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无奈,问:“我当时站得那么远,你也能听得到?”
那罗耶又道:“别哭,不要难过。”
伏?道:“我也不想难过,只是真到生离死别,仍然有些困难。”
那罗耶澹然,似乎话中有话:“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伏?道:“我听说从生到灭为一劫,下地狱则是万劫不复,那么万劫以后呢?我们还会再见么?”
那罗耶沉默了。
伏?心想,此话问出来确有几分荒唐,一个罪孽深重的魔,下了无间地狱,万劫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不复。既已万劫不复,怎么竟还盼着要与别人再见面?何况那不是别人,那是一尊佛,一尊连娑婆都本不该入的佛。
一阵清风拂过伏?额前的发,像是有人在轻柔地拨弄,顺着风,他听到那罗耶淡淡的声音:“会的。”
伏?滞了一下,恍然抬首,头顶风举云摇,好似群魔乱舞,连天都要被雷霆撕裂,大雨仍是潇潇不歇,而这一切皆被挡在那罗耶的金光之外,一滴也没落在伏?身上。这一幕何其相似,他们最后一世相逢时,伏?在金幼城杀了人,天上忽然雷雨交加,他又冷又怕,忽然头顶的雨消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安静地为他撑了一把伞。
那时伏?回头,看到的就是和尚静如古潭的眼眸,时至今日,那罗耶仍然守在他的身后,目光仍是平静无波,在这目光之中,伏?释然,忽觉今是而昨非。
曾几何时,你佛眼相看,我包藏祸心。
此时此刻,你佛眼相看,我狂性顿歇。
伏?的心境已经不同,他不再乖张地憋着满肚子的欲想,不再欺诳于任何人,不再想方设法地把那罗耶拉下莲台,只希望对方能无量劫无量世,一直长坐莲台之上,灭谛众生,不染尘埃。
等他下了无间地狱,万劫漫漫,他会仍然想念着,深爱着,他心中唯一的佛。
伏?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道:“那罗耶,你来这里,有想对我说的话么?”
那罗耶沉默许久,问:“你可还记得石桥禅?”
伏?一顿,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像在什么时候,和尚与他曾经说及过此事,可是原话是什么,他记不清了,道:“我好像有些忘记了。”
那罗耶道:“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伏?道:“是什么禅?”
那罗耶道:“等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伏?道:“为了一个可能会过桥的人,甘受五百年的造化之苦,这就是那座石桥的禅心?”
那罗耶道:“是的。”
伏?问:“如果那个人一直没有来呢?”
那罗耶道:“那就再等五百年。”
伏?道:“原来这便是禅,以前我肯定无法明白,石桥怎么那般痴愚?为何要修如此苦、如此无望的禅?而今在红尘修历千年,我好像懂了,无望即是有望,痴愚即是智慧,苦厄即是甘霖,狂心亦可成菩提。我报复心如此强盛,却选择放过了我恨的人,便是歇了狂性,狂性顿歇,歇即菩提,能在下地狱之前悟此禅意,也算一桩幸事。”
那罗耶垂额不语,两眸似伤,静静地注视着他。
伏?道:“经受风吹雨打是一种禅,狂性恶念止息亦是一种禅,可这孽业终究要偿,让我离开吧。”
漫天金辉逐渐地消散,遮在头顶的那把安静的伞收起来了。轰隆隆的雷音又清晰地透了进来,好似打鼓,震耳欲聋,滂沱大雨如断了线的珠,无休无止地往下跳,天顶就像被雷凿漏了一般。
伏?抬头望着这场大雨,心觉生命如浮萍,浮在雨中、水中,飘零无依,不知此身当归何处。以前他对啼野说,想要归去一个应住我心、降伏我心之处,十三万年了,他找到这个地方了么?
足下托举着伏?的金光徐徐消退,那一双金色鹏翼飞远了。地狱众生怨恨的声音再次清晰可闻,沸反盈天,他们已经离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就能摸到他的脚踝,伏?漠然睥睨着他们,他们又讪讪一退,不免对他又恨又怕。
伏?最后看向那罗耶一眼,看到远山的那罗耶坐了下来,盘膝如莲,呈跏趺坐,佛衣素洁,如悬在天涯边的一轮明月。
他心如止水地收回视线,转身踏上了通往无间的长阶。
那长阶滚烫至极,一瞬就烫化了他的云靴,将他双足烫得全是血泡。他却面不改色,一步步往下走去,地狱众生不再顾忌靠近这阶梯就要化作灰飞,手扒拉着,嘴叫啸着,纷纷接踵而至,生怕让伏?再逃了。
他们的手抓着伏?的衣服,有的攀在他的后背上,有的捞住他的小腿,有的擒住他的手腕,一双双冰冷苍白的手已是迫不及待,密密麻麻地缠缚着他的全身,捂住他的眸,他的唇,狞笑着,尖叫着,如饥似渴地要将他拖入万劫无间。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章停了很久,稍微修了一下前文,也一直在整理这章的思路,不知道到底要整理什么思路,但是一直在想东想西,本来想把一个大情节直接发出来,但还是觉得需要断章一下,下一章不会需要等这么久了。请宝贝们记得清除缓存喔!
185 185.狂性顿歇即菩提
伏?感到自己在下沉,像是肉身沉进了沼泽,四肢灌入了铅,口鼻越来越窒息。
他在这无尽黑暗中放空思绪,脑海里唯余莽莽金辉,金辉之中开着一棵菩提树,树下坐着他的心尖人。
那人手持念珠,禅坐菩提下,对他道:“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后来,菩提树开花了,他问那人:“为什么花会开呢?”
那人答他:“菩提花开,许是一场醒觉,许是一场姻缘。”
他笑着调侃:“为什么不是一场姻缘?”
伏?一直在地底下沉,上万只手抓着他,密不透风,挠得他浑身满是淤青血痕。他愈发窒息,七窍好似被泥浆堵住了般,身体像是挤在一个灌满淤泥的棺材里,动弹不得,而那棺材也在泥泞里一直向下陷落。
这地底寒意刺骨,百骸麻痹,冻伤肺腑,散发着一股阴暗腐烂的味道。
伏?并不在乎这些,他的两眸紧阖,白唇紧闭,与纷扰长绝,兀自陷于故梦之中。
故梦里,他盘在菩提树上,对那人说道,月就是佛性,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就是要渡我,对不对?那人神色如常,没有否认。于是他贪婪地说,可我还想要你的一颗佛心。
但在这一次的梦里,伏?没有骗取一颗佛心,反而化作人身从菩提树下来。落日熔金,余晖落在他们肩上,他盯着那人的眼眸,对那人道。我喜欢你身上的金色,与我的瞳仁是一个颜色。我也喜欢你种的菩提树,夜里总是睡在上面。我自是也很喜欢你,你把月光照在了我身上。我不皈依佛,不皈依法,不皈依僧,但是可以考虑皈依于你……
十三万年的迷梦渐远,伏?向下陷落,耳畔的声音混杂不清。
地狱众生的嘈杂之下,他听见孽镜台的审判之音,罪名十万八千,侈侈不休,亡灵言说善魂不必至孽镜,台前无一是好人。他还听见业火焚烧酆都罗山的声音,地狱道众生苦痛呻吟,冥昏毒气喷发,罪鬼死魂漂泊。
渐渐地,这些声音似乎远去了,水声淹了过来,像是恶海,黑如墨汁,泛着腥秽味道。
那水涌得湍急,纵深万里,无边无际,抓着他的那些鬼手皆自顾不暇,逐渐松开了他,他在这恶海中随波逐流,向着阿鼻大城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阿傍罗刹在水中一把抓住了他,将他的两手捆起来,对他道:“这水可真是邪门,你一下来,水就跟着下来了,随我去无间吧。”
伏?醒来,睁开眼,望着四周的波涛,问:“这是什么水?”
阿傍罗刹道:“地狱周围就是溟海,海水涌进来了。”
伏?问:“为何溟海的水会涌进来?”
阿傍罗刹道:“也许是地狱异动,大地被开,搞得哪里不对劲儿了。上一次溟海的水涌进来,还是在叁拾万年前,不过那可预兆了一件大事……”
伏?问:“什么大事?”
阿傍罗刹道:“地狱被清空了。”
伏?说:“怎么清空的?”
阿傍罗刹道:“多说无益,跟我走吧,大魔头。”
伏?没有再问,也没有反抗,不知为何十殿阎王只派了这一个阿傍罗刹来,许是看他自甘坠入地狱,知他心诚认罪。
溟海的水越涌越高,淹过了整座酆都罗山,连万年不灭的业火都熄了。阿傍罗刹和伏?难免行路艰难,那些地狱众生更是满脸惊恐,能逃的就往地势高处逃去,不能逃的只能淹没在溟海里。
伏?问:“这海水难道不会把他们淹死?”
阿傍罗刹道:“本就是已死之人,哪儿来的淹死?来自生前的恐惧罢了。”
言语之间,地底忽然疯狂颤动,比地狱众生出涌时颤得还更厉害,比溟海的水淹过来还更凶猛。
阿傍罗刹警惕地停下了,伏?亦驻足。
整一座酆都罗山都在颤动,海水忽而从中拨开,推向两岸,叠起百仞之高,黑色水花凌空倒卷。
伏?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阿傍罗刹呆了,道:“不知道。”
伏?问:“地狱里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阿傍罗刹道:“从来没有。”
那被拨开的溟海海水之间,尤为诡谲地震动不止,周回数十万里,远近皆随着一起狂震,两侧浊浪滔天,当中无端迸射出五色光明,伏?往前走了两步,想看个究竟。
阿傍罗刹抓紧了捆着伏?的锁链,对他道:“你可别想着趁乱逃跑,这里是地狱。”
伏?挑眉,抬了抬被捆的双手,道:“我乖乖的呢。”
没过一会儿,几个阿傍罗刹闻声赶了过来,四殿五官王和六殿卞城王也先后从不远处过来。
阿傍罗刹立刻恭敬道:“二位殿主。”
五官王与卞城王颔首,五官王目光停留在伏?脸上。
阿傍罗刹道:“这异动实在奇怪,恐生变故,我先把这魔头送进阿鼻大城再说。”
卞城王正要挥手,五官王却道:“先不急,等等看是什么变故。”
伏?更不急,站在原地不走。
阿傍罗刹惊讶,但也听了五官王的话,没有动弹。
那两侧海水不断地向中间淹没,犹如大海涨潮,但又不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汹涌海水拨开,空出中间一隙。整个溟海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阿傍罗刹一个不稳,差点儿没有站住,就在他分神之时,海水空出的一隙之间,竟然凭空拔起一座气势恢宏的长桥,喷薄而出,激荡得两侧溟海掀起惊涛骇浪。
但见那一座长桥飞出溟海,飞出酆都罗山,如奔天的一道华彩,气贯长虹,不仅拨开了淹没地狱的溟海,辉映着整座晦暗的酆都罗山,也一举冲开了两万由旬之上的厚土,贯穿了整个凤蛊山。
此一奇桥还接着往上奔,穿透层层叠叠的云雾,向着更高更深之处,直到金辉洒落,传来一道渡世梵音,竟然通向了遥不可及的梵天之境。
伏?愕然地瞪着这一幕,惊心骇瞩,遗忘的陈年记忆忽然间全都涌了回来。
他想起第五世的时候,他在邯羌漠地遇见了和尚,与和尚算了一笔前四世的血账。和尚听后对他说,我可以把命还给你。伏?说,你的命对我没用。和尚又说,那我就当你的一座桥。他问和尚,那是什么意思?
和尚对他说,意思是,我愿积下累世功德,化身为桥,不管五百年还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伏?终于反应过来,蓦地看向地狱之上,原本的那座高山,不久之前还坐在那里的那罗耶,已经不见了,四下无影无踪。
他想起自己在坠入地狱之前,与那罗耶的对话。
“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是什么禅?”
“等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只为修此一禅。
等一个人渡过的禅。
阿傍罗刹望着这座自溟海里飞出的桥,震惊地瞪大了眼,喃喃道:“什么样的一座神桥,竟能通天而架,不塌不倒?”
五官王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是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阿傍罗刹又问:“这样是什么意思?”
五官王回答:“渡。”
佛骨架起通往梵天的桥,佛心照亮通往梵天的路,功德如虹灿烂绮丽。地狱半空浮动着无数梵文,流光溢彩,无边无际,躁动不安的地狱众生在这照耀之下,变得安宁平静,仰望着这蔚为壮观的场面。
那座长桥就像那罗耶本人一样,寂静无声,站在汹涌浩瀚的溟海里,屹然不动,沉默地等着一个想渡的人。
伏?忽然挣开捆在两手上的枷锁,有如挣断麻绳那般轻而易举,不再像刚才乖乖听话了。
阿傍罗刹立刻着急了,上前一步要制止,被五官王抬手拦住。阿傍罗刹看向五官王,只见五官王摇了摇头。阿傍罗刹只好退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伏?。
伏?走向那座桥,脑海中想着五官王的话,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和尚,疼吗?我们在琊国的时候,在春玉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晓此日将至?
阿傍罗刹盯着伏?直看,只见他金眸通红,有泪欲堕,他伫于桥前,两腿挺拔修长,两眸轻垂,目光定在桥上,安静温驯,一点也不像祸世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