今天终于来啦?”
伏?:“……”
他又道:“天越来越黑了,我好多天没见过你了。”
伏?:“……”
他因病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闻我的花快死了,心有不忍呢?”
伏?:“……”
他笑着,“太阳,你可真好呀。”
伏?:“……”
伏?一动不动,看着小病秧子高兴地给每一株花都浇了水。
等小病秧子转身离开,他才僵硬地转了一下眼珠,看向那些垂着脑袋的花。
那些花,快死了吗?
龙脑袋歪了歪,轻轻吹了口气,本想救花,可他的魔炁太重,那些花没承受住,立刻死了。
伏?:“………………”
小病秧子回到屋中,想着那绚烂的太阳,又想着自己不剩多少时日,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他重新推开房门,向东而望,走廊尽头的金色太阳却消失了,远处依旧魔炁缭绕。
小病秧子叹了口气,失望地回身,却闻到花香扑鼻。
他抬起头,睁大了眼。
忽然天降花雨。
清风托着百十朵花徐徐而来,缤纷飘落,在他面前坠成了烂漫的花海。
……
伏?离开那座山楼,漫无目的游荡着。
人界魔炁泛滥,处处昏沉,看不清模样,却有一处清朗依旧。
伏?俯身看去,见到一片波光粼粼,宛若明镜台,再一细看,湖前还有座寺庙。
湖水明澈,倒映着寺庙的影,好似一幅对称的画。
伏?化作人身,向寺庙走去。
寺庙里有不少人,穿得贫困潦倒,恶世里都不好过,但寺庙的香火没有断绝。
庙中红金两色相映,墙边摆有一列金色转经轮。
伏?仰首而望,佛在高处悲悯垂眸。
好巧不巧,在香火当中供奉的,正是那罗耶佛。
那罗耶的眉眼冷然却润泽,骨相分明但柔和,远看仿佛亲近,细看又觉疏远。
伏?望着这副庄严清冷的容颜,想起那旖旎一夜。
佛前燃了几炷香,人们跪在地上,虔敬叩拜,肃穆之地,无人敢高声。
唯独伏?一人杵在正中央,不跪也不拜,直直地凝望着那尊佛。
半天,有一位男子牵了他的衣袖,低声道:“这位香客,不能直视着佛,这很冒犯的。”
伏?回过神,侧目看向他。
他平时杀多了人,即使寻常地瞥人一眼,眸中也是凛冽无比。
那男子打了个哆嗦,尤为恐惧,声音变得更小了,“难道你……不是来拜佛的?”
伏?将视线转了回去,答他,“这是我的佛,我不会拜他,只想看看他。”
那人不解,“你的佛?”
伏?不说话。
但是他的心里道,我睡了,就是我的。
那人讪讪,不再说话了。
伏?在佛前站了一天,用视线描摹着佛的五官,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思念。
夜晚降临,庙中人迹渐稀,他听到一语喃喃。
“佛啊,……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他转头,看到一位老人跪在佛前。
这两句话,那罗耶也对他说过。
伏?问:“老人,你刚说的那两句是何意?”
老人颤巍巍地看向他,道:“你想问的是哪两句话?”
伏?回答:“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老人道:“这是问……要如何才能安住你的心,要如何才能降伏你的心。”
伏?若有所思,停了几秒,又问:“老人,你觉得应当如何呢?”
老人说:“心啊,总是摇摆不定的,有时妄自尊大,有时妄自菲薄,有时善如圣人,有时恶如伥鬼,好比海上一只孤舟,飘来飘去,总也停不下来,老朽正是不知如何做,才来问佛。”
伏?默然,看向高台上的佛,问:“那你觉得佛知道吗?”
老人说:“佛定然知道,但总让世人自己悟透。”
伏?又道:“既然你知道佛不会答,为何还要来问?”
老人说:“唉,我既是在问佛,也是在问己啊,云何应住,云何降伏我心啊。”
伏?低念,云何应住,云何降伏我心……
他的目光落在烛台上,陷入沉思。
……
直到离开了寺庙,伏?还在琢磨这两句话,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没有走远,对睡的地方没讲究,哪儿都能睡,柔软就行。
庙前的明镜台湖泊中生了几朵青莲,湖心的青莲最大,可惜还没绽开,是个花苞,都说青莲净世,原来是由于这些青莲,此地才无魔炁侵扰。
伏?哪儿都睡过,却还没在花里睡过,不知什么感觉,舒不舒坦。
心生好奇,说做就做。
他把自己化成一条小小的黑龙,宛如游蛇,飞到湖心那朵青莲上去,钻进了青莲花苞里。
莲香怡人,他盘成一团,枕着自己,闻着这道香气,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他还想着那两句话,困意来临时,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广袤天地间,降伏他心、教他心安之处,究竟在哪?
……
“喂!”
“醒醒……”
“喂!!”
第二天清晨,伏?被一道清亮女声吵醒了。
他睁开了眼,看到一张放大的貌美如花的脸,眼珠子水汪汪的,正往花苞里瞧。
他彻底清醒了,躲着那张脸,差点儿从花里滑出去。
女声问:“你怎么睡在花里?”
伏?汗颜:“你是谁?”
“我?”女声清了清嗓,严肃道:“我是这天上地下最美的姑娘。”
伏?沉默了一下,看着花苞顶上吓人的脸,觉得事实有待斟酌。
“你快出来,我要撑不住了。”那张脸摇晃了一下。
伏?从青莲花苞里钻出来,看到一个姑娘踩在飘浮的莲叶上,前后不稳。
“啊啊啊——”
她蓦地往前倾了一下,伏?下意识地化作人形接住她,两个人一同栽进了湖里。
伏?往上游,姑娘抱住了他的腰,他顺势将她捞进了怀里。
那姑娘扑在他的怀里,一脸惊悚,问道:“你不会杀了我吧?”
伏?:“我干嘛杀你?”
“你不是残暴不仁的大魔头吗?”
“要杀你,早在吵醒我时就动手了。”
姑娘心有余悸:“我是看你迟迟不醒……”
伏?忍不住纳闷:“你到底是谁啊?”
173 173.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是万物司命,名为惋江。”
二人上岸后,那姑娘捋了云发上的水,摇身一变,又清爽干净了。
伏?打量她,蛾眉淡扫,绛唇轻点,却有明艳惊心的美。
说她是天上地下最美的姑娘,他会信了。
“万物司命?”
“是很厉害的仙官,掌管万物生息繁衍。”
“仙官。”伏?重复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惋江意会到他的眼神,冷哼:“仙界无人不恨你,我亦然,由于你们两个祖宗,我连几棵树都养不好了。”
伏?挑眉,没说话。
“我来找你,只是职责所在,谁让这六界之中,就只有你一棵独苗。”
“只有我又怎样?”
“自然要把你的后代留下来。”
“啊?”
“世人流传你坠亡于罪渊,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你吓什么?”
“如果你遭报应死了,我还未取血,世上则再也没有龙了。”惋江想到青莲中墨环一样的小龙,鳞片黑得发亮,“说实话,你的真身漂亮极了。”
伏?哑然,好似也有道理,可是,要怎么留后代,难不成生一个吗?
“随我来。”
“去哪?”
伏?的话才问了半截,惋江一揪他的领子,周身遽然卷起一阵狂风。
片刻之后,他们已不在湖旁,而是在一座仙岛上。
头顶星辰璀璨,一泓水仿佛从月上流出来,沿着蜿蜒的蹊径山石,潺潺而下。蹊旁开满了粉糯的树,沐着月色,光华夺目。
伏?骋目望去,满岛都是粉糯的树,好似人间的碧桃。
惋江带他来到月光正下的一棵树前,那树高得仿佛要长到月亮上去,粉色树冠,当中有金色的星星点点。
伏?挨近金色果子瞧了瞧,鲲鹏,九尾狐,重明……各个果子上记了五花八门的名字,还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蝇头小字,仔细一看,字挺丑的,歪歪斜斜。
惋江指了当中一颗青色渐黄的果子,道。
“这颗果子还青着,归你。”
“归我?”
“这是族系的命果,你看,这颗写着九尾狐的果,表皮有些烂了。”惋江抬起一颗命果,给伏?展看。
“为什么烂了?”
“你说呢,当然是族系凋敝,要被赶尽杀绝了,你就是始作俑者之一。”
伏?看向那颗命果,问:“假如九尾狐的命果没了,就是灭绝了吗?”
“是啊。”惋江顺着枝头去找另外几颗命果,“但是狐族的其他命果还在,他们与九尾狐属同系但不同枝,不算落得血脉无存。”
伏?端详那些命果,听到惋江说:“把你的血和头发给我。”
他一头雾水地照做,惋江将他的血抹在命果上,命果很快充盈起来,把血吸干了。
惋江用发丝把命果缠牢在枝上,于命果上郑重写了一笔,龙。
写完龙字,她顿了顿,沉吟道:“……你强得吓人,日后恐将坏了其他果子,必须加些羁系。”
“羁系又是什么?”
“羁系是一种血脉禁锢,用来约束你的后代。你是龙的祖宗,且提几条羁系,我看看适宜否?”
伏?看着龙的命果,陷入沉思,许久道:“我生平擅御风雷,若我的后代连雷也挨不住,岂不丢人?不如教其千年蛰伏水中、渊中,韬光养晦,奋发时先挨雷霆浩劫,方可飞天成龙。”
惋江用惊呆了的眼神看他:“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后代太狠了?”
伏?无辜:“狠吗?”
惋江问:“为何还要他们蛰伏千年?”
伏?道:“龙,未经蛰伏,怎生冲天之势?”
惋江提起她的掌生笔,道:“这样也好,省得作孽。”
伏?又道:“桀骜为性,誓死要守傲骨,逆鳞不可触,触之则怒。”
惋江听着他念,都觉合理,逐一写完那些话,看见下面还有空隙,问:“你还有补充吗?”
伏?迟疑一阵,缓声道:“还有,世代不与魔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