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当初杀了雪球的那几人也早就被大卸八块,丢弃在了这片血淋淋的活地狱里。
不必多想,整个六界之中,如此心狠手辣、残酷阴毒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啼野。
大抵是啼野误以为伏?真的坠亡于罪渊,正如大家举手相庆、互传喜讯时所说的那样,于是被激怒了,发动了惨无人道的报复,一年来屠杀生灵千万,教三界众生无一活口。
伏?在尸山血海上盘旋着,俯瞰着这惨绝人寰的地狱,在一众鬣狗兴奋的嚎叫声中,他听到比鬣狗叫声更为凄厉的嚎啕声。
他循着那声音看去,一位老妇人佝偻着后背,白发苍苍,两颊红紫,耸立成了肉疙瘩,身体枯瘦得仿佛骨头能从肉里扎出来。她扑倒在一具没有头、四分五裂的尸体上,嚎啕得撕心裂肺,重复地喊着:“儿啊啊啊!!我的儿!!!!”
伏?腾在半空,俯视着这一幕,与观音石像前的那一次不同的是,他理解了哭声。他不曾养过孩子,但是他养过雪球,听懂了她的丧子之痛。
他沉浸地注视着这一幕,不过,由于他的身躯十分庞大,盖住了地上的大半光线,老妇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认出了他。他是六界里唯一的龙,当然没有人不认识他,他就是与魔祖啼野并驾齐驱、沆瀣一气的那个孽障。
老妇人步履蹒跚,连站都很难站住,却豁出去了般的直面着伏?,强烈的仇恨和悲恸让她的两眼充满了血。她捡起一块沾血的石头,朝着伏?狠狠地砸去,可惜那石头根本就砸不到伏?,连他的一丝一毫都碰不到。
她的浑身抽搐着,用手指着伏?,充满怨毒地质问道:“你这个孽障,你不是早就被摔死了吗?!你为什么竟然还能活着?!……在这里惨死的凭什么就不是你?!落得身首异处的凭什么就不是你?!!”
伏?无言地俯瞰着老妇人,看到一行血泪从她眼眶里淌出来。
“众人嘴里都说着苍天不仁,为何却让我儿死不瞑目,而放着你这样的孽障千秋万代?!!!”
老妇人捡起地上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地向伏?扔去,已经癫狂了般,嘴里接连喊道:“去死!去死!最该死的人应当是你们!!最该下地狱的人也应当是你们!!”
老妇人声嘶力竭,抻长着脖子,道。
“不如你把我也杀了!我宁愿陪着儿子一起下黄泉!这昏沉无望的世道,大家何必还要努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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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妇人也死了,不是伏?动手杀的,她怒急攻心,淤血不断涌上喉头,活活地把自己咳死了。
她最怨恨的那个仇人,仍然盘旋在天上俯瞰着她。
她直直地倒在地上,骨瘦如柴,抱恨而终,两眼还在瞪着天上的伏?。
秃鹫拖着长音发出喑哑叫声,鬣狗欢快甩着尾巴,就连地狱的恶鬼都暗暗地垂涎这里,渴望带着铁锅上来肆意烹食人肉。
不久之前,伏?想把害死雪球的人碎尸万段,则老妇人对他也是如此痛恨,不同的是,他可以轻易实现,对方却至死也不能伤他一根毫毛。
伏?环视着这惨绝人寰的乱葬岗,地上一双双不能瞑目的眼,宛如一柄柄刺向天空的剑。他辨识着那些淌血泪的眼眸,当中有愤怒、痛苦、哀伤……他体会到了寓于微尘之中的情感,听懂了困在樊笼之中的嚎啕、唾骂、苦求。
人间是一场炼狱,众生陷于水深火热。感情羁绊让他们脆弱的心如被刀割,身体羸弱让他们的呐喊湮没于黄土,然而,他们又蕴藏着强大力量,在神魔之中比肩屹立,不折不屈,千万年仍不亡。
正是这股无名力量,牵动了伏?的心。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心在颤动,还是那罗耶的佛心使他如此,是他自己在感伤,还是那一颗佛心在替他感伤。
若是佛心作祟,原来,佛在俯瞰世间万物、倾听众生疾苦的时候,心中竟如此悲悯。那罗耶总是没有表情,对任何事都没反应,伏?以为佛高高在上,独受供奉,不渡苦厄,否则,这五浊恶世为何不被佛所救?
也许是他误解了那罗耶。
那罗耶在禅定时,神识一步踏入十法界,不闻外音,如此就是一整天。想来,若非那罗耶身入微尘,怎会洞悉无量众生,对方虽不曾离开耆阇崛山,未尝没有普渡世人。
可是,这天下苦难如此之多,佛能拯救多少众生,又能替众生承载多少苦厄。
伏?在空中盘旋了良久,想不明白的问题越来越多。他望着地上一具具死去的人,想到,这些人都有一颗心脏,而他也有一颗心脏,他们的心脏会停止跳动,而他的也会停止跳动,那么,他与他们之间有何分别?如果有朝一日,这奋力挣扎在尘埃里的是他,难道他就不会对这绝情的天地充满怨恨?
伏?想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他还想起有一天,他在菩提树底下问过那罗耶一句话。
他说,那罗耶,经中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是什么意思?那罗耶回答他,言下之意是众生平等。无论善恶还是恶根,富贵还是贫贱,强悍还是弱小,对众生的慈悲不需要有缘由,也不需要有分别。
他听罢笑了,问那罗耶,所以纵然我是孽障,你也愿意救我?那罗耶说,是。他说,可你救好了我,我却仍然是个孽障,该怎么办?那罗耶看着他的笑容,眼中有所沉思,但是没有回答。
太阳越来越热,炽烤着大地,把尸山里的人肉烤出了糊味,血海像是烹熬的汤,泛出恶心气味,只有恶鬼、秃鹫和鬣狗才把这当成佳肴。
伏?深深地看了一眼,龙身隐于天际,转头向着魔界而去。
此时,魔界通洞大敞,蜿蜒魔藤缠绕着,魔炁在洞里蠢蠢欲动。
百丈高的鸷毒蝶栖息在洞口之上,巨大蝶翼上泛着亮黑色泽,两眼黑如深渊,腹部生有六只锋利的步行足,仿佛将俯冲下来把一切撕碎。
伏?穿过洞口踏入魔界,没见到多少魔族,也许准备着朝三界发动最后一役。
黑色大地流火,天上悬着血月,勾着半弧银边。
远处浓云是猩红色的,赤光笼罩着,山河弥漫,魔炁氤氲,到处都是古老的枯骸。
他沿着熟悉的路往里走,途经月河谷,山坡上多是以血为刻的魔纹,形成数座召唤阵,魔族远征时便是从此大量出涌,冲破洞口赴往三界。
月河谷越通越高,一直通到魔界的最顶端,两座高山之间遽然中断,那便是魔界最美的落月崖,崖间延伸出一座长长的陡峭的吊桥,烈嗔鸟在吊桥底下飞梭而过,发出一道道嘹唳叫声。
伏?孤身从岌岌可危的桥上而过,走到落月崖的对面,那是整个魔界的最高之处,也是他与啼野居住的地方,衔月殿。
衔月殿是悬空的,一只巨大的玄龟沉眠于殿底下,好似驮着整个大殿。此殿直上九层,建得粗犷,殿顶尖锐,高得穿透了那一轮血月,蛰伏着一条水晶雕的庞然黑龙,张着血盆大口,仿佛将整个血月衔在嘴中。
伏?驻足看向那条黑龙,龙背上有个小小白球,那是他以前养的兔子。他对着凝望了片刻,无声收回视线,向里面走去。使魔们蹲在两侧石柱上,俯瞰着他,目送他穿过一道道殿门,上过一道道台阶,往殿内越走越高。
他以为整个殿中空无一人,否则早在踏入魔界时,啼野就洞悉了。
当他看到顶阁上小憩的啼野时,不由有些意外。
啼野睁开了眼,墨色瞳仁注视着他,似乎在等他来。
伏?走过去,坐到啼野旁的石桌上。
他习以为常地提起桌上的一只银壶,喝了几口解渴,那当中灌的是霞浆,一种极其好喝的酒。
“喝一点吗?”伏?低头问。
“不了。”
“也是,你尝不出味道……可惜。”
啼野和伏?不一样,伏?食欲很盛,好奇心重,什么都想尝。啼野却没有味觉,不吃东西。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伏?喜悦于天底下竟有百般美食,都比那些生肉要香,当时,啼野倒是陪他吃过几次,只可惜味同嚼蜡,无法感同身受。
“你去哪了?”啼野冷声问他。
就连啼野都以为他死了。
“耆阇崛山。”伏?又饮了一口酒,道,“我醒来时就在那里,一个叫那罗耶的佛救了我。”
“那罗耶。”啼野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他?”
“他是唯一不在须弥的佛。”
“他为什么不在须弥?”
“不知道,不过,他其实在须弥的声望很高,其他的佛,菩萨,罗汉,都很敬重他。”
伏?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佛,连他的功法都未曾见过。”
“你在耆阇崛山里做什么?”
“我在那里养伤。”
伏?把发生在耆阇崛山的事告诉了啼野,除了当中的春宵一度。
啼野听后,眸光却越来越冷。
“你吞了那罗耶的佛心?”
“嗯。”
“没有还给他?”
“没有。”
“你有没有做别的事?”
“做了。”
“什么事?”
“我坏了他的金身。”
啼野阴沉的声音响起,“坏佛慧命,累劫千生,你想让自己万劫不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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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笑了,放下手中银壶,金眸悠悠垂向啼野,“这是魔的世道,既然我执掌生杀,即使不吞这一颗佛心,我的下场就能好了?”
啼野眸泛寒光,没有接下这句话。
六界皆说魔道逍遥,因为魔无视天道、蔑视因果,恣意于世间法则之外,然而,一旦邪魔心余力绌,显出溃败之相,必将被累积的重重业果拉下地狱,若是不肯入地狱,则要彻底湮灭。
所以,魔道这条路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从强大恣意走向壮丽湮灭,回头就万劫不复。这是逍遥,亦是逍遥的代价,但是从来没有魔会因惧怕湮灭就舍弃逍遥,倒不如说,他们把湮灭视为归宿。
伏?见啼野穿得单薄,攫来一件厚实狐裘,盖他身上,“殿里越来越冷,你畏寒,穿多些。”
啼野拢住他递的厚裘,“这殿里从三人变成只剩一人,怎会不生寒?”
“拿话点我?”
“呵。”
“没我这暖炉陪你睡觉,你怕不是夜里都冻僵了?”
“还行。”
“来,让好兄弟帮你捂一下。”伏?说着,掀开衣带装模作样地,好似真要给他捂一捂。
啼野挑着眉,眼神往下一撂,当真掀开他里面那层衣服,把寒凉如冰的手捂了上去。
“嘶——”伏?呲牙,感觉整个肚子要被寒透了。
啼野的手一动,按在他的腹上,低声道:“我替你把佛心掏出来吧。”
伏?一低头,“别动。”
“你是魔,却在肚里揣着这么一颗佛心,岂不荒唐。”
“我不觉得荒唐。”
啼野的目光如钩,“还是说,你其实皈依他了?”
伏?语气坦然,“我从来不归于谁。”
“那为何不让我取出来?”
“这佛心填饱了我的胃,还助我好全了筋骨,如此好东西,我当然不舍吐它。”
“填饱肚子,好全筋骨,这是自然。”
“怎说?”
“佛心,佛大觉千万劫所悟而成,满载慈悲功德,所含佛威无边。那颗佛心入了你腹中,便如定海之珠,压了魔炁,消了你的食欲,也愈了你的全身,有了这佛心,你无论做何事都有如神助。”
“那不是好得很?我便是贪它,才会吞它。”
“然而,即使是一棵没有知觉的野草,受到佛心普照,也不免受其所化、生出佛性。你吞了它,终有一日,也会变成那满口慈悲仁义的人。”
啼野说完,看着伏?。
伏?的金眸如深,想起自己见到尸山血海时所生感伤,那确是他从未体会的感受。可是,他不讨厌这种新感受,就像一个满眼黑色的人看到了彩色世界,只会想再多看几眼。
伏?道:“若是我不想改,没有人改得了我。”
“若是你想了呢?”
“那也是因为我想了。”
啼野的冷眸微眯,端视着他,伏?的视线垂下来回看他,最终,啼野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那股寒意消失了,道:“随你的意。”
伏?将手旁的银壶又拎起来,散漫地喝空了霞浆,二者无端地陷入一阵沉默。
啼野知他坠亡于罪渊,殿中石桌上却还总放着这些酒,自己明明从来不喝。
魔殿寒气逼人,连伏?都觉得冷。
“冬天了,倘若那小丫头还在,定会生一把魔火,暖暖她的兔爪子。”
啼野神色稍缓了一些,道:“确实。”
“上次她还把自己的毛烤焦了。”
“再烤一次,就可以捧着熟透的爪子当肉啃了。”
伏?从怀中取出青琅钿花,那东西熠熠发亮,被他捂得温热。
啼野看着眼熟,那小兔子每天戴着它,青花好似生在了雪发上,有一次,她在冥灵林里四处撒欢儿,不小心弄丢了,伏?不在,是啼野唤几个魔族帮她找了一整天。
“她也会走黄泉路、渡忘川河、过奈何桥么,我还能否找到她?”
啼野沉默半刻,道:“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