惋江惊诧:“你自己不就是魔?”
“……我是魔,可魔的宿命多是湮灭,我不希望他们步入后尘。”
惋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将这一条也写在果子上。
伏?端量桃色大树,好奇问道:“万物族系都在这棵树上?”
“大多在的。”
他的心思一动:“若我将这棵树斩了,岂不天地间直接覆灭一大半?”
惋江胸有成竹地笑:“你怎么可能斩得断?这树象征着万物生命力,连神也不能斩断它。”
伏?看着惋江,问:“那你呢?”
“我?”
“你是万物司命,你的生命有没有尽头?”
“有,是仙就有寿终之时。”
“仙的寿命有多长?”
“几千年,几万年,没有定数,要看世事如何演变。”
伏?环顾仙岛:“如此多年,你自己待在这里?”
“是啊。”惋江拨弄着树叶子,道:“做神仙也不快活,不能吃肉,不能说爱。”
伏?觉出什么八卦:“你有喜欢的神仙?”
惋江展唇一笑,风流婉转:“不是神仙,是人,可惜,我不能喜欢他。”
“他喜不喜欢你?”
“他自然对我一见倾心。”
“可是他的寿数很短暂。”
“是啊,这是他第三世喜欢我了。”
伏?讶然:“还有这样的事?”
“人间设有万物司命神庙,年年人们都要祭我,年年他都等尘嚣散去后,独自站在我的石像前,痴痴地看我很久,还把我的名字刻在他的剑上。”
伏?敏感,借机问道:“那你说,为何他要盯着一块石头看那么久?”
“倾慕。”
“就不能是别的缘故?”
“那么痴,你说是何缘故?”
“是,是……”伏?哑然。
惋江莞尔。
“世人瞻望仙像的何其多,你为何注意到他?”
“第一世我没注意,第二世才留神,他的眉眼好看,有些冷峻,冷面下的心却很执著。我入他的梦,他忽然不住地落泪,梦里也落,梦外也落,落了整整一夜。那三世,他孤独终老,总是未娶。上次临死前,他写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伏?道:“看来他对你痴心一片。”
惋江道:“你把我杀了,我去投胎,与他登对去。”
伏?一扬眉,抬起作孽的手来:“这不难,要我成全你吗?”
惋江立即摇头:“我当然是说笑的,我是万物司命,理当好好地守着我的树。”
“那他怎么办?”
“此生无法回应,属我憾事,好在仙也会寿终,我还可寄于那四个字。”
“哪四个字?”
“爱、有、来、生。”
伏?默然。
爱有来生……
得此四字,一场无情轮回,都显得有情有义了。
伏?见她神情郑重,揶揄道:“万一你来生遇到的是我呢?”
惋江道:“你这坏胚,遇了你,岂不坏我桃花?”
“我还要把你的桃花全剪下来。”
“你死不死?”
伏?笑噱:“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惋江却转身双手合十,向神树祈祷道:“神树啊,看在我每天照料你的份上,保佑我来世先遇见那个好看的痴儿郎,而不是眼前这个多情的坏胚子。”
伏?的笑僵住了,不满道:“喂。”
惋江接连道:“保佑,保佑。”
伏?黑着脸道:“我早就……”
惋江立刻问:“你早就什么?”
他忽地一滞:“没什么。”
惋江叹道:“我的寿数这么长,不知那人会等我多久,世间有多少是有缘无分。”
伏?说:“仙道列于六道轮回,既然都在轮回,迟早有一世,你们会相遇的。”
惋江看看他:“你可算说了一句人话。”
伏?打量惋江:“所以呢,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惋江顿了一下,好似思索,只见她抬头看向华美的神树,眸光生辉,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作者有话说:
惋江是谁的前世,应该很好猜了,哈哈。本来想化用楚辞《山鬼》来形容惋江的感情,它的前半段虽然符合,可惜后半段有些悲情了,还是《越人歌》更合适。
174 174.万里无云万里天
啼野站在一个古楼的楼顶,向下俯瞰,大地疮痍。
这是离火氏盖在人界的古楼,部族沿袭了在魔界的习惯,雕镂繁杂,梁栋皆黑,八面古楼围聚成一个天井,水帘从八面高空向内而落,水声喧然。魔炁在古楼之间攒聚着,一只八头蛇若隐若现地探出来,凶相毕露。
伏?曲起一条腿坐在啼野旁,另一条腿垂着,眼眸漫不经意,同样俯瞰着大地。
啼野的眼神锐利寒冷,手中攒着红莲业火,魔炁一催,那落迦红莲业火便从大地燃起,古楼为中心,向着八方,以一股燎原之势盖地而去。烈红涌动,业焰狂舞,随着劲风疾速铺展,有如盛开遍野的曼珠沙华,将人间化作冶艳地狱。
骨笛声起,五军俱动,魔界朝着三界发起最后一战。
啼野注视着人间的业火,出神了片刻,那一瞬间,无数往事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
东君的学院开办在一座悬浮的太阳神山上,名为凤蛊山。那座山金光万缕,如太阳般瑰丽耀眼。
啼野就在那里,度过了八百多年。
但啼野诞生的地方,和凤蛊山是截然不同的。
他诞生于魔界的无问天,最初,他是茧中的一只黑蝶,数百年都没冲破晦暗的茧。当他好不容易破茧时,乱飞的魔炁却立刻将他撕碎了。他支离破碎地落在泥沼里,蝶翼残缺,唯有眼睛完好无损,注视着这里无尽的黑暗、无休止的杀戮。
某天,一只影狼在那里享受猎物,连带将他吃进了肚里。他便以影狼心脏为食,将那跳动的肉蚕食干净,努力生出新的蝶翼,破腹而出。
后来,他在无问天里厮混了数万年,度过漫长无涯的黑暗,经过无数次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当他离开无问天时,已是声名昭著的魔祖啼野。天地魔炁为他所用,曾经撕碎他的杀器,成了替他行杀的奴仆。
那时,啼野视己如神,甚至立了自己一套法则,可这套法则与整个世间都格格不入。
正好,东君在凤蛊神山上,开办了一座学院,主张平世之和。
啼野鬼使神差地加入了那所学院,他是当中天分最高的学生,而万年的第二名,是一个极其刻苦的凡人,名为将欲行。
那个将欲行是所有人敬仰的师兄,唯独很听啼野的话,有时候,他就像啼野养的一条狗,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有天,将欲行学会了草木之术,在凤蛊山里育了一种花,黑色,状若蝶翼,盛开时呈现凋零之势。将欲行对啼野说,这花像极了他,仿若盛开,内心却是凋敝的。
啼野问将欲行,这花什么名字?将欲行答,蝴蝶梦。将欲行还说,这花的味道酸苦,同你一样,凝练出来,则是剧毒。
后来的事,啼野记不太清了,大抵是他闲来无趣,利用了将欲行,诱惑他杀了仇家满门。东君知道后,把啼野叫到山崖上,与他单独谈话。前面的那些话,啼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东君对他说,自由逍遥不是一件好事,你百无禁忌,不把任何人的真心放在眼里,这代表你将注定陷于孤独,万年,千万年,永远也改变不了,这就是魔修的可悲之处。
那场谈话之后,东君就沉眠了。
太阳神山也跟着沉落了。
凤蛊山从高空沉到了地上,所有的学生从此风流云散。
众人皆以为,啼野是魔,是他让太阳神陷入了沉眠,魔祖啼野的名声也彻底在六界传开。
不过东君在沉眠之前,曾也把将欲行叫去谈话,至于谈了什么,没人知道。
啼野取出一个酒囊,顺手抛进伏?的怀中。
伏?接过那个酒囊,没有说话。每次杀戮之前,他总喜欢喝点儿酒,那样会让他更畅快,但他的记性不好,总忘了带,就让啼野记着提醒他。
啼野不是话多的人,从不提醒他,却会替他把酒带上。
每次出战之时,啼野以业火开场,伏?就会跟上风雷。那时,大地焚起业火,天上雷霆万钧,势吞三界,众生逃无可逃,是千年不曾结束的噩梦。
可是这一次,红莲业火灼灼满目,雷声却迟迟未至。
啼野看着接下酒囊的伏?,对他道:“喝完就来吧。”
伏?没动弹,握着酒囊,红莲业火映在他瞳仁里,说:“谢谢你的酒。”
啼野眉头一凝,问:“你谢什么?”
伏?晃了晃酒囊:“谢你每次帮我带酒。”
啼野的眉头凝得更紧了。
伏?看着陷入业火的大地,看着地上无力挣扎的野兽:“我明白,你一直想把这世道彻底变成魔的世道。”
“那很好,所有的魔都将因你而逍遥,永不湮灭。”伏?道,“为了实现这个夙愿,你需要摧毁这三界苍生,需要把这天地都染成黑色。”
啼野轻笑:“怎么了?”
伏?道:“那样的世道,是你想要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对方的目光渐渐阴郁,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伏?默然,指腹拂过酒囊上魔纹:“我还不知道应当是什么。”
啼野也不太想听:“那就等三界覆灭之后再说。”
伏?这一次没有饮下那囊酒,而是把酒放在一旁,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回魔界。”
啼野看向那放在一旁酒囊,视线定了定,冷声问:“你去哪儿?”
“去一个应住我心、降伏我心之处。”
这样的一句话,竟然出自一条天性叛逆、桀骜难驯的龙。
啼野感到好笑,唇角弯到一半却僵住,他笑不出来:“这些话,是那个佛教给你的?”
伏?把目光转向啼野,对上了啼野的一双黑如点漆的眸。
他道:“不尽然,也是我自己改变了想法。”
啼野话音泛了阴寒怒意:“你说过你不会变,难道是佛心作了祟?”
伏?仔细地想了他这问题,承认道:“……佛心,确是让我懂了如何共情众生。”
“只是共情?”啼野多疑,语气阴恻恻地,带着强烈的控制欲,“我早要你把佛心吐出来,你不肯听我的话。”
伏?被他的话触犯,心生不快,道:“我不是你的奴,为何要听你的话?”
“可你却听那个佛的话?”他哂笑,“说什么应住你心、降伏你心之处,难道……”啼野的话一顿,像被什么堵住般,字句干涩了:“难道魔界就不曾教你心安,衔月殿就不曾是你的家?”
伏?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他缓缓地站起来,道:“从前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因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
但是什么,他忽然卡住了。
啼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半晌不说话,下颔收紧。
他盯着伏?,嘶哑问道:“现在不是么?”
伏?正欲开口,一只烈瞋鸟捎着口信飞来,站到啼野肩上,蓦地打断了他们对话。
烈瞋鸟把远方传音转给啼野,三界出动了所有的力量,浩浩荡荡,准备最后与魔界拼死一战。
此战,就是初世末期,最为著名的诛魔之战,而对面的首领,是仙帝将欲行。
啼野放走了那只烈瞋鸟,看来情势急迫,他必须要过去。
在离开之前,他冷冷地看着伏?,对他道:“你知道么?每个背叛我的人,我都会杀了他。”
伏?拧起眉,脸色变得难看,背叛这两个字眼太刺耳。他从未要背叛啼野,相反,他仍然一直把啼野当朋友。
万年以来,伏?同样只有啼野这一个朋友。
他们很投缘,很欣赏对方,更需要对方的存在,永远需要。
可是当下,伏?的脾气上来,目光生冷,亦是桀骜如斯,不想要把那打断的话说下去了。
今天他的这些话,对啼野而言,已是明晃晃的宣告叛离,作为朋友,皆是傲慢也不好,生了矛盾总是不好收场。
骨笛一直在响,啼野必须要离开,向着他要去往的方向,即使那一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伏?知道,啼野不屑于被任何人挽留,哪怕他在此时回一下头,那都不是他魔祖啼野。
在伏?的目光中,啼野的脚步却还是停下了,好似等待,也好似一语无声的告别。
啼野的停顿让伏?动容,他想起与啼野在衔月殿的日日夜夜,啼野问他的话,答案自是肯定,衔月殿何尝不是他怀念的家,何尝不是让他心安的地方,没有啼野,他至今还蛰伏在西荒,不会说话,不会写字。
伏?张开嘴,正要把被打断的话说完。
可是,啼野停顿的动作却只有那短短一秒,尔后,他化作一团魔炁,向着黑暗而去,消逝于伏?的视野。
作者有话说:
啼野和将欲行后来的事,可以回去看131、132章,在阙月,玄龟已经告诉伏?了。
175 175.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不知应去哪里,处处是火海。
他看着耆阇崛山的方向,迟疑了几刻,转头朝着反方向而去。
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从耆阇绝走得恣意洒脱,就算他还想见那罗耶,也没有合宜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