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怎么会这样?”
空中信号不稳定,歌赛告诫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浊水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本来就不多,你被绑架之后,我让董事会派了一大部分安全人员去找你,所以人都被调走了……满月……喂?你能听到吗?不要回浊水!也不要去戚家!这是计划好的!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天!”
飞机正准备飞过浊水的上空,满月不自觉地往下望去。
大火烧山。火海在山坳的断口喷发,外焰不断地扩散,如同流动的混合着红与黑肌理的铁水,焰心烧得最烈的地方,金光万丈。火势顺着树林的脉络引一条蜿蜒细线像下爬,房子、树、车、动物都在燃烧,伴随着不间断的爆炸,山体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一朵云被炸成淡金色,金得发灰、发白,烟和云混作一团浊气,四面八方地越来越厚地向上堆积。
顺着烽烟的源头,抗议队伍将浊水实验园区的院子踏破了。上万人组成的浩然的抗议队伍,跨过了安全门,冲进大楼里。人变成了顽强繁殖生长的癌细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蚕食遇到的一切,窗瓦尽碎,高处的楼层也被点起了火,不断有人从窗户跳下,但楼下也是人流,尸体在人潮里摔出一个点,如滴水入海,很快又被人潮覆盖吞没。楼顶是挤得最满当的地方,已经站不下了仍然不断有人冲上去,甚至将同胞从天台上推落。
一只白色的旗帜被插在了楼角,象征着代表了最先进的人类科学文明一颗星,就此陨落坍塌,坠向了深渊。
怎么会这样?
事态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机舱有半分钟的骇静,谁也没说话。半晌,戚均啐了一句,不死心地联系戚家的工作团队,第一次没通,第二次好不容易接通,背景的杂音混乱而吵嚷。
戚均脸色更黑:“文博士吗?喂?能听到吗?什么情况?”
“阿钧?”博士的声音被电流裹挟着:“少爷呢?研发楼闯进来很多人!有人带着枪!还有很多平民,安全人员不敢朝他们动用武力。我们联系不上少爷,我们需要支援!”
戚均按捺着骂脏话的冲动:“文博士,你带着团队先走!快走!”
“人太多了!我们的人挡不住!”博士答非所问。
有人抢过了他的通讯器,应该是安全团队的负责人:“阿钧,少爷在吗?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指令?能不能向平民开枪?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快守不住了!”
戚均掐掉了电话,一把扔了手里的通讯器,拳头砸在座位上:“李孚这个混账王八蛋!”
绑架满月和珂赛特,吸引戚崇衍救人,进而调走浊水和戚家的部分安全团队,大大地削减了浊水和戚家的防卫能力,让浊水和戚家变成了两块薄弱地。这时候再调集武装人员带动抗议人群进攻,仗着安全部队不敢向平民动武,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两处“要塞”拿下。
这就是为什么李孚被抓仍然能自信高喊“戚家必然败落”,为什么他会一直等在公寓楼。
他完全可以抓了满月之后,把消息放给戚崇衍就从公寓楼逃走,以此保住自己,他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但他没有。在公寓楼等着戚崇衍不是为了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决一死战,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的要置满月和戚崇衍于死地,所有前面的这些环节,都是为了拖时间,调虎离山,为了能给后面的攻城略地提供充足的条件。
即使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谁也救不了浊水和戚家。
李孚贿赂了特警,难保整个公安系统都已经腐败,不可能支援。退一万步,即使将戚家的安全团队再调回去支援,如何处理暴民又是一项难题。抗议队伍中大部分都是普通平民,煽动带头的武装分子毕竟只是少数,如果随意当场射杀平民,那么戚家和浊水本就不堪的名声只会一落千丈。但如果不动用武力,如此大的暴动难以平息。
最糟糕的是,如何做决定、怎么平息暴乱,有权力拿主意的人——戚崇衍如今病危濒死,命悬一线。再加上李孚被捕,戚家高层内部混乱,群龙无首,浊水又只是一个医疗科技集团,缺乏社会管理能力,放眼大陆城,眼下竟然已经到了无管束的自由状态。
戚均是不敢越过戚崇衍的权限随意调派安全团队,下令射杀平民的。这时候,他无比希望戚崇衍能够清醒过来:“我们要先找地方给少爷治病,满月院长,少爷他……”
他想从满月的眼睛里找到一线希望。满月静如深潭,只是紧紧地握着戚崇衍的手。
“我知道的,只有浊水拥有能够做基因编辑的治疗室。”满月说:“如果回天鹅岛,从这里到港口起码就是一天,还要坐船,他撑不到的。”
戚崇衍两只深度异化的手已经开始坏死,发灰干皱的皮肤变成了黑色,指骨嶙峋,甲床抽长变尖。就连脖子上也开始出现大面积的脱皮。
戚均眼睛都红了:“总……总还有别的地方能有治疗室吧?”
满月做了个深呼吸,像是做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他把通讯器拿过来重新拨号。
电话接通。中年男人优雅冷淡的声音回应了他:“说。”
“北庵先生,我想请你帮我找一间治疗室,需要可以做基因编辑的治疗舱。合法的,非法的都可以。”满月鼓起勇气说:“戚崇衍进入二次加速了,他现在需要急救。”
男人想了想:“到地下城来,我的人会在银河赌城接你们。”
满月犹豫了一下,诚实地补充:“我们的人……可能会有点多。大陆城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我们需要地方避一避。”他想着带着戚崇衍的家人和歌赛他们都先到地下城避难。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道:“那就让你亲爱的光明准备好回礼给我。他这次欠我的不小。”
至少现在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们分头行动,满月带着戚崇衍和歌赛先走,到银河赌城和麦金利·狮巴的人汇合,戚均去营救戚家剩下的人。歌赛换上了满月的飞机,这位年事已高的首席科学家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还穿着实验室里的隔离服和室内鞋,应该是直接从实验室里慌忙出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除了实验室里最核心的一些数据资料,她甚至来不及把自己的备用眼镜带上。
满月只能安慰自己,还活着就算是万幸。
飞机开始往西边走。
跨越大陆中部,越往西,植被明显地少了,焦黑、光裸、荒芜的土地寸草不生。楼房的高度也逐渐低矮下去,摩天大厦被民房代替,道路和房屋都毫无规划,有时候拥挤在一团,有时候又散乱地分布,再然后,砖房就变成了木屋和简易的活动板房,有的甚至连屋顶都没有,一块挡水雨布往四面钢板一搭,就算是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没有路灯,连日光都难照拂到的覆盆之地,给了庞大的贫民窟滋生苟存的空间。大陆一千一百万常住人口,就有四百万居住在这座贫民窟。穷困是雨后的苔藓,它需要的不是阳光,恰恰是阴暗的角落才能让它肆意旺盛地生长。
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银河赌城。
廉价的劣质霓虹灯管包装的七十二层大楼远远地看上去,像一杯放了整个晚上的粉剂冲泡饮料,上下分层,水质浑浊不堪,散发着一股子奇怪的甜腻作呕的合成香气。
飞机到这里就不能再往前了,他们停在了赌城天台,有医用病床等在停机坪旁边,下了飞机直接就把人转移到病床上。
来接人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黑人女性,自称皮娅。她带着他们从电梯直达地下三层,通过有浓重下水道臭味的逼仄封闭的甬道,从一扇绿皮铁门过去,进入了仓房一样的隔离间。一台治疗舱摆放在宽阔的房间里,操作台、检测仪、隔离服、治疗用药剂一应俱全。
“这是麦金利·狮巴先生吩咐准备的。有什么其他需要可以随时叫我。”皮娅向他们简单行礼。
满月看到这间简陋的治疗室暗暗倒抽了一口气,习惯了天鹅岛疗养院和浊水的精致干净的高等级实验室工作的他,还没想到会有在地下仓房里救治病人的经历。这里看起来甚至随时有可能爬进老鼠和蟑螂,根本不可能符合治疗术要求的无菌环境。
歌赛已经很满意:“谢谢你。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请代我向狮巴先生道谢。”
他们一刻不停就开始将戚崇衍转移到治疗舱里。歌赛站在首席位置,满月和林克作副手,歌赛的另外一名同行的行政助理临时上阵,负责治疗舱的操作和监控。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歌赛的表情很严肃。
满月怔怔的,他像个第一次进急救室的实习医生:“什么……心理准备?”
歌赛看向他:“满月,即使我曾经治愈了约书亚,那也是30年前的事情了,而且约书亚是个一次加速的病人。至今为止,还没有二次加速的病人被治愈过。”
“他今天不是还做了治疗……”满月一顿,看着歌赛的脸色有了答案:“他没做?”
歌赛深深地叹气:“本来就要进治疗室了,应该是李孚给他发了信息,告诉他你被绑架了,他就从病房里跑了,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情况本来就危急,应该尽快进行治疗,耽误了这么久,治疗还能不能管用我也说不好……”她只能拍拍满月的肩膀:“我只能尽力。”
满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举起的带着手术手套的两只手。
戚崇衍为了救他,耽误了去做治疗……
作者有话说:
准备进第三副本
第44章 我爱你
满月喉咙里沉沉的,灌了铅似的往下坠。助理走过来给戚崇衍注射降速和抗冻剂,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来神,正了正表情向操作台走。
“你的脚还没好,如果你觉得做不来,我和林克来做也可以。”歌赛担心他不能承受得住压力。
满月低着头,他的声音很轻,落下来却有千钧之力:“我会救活他。”
他答应了戚崇衍的,他一定要救活他。
二十分钟后术前准备完成,助理将戚崇衍推入舱体并做了最后的仪器检查。
满月放大身前的浮动屏,调整适应了一下编辑系统——这台不知道是合法还是非法的治疗舱虽然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上是一台版本老旧的仪器,包括操作台带有的基因编辑系统,和浊水先进的成熟的编辑系统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但编辑系统是整个治疗里面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好的编辑系统不仅能够提高编辑效率,减少治疗时间,最重要的是能够保证基因编辑的准确度,不用担心脱靶问题,甚至能降低对被编辑者DNA的伤害程度。反之,即使医生的技术再高,也难保不会出现问题。
“外源扫描完成,正在识别原间隔序列。请不要中断操作。”系统的智能语言播报。
满月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他成功定位到了PAM序列,等待DNA双链解开形成R-loop,系统界面上的绿色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走,他咬着嘴唇的力度也在一点点加深,直到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腥甜才发觉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他承认他有点过度紧张了。从业这么多年以来,他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候,他必须目不转睛地在几个浮动屏前来回动作,确保两只手足够忙碌,仿佛他一停下来,戚崇衍瘫倒在地的画面就会出现在脑海里。
为了缓解焦虑,他去做了一下蛋白结构计算,一边计算一边和歌赛做必要的简短的交谈。他们决定不剪切DNA片段直接插入合成长基因,利用向导RNA同时在100个基因位点进行定点插入,达到同时编辑多种细胞的目的。要不然一场治疗术做到明天也做不完。
因为不剪切DNA片段,所以几乎不会造成任何DNA损伤,但这样的插入方式要求蛋白尺寸必须非常非常小,设计的SSAP截断体大小要是原来的五十分之一不到,才能方便包裹和递送。满月把截断体的结构计算好,检查了定点和通道,准备进行递送。
智能语言的声音柔和而平缓:“sgRNA质粒转入成功,准备进行基因敲除。”
满月逐渐流失了时间感。他不确定自己到底站了多久,也没有刻意去在意时间。一开始脚还酸疼,后来变成了麻,像有无数小针扎在骨头里,等麻劲儿过了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
他本来两腿站直,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右腿支着,左腿斜岔开来站,再到后来他整段腰部都挨在了操作台上,为了给左腿省力,他半条左臂撑在操作台边缘,把操作台当成了拄拐器,身体的重心全部压在了腰和右腿。
歌赛看他越来越“没有站样”,等外源基因的插入工作差不多了就让他先出去坐,林克接手治疗的下半段。
满月很不好意思地由着助理扶着出了操作间,把隔离服脱了之后才发现,左脚已经肿得比桃子都大,脚踝发紫,早已经失去作用的膏药不仅对消肿祛瘀没有任何帮助,还把皮肤给贴坏了,失去呼吸渠道的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层坏死的假皮耷拉着。
治疗的时间也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光是在操作台前就站了四个小时,难怪脚会肿成这样。
两个小时后,歌赛才从里面走出来。
满月一听到开门声,就从位置上站起来,只见歌赛满脸疲倦:“等吧,看人能不能醒来。
漫长的等待是最焦心的。
可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