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难以忘却的爱与恨,放不下的情与仇,红尘里勘不破的痴缠与苦厄,依然一世世的折磨着他们。
往后三世。
一世不甘两忘。
一世冤冤相报。
一世动如参商。
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比前五世更加身不由己。
漫漫长夜里,是谁吹的昔日箫曲又入梦中?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他们总是离多聚少、缺多圆少、悲多欢少,却又总能一直相续下去。
伏?忽然想起万物司命说的那四个字。
爱有来生。
想到惋江,伏?笑了。
她可真倒霉,分明在神树底下认认真真地祈祷过,来世却还是先遇上了他,才遇上她的意中人。
没想到后来他们都成了狐狸,还成了如同兄妹一般的朋友,即使他们前世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两族,来世却能仇怨皆休、把酒言欢,在一棵桂花树下过着笑语喧阗的日子。
几万年前,凌烨子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剑客,他的剑脊上刻着他最深爱的,却连见一面都是奢望的仙女的名字,惋江。
万物司命苦于职责所在,不能回应剑客深情,只能在树下观望着他。
数万年后,惋江终于完成她的使命,转世投胎为白狐。
可惜世事无常,这一世的剑客年幼时在昭陵逢上疫灾,被掌门带到了师祖将欲行面前,以草木重塑肉身,还从此背负上了拯救青霄宗乃至苍生的重担。
太上忘情,他成为了一个提着无情剑的道长,踏上了成仙的道途。
他离曾经爱过的万物司命越来越近,却再也不能回应转世后的惋江的爱。
好在万水千山之后,惋江与江素问终是修成正果。
只是可惜他们的婚事,伏?不能去亲眼见证了。
他们二人当年找寻的初世魔,也并非真的初世魔,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祖啼野。
十三万年前,伏?为了不让那罗耶转世后魂飞魄散,一路追到伽阎浮,在往生法门之前立下毒誓,孤注一掷,跳入轮回井,从此杳无音信。
那时,魔界与三界之间发动最后一场生死之战。
将欲行祭出太阳神东君留下来的伏羲琴和九玄弑神钉,扭转了天下颓局,将举世皆恨的魔祖啼野湮灭于梦泽。
自此,魔界双祖陨落。
离火氏一族遭到三界的反杀,险些灭族,万年来不断逃亡,最后隐居于如今的阙月,永远地消失在世人眼中。
离火氏中有魔族在战乱中与人族相互爱慕,留下后代,这也是他们宁肯逃亡万年,隐居于阙月,也没有退回到魔界的原因。
当年魔界与三界的仇怨,随着旧人纷纷亡去,一代又一代的子嗣新生,终是渐渐地成了过往云烟。
伏?和啼野养在衔月殿下的那只玄龟,后来成了离火氏的族长。
玄龟出于对显祖的忠心,带领族人在阙月地底布下召魔阵,代代延续,苦心孤诣地召了啼野十万年。
十三万年后,湮灭于世的啼野受到感召,残魂归故里,苏醒过来,重新显形。
杀了啼野的九玄弑神钉还留在啼野的体内,无法拔除,使他日夜受尽折磨,力量也无以恢复,因此才没有现出身份,被青霄宗误以为是初世魔。
啼野为了拔出那十八根九玄弑神钉,日夜奔走,到处寻找自己碎裂的灵窍。
梦泽原本是在凤蛊山上,灵窍应该就碎在那里,啼野去了凤蛊山八次,屡次无果,最后一次他为了泄恨,杀了凤蛊村的所有村民,用恶灵幡将他们炼成恶鬼,冷月环和凌烨子也因此受伤。
当年梦泽的水,其实早已干涸,化为一片美丽的败花涧。
那里盛开着大片的状若黑蝶的花,名为蝴蝶梦,都是将欲行种下的,只是当年悬在空中的凤蛊山也到处盛开着这种花,并没有引起啼野的注意。
在啼野苏醒之前,将欲行已把碎裂的灵窍拼凑成形,并以蝴蝶梦为阵,将灵窍和自己都藏了起来,所以,啼野连灵窍的气息也感应不到。
啼野在寻找灵窍的过程中,遇见了转世的伏?和那罗耶,那时,正好是他们的第一世。
啼野对那罗耶尚有记恨,若非那罗耶横插一手,伏?当初不会离开。而今那罗耶转世为人,啼野则是趁他病要他命,在门上贴了几道拦妖的符咒,之后在行宫内放了一把红莲业火。
啼野没想到,伏?就是硬闯行宫,也要救那个皇帝,并因此命丧火海。
那场业火之后,啼野清醒地明白了,他与伏?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在衔月殿的日子。
几百年后,那罗耶由于缺了佛心,再也无法轮回转世。
另一边,牵机神女为了报复金母,投靠了啼野,啼野用魔炁让她变强,也用魔炁掌控着她。牵机神女犯下罪孽,被金母囚禁在虞渊城,她知道啼野会来杀她,故意假借一个神像故弄玄虚,不以真身见人。
伏?为了让和尚能够转世,辗转找到幽冥处,来到虞渊城,当时,啼野刚好在虞渊城中,准备杀了牵机神女。
机缘巧合之下,时隔十三万年,魔界双祖在虞渊重逢,可惜事过境迁,魔龙早将前尘忘净。
啼野从不饮酒,却与伏?饮了数百日的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和尚的命不能再等下去,他们在虞渊中情同手足的时光,亦如同短暂的梦幻泡影。
伏?坚持要救和尚,啼野则让他杀了牵机神女,牵机神女的魔息自此转移到伏?身上,伏?肚子里的佛心也被啼野掏了出来,镇压着伏?体内魔炁的东西也没有了。
内外合并之下,伏?身不由己,重新堕于魔道。
离开虞渊后,啼野如约把佛心还给那罗耶,在那之后,再未出现于伏?视野中。
在衔月殿时,伏?曾问啼野,十几万年以后我们还在么?那时啼野不确定地答他,在。
没想到十三万年后,他们确是还在,只是一个跳了轮回井,转世为妖,一个饱受弑神钉折磨,四处奔走。
转眼,千年匆匆而过。
第九世,最后一世。
最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
那罗耶与伏?的最后一次重逢。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昨天发的,结果生病了,今天状态好一点给它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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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听到三两琴声,松沉旷远,他蓦地回神。
是伏羲琴!
将欲行早已不在花楼之中。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看向桌上仍在燃烧的蝴蝶梦,那香还差一小截没有燃尽。
他掐灭了那支香,忽然明白过来,将欲行在用这支香拖住他。
伏?转头推门而出,那棵树依然在花楼前,葱郁苍翠,纵横在碧霄中,四下纷红骇绿,黑蝶在丛中飞舞,宁静祥和。
外面的伏羲琴只响了几声,就又停了。
伏?抬头打量花楼前的树,之前他就是靠近这棵树,走进了这里,若是真有玄机,也应当在这棵大树附近。
他绕着树转了两圈,却什么也没发现,此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话音阴冷:“你怎么不弹了?”
另一声音道:“今日故人重逢,百感交集,一曲不足道尽,不弹也罢。”
是啼野和将欲行的声音。
啼野打断他:“这琴是拿来杀我的,何提什么故人,将九玄弑神钉掼入我身体的人,难道不是你?”
对方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啼野道:“那时,东君却劝我弃魔道,付真心,一面语重心长地这么对我说,一面早已想好了如何杀我……真是一位不偏不倚的好老师。”
“老师以前常说,行事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将欲行的话音渐缓,“他曾让你把这句话刻在岩壁上,可你懒得这么做,是我帮你刻的,你记得么?”
啼野道:“不记得了。”
将欲行的语速不紧不慢:“那时候的事,可曾有一件是你记得的?”
两个人的话音消失了一会。
“我们在那里待了八百多年,你还练过剑,杏花落时像是摇动冬日雪,闲时也会与同窗们……”
将欲行当惯了仙帝,说话又空又迂回,先说完老师,再说同窗,最后才轮到说自己,可惜,还没等他说到自己,啼野就打断了他。
啼野道:“太久远的事,何必要记。”
气氛僵固,伏?听到有人吁气,像是长叹,又好像一声轻笑:“还真是毫不意外……”将欲行熟稔地逐一道来,“……杀出无问天的,永封情窍的,冷血无心的,魔祖啼野。”
啼野道:“把灵窍给我。”
将欲行问:“你如何知道灵窍在我手里?”
“灵窍碎裂,若想拼成它,起码耗上几万年,谁会这么有闲情?”
“你能想到我,我也很感动。”
啼野笑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将欲行道:“我可以把灵窍还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随我去壶中天。”
“壶中天,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是,那里风貌与凤蛊山很像,连其中一棵树,我都种了三万年。”
伏?听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毁了一半的参天大树。
啼野道:“那又如何,我不去。”
“你的灵窍不要了?”
“那是我的灵窍,本就该属于我,轮得到你与我谈条件?”
“九玄弑神钉就在你体内,伏羲琴就在我手里,你可想好。”
啼野的声音骤寒:“你想拿十八根钉子和一把破琴,这样要挟我多久?”
“这不是要挟,这是给你的选择。”
啼野阴恻恻地笑了,被这十八根弑神钉折磨得麻木,道:“十三万年,九玄弑神钉在我身体里待了十三万年,早就长在我的肉上,融在我的血里了,如同多出的十八根骨头,连走一步路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一字一顿道,“可你想让我受制于你,简直痴心妄想。”
对方不知为何沉默了,良久,问道:“九玄弑神钉在身体里,是不是特别痛?”
两个人的话音越来越模糊,并非他们的声音小了,也并非外力干扰,而是伏?的耳鸣加重。伏?醒后,身体越发不适,他知道是那一支香有问题,他睡了那么久,定已中了毒。将欲行想杀了伏?,唯有伏?死了,啼野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壶中天确是美如画卷,花楼半悬,花团锦簇,苍翠青峰高低错落,有的还是浮在空中,就是仙界也少有这种美景。
可惜,风景再美,也是一个牢笼。
伏?猛一用力,将那棵大树訇然炸开,烈火烧空了大树的躯干,整棵树都被折断了,徐徐倒下来,发出訇然巨响。
壶中天果然出现了变化,头顶碧空渐渐失色,变成了一个好似透明的琉璃罩子。透过这层琉璃罩子,伏?终于看见了败花涧,也看见了站在败花涧当中的将欲行和啼野。
只是,他依旧无法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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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欲行布阵设境的水平首屈一指,一隐身就消失十几万年,连啼野都找不到,这壶中天更是教人有去无回,啼野进了这里,只怕也会被困在这里。
伏?看着站在败花涧中的两个人,能听得清他们的对话,但他刚才毁树发出那么大动静,外面却半点儿反应没有,想来是壶中天吞灭了这里的声音。
他想起冷月环讲过的凤蛊山村,啼野把村民炼成了恶鬼,把他们关在村里整整三十年,凌烨子说许是将欲行封闭了五感,才不知道此事。
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将欲行的五感从未封过,啼野把村民炼成恶鬼也不是针对凌烨子和冷月环,而是利用此举试探来将欲行是否在凤蛊山。将欲行为了不暴露自己踪迹,当真对这数千村民的痛苦视若无睹,任由其在凤蛊山脚哀嚎三十年。
此时,天际是紫藤色的,浮着薄薄的云翳,隐约能看到几点散星,笼罩着随风飘摇的花海,若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无人不会眷恋于此般温柔。
紫藤天际之下,将欲行身着银色鹤氅,啼野仍是黑衣肃杀,满面阴鸷。两人之间隔了一整片花海,仿佛故意隔了这么远,靠近就会被对方所伤。
啼野的唇无血色,碎发遮住了他的眼帘,衣上携着拂不去的风尘,衣摆处有些破损,迎着凛风而动。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有些不自然,应是九玄弑神钉在体内的缘故,身姿却依旧挺拔孤高。
将欲行道:“十三万年前的某一天,三界生灵涂炭,魔界凯旋在即,那时,局势已是无力回天。”
随着将欲行的话,时间仿若回到了十三万年前,民不聊生,混沌不堪。
“魔界双祖举世无敌,想让仙界跌落瑶天就捣碎九霄,想让天下血流成河就恣意杀戮,双祖的性情迥异,养了一只兔子,听说魔龙很疼爱那只兔子,但是兔子的天性单纯。”
“是我遣人骗走了那只兔子。”
他的话音刚落,伏?遽然抬头,瞠圆了金眸,不可置信地瞪着将欲行。
“凡入罪渊者,有去无回,只要魔龙被引到罪渊,跳下去,就是必死无疑。但是我没想到,他乃龙祖,却竟然肯为了救一只兔子投身罪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