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傍罗刹问:“五官王,卞城王,他这是要干什么去?”
卞城王挑眉,道:“真佛都把这一座桥都送进地狱了,还能如何?”
阿傍罗刹又问:“那他要是上去了害人呢?”
卞城王道:“被渡的人如果不愿被渡,佛也奈何不了。如果愿意被渡,那就是皈依了,害不害人,也不归我们管了。”
伏?在那座桥前伫立良久,回想和尚曾经说过的话,回想十三万年的前尘,和尚在凤蛊前寂灭,却在他下地狱时现身,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那罗耶从一开始就想渡他,却失败了,后来和尚在尘世九转修禅,为的从来不是成佛,而是渡魔,否则干脆沦落红尘,与所爱之人相伴到老,有何不好。
只是这红尘贪爱,终究渡不了一个魔,世间情爱,颂扬成书,多的是为一人负天下,和尚的爱,却是为一人而绝情,为一人而成圣,为一人而渡众生。
伏?一脚踏在真佛所化的渡桥上,那一座恢弘渡桥立即浮起金色流光,整座桥都波动起来,连带着整座酆都罗山都随之波动。阿傍罗刹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害怕酆都罗山就这么崩裂了。
伏?面不改色地踏在上面,一步接着一步,往事如走马灯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他心中愈发震撼,却也愈发决然。他没有轮回九世,却生九尾,又断九尾,在娑婆尘世的数千年中,善恶摇摆,爱恨历尽,修的是感悟蜉蝣微小、止歇狂性杀心的禅。
而佛曰不可说,便是自己负重而往,弃佛身,愿为垫石,愿为草芥,肩挑日月星辰,横越风霜雨雪,转轮入娑婆,站在肆虐洪水之中,千古如一日,十世如一瞬,修一个长久无望的禅,悟一个以身渡魔的禅。
波动过后,那金色流光一瞬涌动成金色洪流,速度快如流星,势如离弦之箭,直直向着天际而往。
这金色洪流迅猛至极,这一道渡桥漫漫直通梵天,非一步步可追赶得上。
忽而,一声龙吟响彻酆都罗山,斯声惊动地狱万鬼,心皆惶惶,向着声音源处望去。
那个魔头摇身化作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祥雾缭绕,梵文映照,龙身逶迤腾空而上,左右缠绕着那一座渡桥,五爪锋利,声势烜赫,浑然不顾一切,勇猛追逐着桥上汹涌的金色奔流而去。
酆都罗山的殿王一脸惊叹,目送着上古魔龙踏上渡桥,盘旋而飞,渐去渐远,魏然长身融于普照的佛光之中,一路追向了梵天之境。
阿傍罗刹叹气:“唉。”
五官王问:“你叹什么气?”
阿傍罗刹道:“有真佛以身相渡,就是好啊,背景真硬。”
卞城王笑道:“地狱的差事累着你了?不想干了?”
阿傍罗刹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感慨一下。”
五官王道:“不必叹气,地狱也能歇个假了。”
阿傍罗刹问:“为什么?”
五官王笑了笑,不说话。
伏?追着那一座渡桥上的金色奔流,迅疾穿过二万由旬的厚土,从地狱重返人间,从人间一举跃上云端,酣畅淋漓。
漫天不散的云雾再也遮不住他的望眼,缥缈无垠的高天再也迷惘不了他的心,先前围成银墙铁壁的霹雳列缺已然无影无踪,漏了天顶般的寒凉大雨也已经歇了,天空上彩彻区明。
他离那梵天之境近在咫尺,眼看金色奔流猛烈地涌入梵天,奔腾不绝,却在这一步之遥处遽然驻足,久久凝视眼前之景,默默无言。
他回望来时十万八千里路,艰难险阻,百转千回,原来他一直都走在归途上,而这归途的尽头,就是那罗耶。
伏?龙身盘踞,金眸收敛桀骜,下颌珠光灿耀,朝着这通往梵天的渡桥,庄重地做了一个伏颈的动作,龙首长叩金流之上。
十世之禅,去日苦多。
红尘悟透,我降伏狂心,皈依于你。
随着伏?这一伏颈的动作,那罗耶的身影在桥头显现,尽管那只是幻影,对方真身仍在渡桥之中。
龙的金睛虔诚,凝望着他的佛,那罗耶亦寂静地端量着他,目光沉如往昔。
伏?一下化回人身,赤发飞飏,风华无双,站在佛的面前。那罗耶抬起手掌,掌心抚过伏?脖颈,尽管不是真的摸到,伏?只感到一缕清风从颈间掠过。
他颈间的逆鳞蓦地烫了起来,他兀自扬起脖颈,用指尖轻轻地又抚了一下,在逆鳞上隐约摸出一道莲纹。
那罗耶的影子消散了,梵音漫入佛都,妙法永生极乐。伏?足下的渡桥一直凌空高悬,金色洪流在前方指引着他,好似他不入此梵天佛境,那一座通天渡桥就永远不会消失,永远都悬在这里等着他。
伏?屏息,一步登入梵天之境。
随着他这一刻踏入梵天,身后的渡桥立即一寸寸塌毁,化为向上的荧火,成千上万,蔚为大观。
他在梵天回身看去,那些荧火在空中逐渐相聚,凝集成一个人的轮廓,身形修长如竹。
光是看此身形,伏?就知道,这绝对就是那罗耶,那一座恢弘的渡桥果然也很快就消失不见。
荧火构成那罗耶的轮廓,金光灿然,随着一声“嗡”,荧火融入佛的体内。随着渡桥消失,那罗耶袈裟翩然,凌空而站,单手立掌,掌间挂着一串佛珠。
他的两眸轻阖,唇间低念一语。
此语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随后,他纵身一跃,如一轮明月,沉入地狱溟海之中。
溟海风浪已平,地狱大门已关。
伏?愕然,直盯着此情此景,紧握手指,忆起那罗耶先前对他说的两句话,原来那是两句双关之语,假借一场迟来的安慰,暗藏一个提早的告别。
“别哭,不要难过。”
“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
十三万年前。
那罗耶在须弥之中。
那罗耶道:“回世尊,弟子知那龙的本心洁净,不忍他在罪渊无明而终,愿为他点一盏明灯,望他在迷惘中解脱。”
佛陀道:“那么,你成功了吗?”
那罗耶道:“……没有。”
佛陀道:“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那罗耶道:“弟子愿以十世功德,化身为桥,渡他脱离魔性。”
佛陀道:“可他从你身上踏过,只是一瞬,你在娑婆修此苦禅,却要九世,若是入了地狱,更要苦守数千年。”
那罗耶道:“弟子预见此景,心甘情愿。”
佛陀道:“你入了他的因果,你们之间的业力将相互缠缚,你能承受否?”
那罗耶道:“弟子愿与他共业,代他偿业。”
(正文完,下章接尾声。)
作者有话说:
尾声里他们会重逢,一定是HE!
解释一下,为什么最后是那罗耶决定代替伏?下地狱,因为伏?要下的是无间地狱,真的下了,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出来了。但是那罗耶是佛,如果他把地狱众生全都超度了,还清业债,就能离开无间地狱。那罗耶入轮回已经与伏?共业,这个佛陀曾对他说过,所以那罗耶可以帮伏?还业。
在第141章就是对这个结局的暗示,当时第141章没看懂的宝可以回去看一眼。
186 186.天涯目送归鸿去
伏?回到了耆阇崛山,十三万年过去了,山上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他沿着老旧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路过一道天堑,他侧目看过去,对面的古岩绝壁上有着数座禅窟,其中最大的一座禅窟前面,悬着一川纤细的白绸,飞湍而下,银花乱溅,而这一瀑布的响动,更衬得了耆阇崛山的静谧。
伏?对着那一禅窟出神地看了须臾,诸多记忆涌回脑海,十三万年前,他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在这座禅窟里,他对那罗耶挑衅道。
“世人皆盼我下地狱永不超生。”
“你却救我,让我,顺我,成全我。”
“你就不怕世人失望?不怕跌下莲台,再不成佛?”
“你又该拿什么来渡我?”
彼时,那罗耶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后来他被十法界中的人法界所吸引,思索红尘,问那罗耶愿不愿去人间,那罗耶居然答应了他,没想到在那之后,他当真与那罗耶双双投身于红尘,辗转九世。
伏?沿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山风轻轻拂过他的长发,像是在向归来的故人问候。
他一步一步地踏着石阶,终于走到了耆阇崛山的山顶。落日在苍茫云层中崭露出来,满天细碎的金云,像是盛开的一朵朵莲。那一棵菩提树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在落日熔金之下,树冠蒙着一层温暖的光辉。
伏?抚向山顶苍老的菩提树,粗糙不平的树皮上满是岁月痕迹,树叶飒飒轻响,散着熟悉的幽香。他站在树下向着四周望去,千日红漫山遍野,随风轻柔摇摆,转世后锦悠城的庭院里也栽满了千日红,和耆阇崛山一样,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就连山顶的那一座金殿也还在。那座金殿本是为了伺候他这瘫痪又事儿多的龙,所施的一个临时法术,他这难伺候的主儿养好了伤,早已潇洒离去,金殿却竟然还一直留在这里。
伏?将耆阇崛山的每一角落都挨个看遍,直到落日逐渐淹没在远山中,天色渐晚,他才坐在那一棵菩提树下,在那罗耶从前常坐的位置,倚着树轻轻地睡着了。
寒来暑往,此去经年。
伏?每天都坐在菩提树下,后背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有时化回龙的样子,如同十三万年前一样,浑身盘踞在菩提树干上,脑袋枕着粗壮树枝,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
四季流转,菩提一叶窥时节。
每年春日,菩提树抽出嫩绿的叶,斑斑驳驳,春雨过后,叶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待至炎夏,青绿的叶子一片片转为更深的苍绿,枝叶间开出皎洁的小白花,远看似云,风一吹,如细雪,簌簌落了满地。
到了秋季,叶子转为金黄,绕着树萧萧地落,形成一汪金色的池,风起时叶动如水潋滟。
凛冬一至,树枝就干巴巴的了,只有孤零零一条黑龙挂在树上,最是显得凄怆寒冷,好在耆阇崛山的冬日总会下雪,一下雪,就仿佛回到了菩提花开的时候。
岁月如流,形影相吊,伏?就如此独守在菩提树上,观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等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有一天他从梦里醒来,一只小雀落在他的龙角上唱歌,他一抬头,那只小雀就煽动翅膀,落在了他旁边的树枝上。他倏尔化作人身,散漫地坐在树上,一伸手小雀就又飞到了他的掌心上,摇着小鸟脑袋继续唱歌。
他用指尖摸了摸小雀的翅膀,问:“小鸟儿,你帮我问问,住在这山上的佛什么时候回来?”
小鸟歪着脖子看他,灵动的小圆眼眨了眨,忽然振翅飞走了。
……
那罗耶仿佛听到了几声鸟叫,灵动极了,好似歌声。
他抬起头往上看,头顶是昏黄的惨天,此处是万仞深的地下,怎会听到鸟叫。果然,那鸟叫声就如同幻觉一般,只是几下,就消失了。
远处又是一阵诡谲清幽的骨铃响,掺着几声脚链啷当的声音,地狱的冥昏毒气四散,曼珠沙华在淤泥里娇艳地盛开着,一团团一簇簇,浓重得有如晕不开的血。
无间地狱的众生被捆缚着,日夜经受铁棒铜锤拷打,身上满是脓血恶疮,两靥凹陷,瘦如枯骨,或者有的干脆就是枯骨。即使已经刑满,他们也无法离开无间地狱,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曼珠沙华的淤泥下面,有如给红花提供的养料,痛苦的呻吟在泥里此起彼伏,泛出臭味。
那罗耶坐在一双巨大的合十手掌的指尖上,他的面前是一尊高大得能撑起整个无间地狱的佛像,却与他同样低垂着头颅,长眸半阖,有如罪佛。佛像与他相对而坐,半边身体显现在黄沙天里,半边身体埋在曼珠沙华之下,由于岁月之久,身上已然皲裂出几道纵长的缝隙。
身下所坐的手掌就是那罗耶自己的手,对面的佛像亦是那罗耶本身,那罗耶与佛像的身上都被捆缚着数道枷锁,与地狱众生别无二致。这无间地狱就是那罗耶的道场,对面那座佛像生于他面前,便是让他时刻自观,切勿沉沦。
无间地狱是八大地狱中最苦的一个,地狱众生痛苦万状,昼吟宵哭,悲惨的哀吟声从不间断。但是,这无间地狱中却有一道灵妙的镇痛剂,便是坐在中心的那个佛的诵经声。
平日里无间地狱的哀嚎震天,但是只要佛的诵经声一响起,地狱众生就感觉不到痛苦了,哀嚎声亦渐渐平息,一张张悲惨惊恐的面孔变得安详,在这庄严的诵经声中,众生平静地陷入安眠,但是只要诵经声一停,身心痛苦很快就会回来,哀嚎声又会渐渐再起。
刚才的几声鸟叫,打断了那罗耶的诵经,地狱众生在曼珠沙华底下痛苦地翻滚,浑如一片暗流涌动的血海,他们渴望地伸出一条条手臂,蠕动着向那罗耶靠近,渴望重新得到佛经下的安宁。
那罗耶对那鸟叫声若有所思,好似明白了为何会听到,捻珠的手指一顿,微微笑了。阖上双眸,在地狱接连起伏的惨叫哀嚎中,重新诵着佛经。如此经声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在这经声带来的宁静中,不断有亡魂不再陷于凄苦,顿悟之中得到超度,欷歔流涕,脱离无间的诸苦诸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