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阇崛山上,菩提树落着白花,伏?坐在树底下撑着下巴,任由白花飘落了他满肩。
无间地狱里,昏黄天扬着砂砾,那罗耶坐在曼珠沙华里的一双手掌上,诵经超度地狱众生。
偶有起风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地狱里仿佛飘来了菩提花香,伏?仿佛在耳旁听到了地狱的经声。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如此过了多久。
有一天,伏?正在树上睡觉,脸上飘来了一朵冶艳的花,落在他的唇上。这明显不是菩提的花,他拾起那一朵花,轻轻地嗅了嗅,嗅到浅淡的碧桃香气。
那一朵花被捏在他手中,像是认出了主,忽地无火自焚,化作一缕灰。那一缕灰却没有飘散,而是在空中写成了字,字迹比从前好看了些,但也没有变得好看多少。
语气一如其人。
“小叶子说,青霄宗的焚花法最好用,不管对方在多远也有可能收得到,可我失败了七十七次,薅秃了两棵碧桃树,也没见到什么希望,只好姑且再试一次。坏狐狸,先不论你当时不打一声招呼就跑了,还敢擅自当我的长辈,竟为我谈婚论嫁,这些过分举止,本姑娘宽宏大量,全都暂且可以饶恕你。不过,本姑娘的婚约就在明年荷月十二日,锦悠城中,你若胆敢不来,千里万里,我一定不饶你。
补充一句:你就是已经死了,成了一个鬼,大婚之日也得飘过来,乖乖吹几根蜡烛,给本姑娘助一助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187 187.天涯目送归鸿去
次年荷月,伏?给自己剪了个纸人,将一抹神识附着于上,掷入娑婆尘世。
那纸人落到地上,沾了尘埃,抖了抖,趁着四下无人,忽然间变大起来,成了伏?的模样,赤发金眸,锦衣玉袍。
伏?身入梵天之境,跳出轮回外,不在五行中,可谓不生不灭,真身不好进娑婆尘世,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行,比如剪一个小纸人这样。
可笑他纸人剪得粗制滥造,两条腿不一样长,看也没看就附着神识丢进了尘寰,到了地上才发现自己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有失风度。不过这也无妨,他只是来参加一桩婚事,待不几个时辰便走,没人看得出来。
伏?依着记忆来到金幼城,看到郊外十里之外挂满了红灯笼,贴满了喜字。他本是无甚念头,此时见着红色,心中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
冷月环正在屋中梳妆,分明是白昼,却还是点了满屋的蜡烛。她一会抬腕描眉,一会动手点唇,眼神却时不时地往那些蜡烛上瞥,哪支蜡烛稍微遭风一吹,她的心就要紧一下。
此刻,她正戴着凤钗,忽然屋中吹来一股妖风,所有蜡烛皆被吹灭了。她登时瞥向那些蜡烛,戴着凤钗的手微微一颤,凤钗掉在了镜台前。
她徐徐地把凤钗拾起,轻轻戴着发间,稍一抬头,透过台前的一面明镜,看到镜中所照出的屏风后面,不知何时投出了一道人影。那影子修八尺有余,窄腰长身,以冠束发,手里还持着一把扇子,不见真人也能觉出其跌宕风流。
冷月环心下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连屏风都等不及绕一下,把那屏风扶在一旁。屏风后的人像是被她吓到了,纸扇遮着脸,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金玉良缘。
冷月环拨开那纸扇,对上一双宛若琉璃珠的金眸,眸中晃着浪荡笑意。
她却迟疑片刻,判断不出眼前之人是死是活,干脆就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那人立刻道:“别揪,别揪,纸做的,耳朵要掉了。”
冷月环当即松手,紧张道:“火纸做的?”
那人问:“什么火纸?”
冷月环急道:“给死人烧的火纸!”
那人一怔,道:“不是,自然不是。”
冷月环紧张地问:“你还活着吗?”
那人笑道:“活着呢。”
冷月环一蹙眉,又问:“活着怎么变成纸人了?”
伏?说:“误会,我的真身不便来这。”
冷月环总算舒了一口气,转而又来气地拧他的胳膊,道:“说了荷年十二月,你就当真今日才来!”
伏?连道:“断了,胳膊也要断了。”
“蜡烛都吹了做什么,唬我?”
“纸片脆弱,我怕引火烧身么。”
冷月环往伏?的身后看了一眼,关心问道:“阿池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伏?言辞一顿,脸上的笑消退几分,道:“他不能来。”
“为什么?”
“待你有空,我再讲与你听。”
“我还有一个时辰,你快些讲。”
“你的大喜之日,我讲这些恩恩怨怨,多不好。”
冷月环又掐他的胳膊,道:“别磨磨叽叽,快些讲!”
伏?扶扇,问:“说来话长,我从何讲起呢?”
冷月环道:“就从你离开青霄宗讲起。”
她在榻间坐下来,伏?斟酌片刻,将他离开青霄宗后发生的事,连同十三万年的那些事,尽数讲与冷月环听。
冷月环认真听完,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条黑龙?”
伏?颔首。
“你还说……说,阿池不单单是和尚,而是那罗耶佛的转世?”
伏?又颔首。
冷月环无声了良久,吐出二字:“哇喔。”
她回过味来,兴奋道:“好狐狸,飞一下给我看看,下个雨给我看看。”
伏?用扇子敲她脑袋,道:“你当是来耍杂技么,我的真身不在这里。”
“所以……阿池真的,化作渡桥之后,下了无间地狱?”
伏?沉默地颔首。
“那他何时才能回来?”
“我也不知。”
冷月环还要说话,门外的侍女敲门了,道:“冷姑娘,快要到时间了。”
她收起话茬,问:“你要不要喝我与小叶子的茶?”
伏?连忙摆手,道:“我已经喝过一次,就不凑这个热闹,只是来看看你。”
门外喊道:“冷姑娘!还有一刻就到吉时了!”
冷月环连声答应,捧起匣中的喜帕。她是妖,半点儿人间习俗都可以不守,但凌烨子终归算半个人族,锦悠城对她来说也算半个家,因此选择了在这里成婚。只不过来吃喜宴的,除了青霄宗的一些师弟师妹,压根儿没几个是人,如果金幼城主知道了,非要吓死不可。
伏?忽而用扇子拦住她,道:“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讲。”
“什么事?你快说。”
“我们前世见过。”
冷月环一睁明眸,问:“前世?见过?”
“前世你叫惋江,是仙官万物司命,与我还是仇家。”
“仙官?仇家?”
“你与凌烨子,也不是第一世见了。”
“嗯??”
伏?把扇子上的四个字指给她看,笑道:“我要告诉你的就这四个字,金玉良缘,你们相互等了好几世,此世有情人终成眷属。”
冷月环的眉眼弯弯,道:“谢你吉言。”
伏?将她的锦绣盖头接过来,与她对视片刻,见她笑靥明艳动人,穿戴凤冠霞帔,忽生怅然,这么美好的姑娘,今日竟就要嫁人了。
他拿着盖头,鬼使神差道:“好美人,哪儿有郎君配得上你,要不你就别嫁了。”
冷月环的秀眉挑起,朱唇一张,眼见就要破口骂人了,伏?的手一抖,立刻帮她把盖好,挡住她挑起的秀眉和不饶人的朱唇,哄道:“嫁,嫁,金玉良缘,满天下唯独凌烨子配得上你。”
门外的人打开房门,几个侍女欢喜地将冷月环扶了出去。伏?站在屋内隔着门口目送她的背影,人群热热闹闹地去了,后头一时显得有些冷清。冷月环往外走出了几步,忽地回头,戴着盖头也看不到,只对他道:“狐狸,喜酒你也记得喝,晚些走,常回尘世看看。”
伏?缓道:“好。”
红妆铺得十里长,佳酿溢出十里香,喜乐不绝于耳,迎新娘的俊郎君骑着白马,到门前接亲来,以雁为礼,冷月环微微一欠身,被人扶上花轿。
冷月环不知道,伏?一路都跟在这队伍后面,走起来还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旁边小姑娘笑着议论,哪里来的一个丰神俊朗的跛子,跟在这家新娘的轿后恋恋不舍?
到了成婚的地方,便是热闹极了,妖界里来了百来号人,还有许多穿着青霄宗道服的人。
伏?约莫扫了一眼,竟然看到了狐王温弓,温弓自是也认出了他。二人寒暄几句,伏?得知狐族已经恢复繁荣,但是温弓最终并未对狼族以牙还牙。因为狐族重新繁衍起来,已是数百年过后,上一代的恩怨已经随风而去了,下一辈的人不应背上这笔血债,狐族如今也经不起再来一场战争。
伏?明白温弓的决定,也赞赏温弓的决定,若是伏?自己来当这个狐王,放他以前的性子,定要不顾一切地以牙还牙,讨回狐族血债,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战争发起了就是死伤无数,仁慈才更是为王的胸怀。
堂前,郎才女貌,一袭红衣,司礼高声道。
“百梳发,粉黛倾城颜,凤冠霞帔。”
“花妆红,新娇乘鸾轿,紫箫声起。”
“夫妻礼,红绸花双牵,四拜洞房。”
“众客欢,吉席醉琼觞,溢喜筵开。”
“新词贺,笑将美言祝,珠联璧合。”
“合卺酒,一眸情切切,月圆花好。”
伏?坐在宴中,出神地看着堂前的一对佳人,忽而听到一语争执。
只听一道凌厉的叱咄:“你这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兔子精,偷我的刀做什么?!”
伏?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抱着别人的刀不撒手,梗着脖子道:“刀上写你名了吗?没写就是我的!”
伏?听得直笑,忽然又僵住,仔细看了那只小兔子的模样,说不出话了。
那刀主的横眉一立,站起身来,高大威猛,道:“嘿!谁家带来的兔子?好的不学,学这种地痞无赖的事!”
小兔子精犟嘴道:“略略略,我看这把刀熟悉得很!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刀!”
刀主气急,正要处置她,忽然横空来了一把扇子拦住了那位刀主,只见一位红发男子笑着对他道:“这是我带来的兔子,不懂事,多有冒犯。”
那刀主的神色稍缓,说:“我也不想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让她把爪子拿开。”
小兔子精却还抱着刀不肯松,说:“我的就是我的。”
伏?低头看她,温柔道:“你认错了,这把不是你的。”
小兔子精抬头看他,圆眼睛眨了眨,问:“为什么?”
伏?指了指那把刀,说:“你的刀,刀鞘该是直的,这把却是弯的,它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小兔子精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特别有道理,乖乖地松开了刀。刀主冷哼着换了个座位,伏?就顺势坐在了她的旁边。
他问:“你今年几岁了?”
兔子精道:“一百多岁,刚修成形。”
他又问:“你有父母吗?”
兔子精道:“当然有啦,只是他们没来,我来蹭点好吃的。”
伏?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小兔子精也托着圆脸下巴打量伏?,半天道:“为什么我看你好眼熟呢?为什么我好想崇拜你呢?你是什么大人物吗?”
他笑了,道:“我当然不是大人物。”
小兔子精追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解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刀长什么样?”
他答:“我以前有一只兔子,她和你一样,很喜欢一把刀,她的那把刀的鞘就是直的。”
小兔子精似懂非懂地点头,笑嘻嘻地把一碗酒推到他面前,道:“这个酒可甜了,你尝尝。”
伏?接过那一碗酒,自己饮尽了,又为自己满了一碗。
在笙歌鼎沸、欢闹热烈之时,他饮空了那整整一坛酒,便持扇起身,无声离去了。
……
于娑婆尘世的一个来回,对梵天之境而言不过一瞬,不过耆阇崛山当下正是冬天。
世界仿佛忽然停了下来,大雪静静地下着,寒风凛冽,伏?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远远地看着雪落。这一处风景他看了百遍千遍,早已熟悉于心,只是今日才注意到山下有个地方,由于地势原因,年年的大雪都飘不过去。
他以前也发现了这里,却不曾多想,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里就是西荒,就是他曾经蛰伏了万年的地方。
原来,在耆阇崛山上就可以看到西荒。
原来,西荒是没有雪的。
可在他的记忆里,西荒曾经下过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下了很多天,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伏?回想着在西荒的那些日子,冰天雪地里,迎面飞来一只黑色的蝴蝶,蝶翼映着日光,他心头一动,抬起手来,那只蝴蝶于是停落在他的手上。
那只黑蝶陪他一起安静地待在寒风中,过了一会儿,大雪纷扬,那只黑蝶又振起两翼,迎着东边日光,向着更远的地方飞去了。
伏?在耆阇崛山上,不知看了多少场鹅毛大雪,观了多少回的赤海红霞。
有一日,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像往常一样出神地看着大雪。
倏尔,他的身后足音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