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赛身体本来就不好,做了一场大治疗术,累得在轮椅上就睡着了。林克帮满月重新处理了脚伤——这地方虽然简陋,但要什么东西都有,皮娅很快提供了冰敷袋和伤药,还给满月找了一双新的拖鞋。
满月也又饿又倦,他一天没有吃任何一点东西了,从上午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超过16个小时,胃饿得毫无知觉。皮娅本来想邀请他们上楼去赌场的餐厅吃,但几只天鹅对于赌场没有任何兴趣,于是晚餐也只能摆在在地下仓房里。结果食物刚送到,戚均的飞机就到了,载着艾琳、戚崇衍的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戚均遍体鳞伤,他基本上是从飞机上滚下来的。除了早上追车时腿上中的一枪,他的肩膀、肋下多处骨折,脑袋上还有一处恐怖的外伤,把半边头发燎出一条粗长的烧横,头皮焦黑发烂,混合着血肉,靠近就是一股浓烈的臭味。
于是满月和林克两只可怜的天鹅不得不放弃吃饭,给他紧急处理伤口。由于病床不够,戚崇衍只能一直躺在治疗舱里,接他用的病床给了戚均。来不及等人去找麻醉设备,满月勉强从赌城门口抓着一只气球过来,一边捏气球一边上的麻醉,他怀疑即使是三百年前,人类都已经很少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上麻醉了。
头上外伤要缝针,线都还没剪干净,助理就进来打断:“戚先生醒了!”
满月手上的剪刀咔嚓一声把线头剪断,站起来就跟着助理往治疗舱走。
戚崇衍醒得晚了。这时候离治疗结束已经超过80分钟,他本来应该在半个小时内醒的。
仓房里潮湿、阴冷,吊顶灯线路接触不良使光线噼啪闪烁。忽明忽暗间,治疗舱被裹在一团孤独的柔和的蓝光里。冷光又把仓房的四壁照得更加粗陋。心电图仪拖长缓慢的叫声让满月眉心一皱,眼睛的余光瞥见仪表上的数字——心跳只有50不到。
但到了舱前他已经露出笑容,面对戚崇衍:“感觉怎么样?”
戚崇衍看起来是筋疲力尽的,但神志很清醒,他还没张口,先对着他的小天鹅笑了。仿佛仅仅是看到他,就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幸福的事情。
满月鼻头一酸,忍住眼眶的热意握住了他的手:“没事了,你醒过来了,就会好的。”
戚崇衍点点头,他张了张口:“我们……在哪?”
他声音太低弱了,满月必须贴近他的脸侧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我们在……”满月不想告诉他外头的事情,怕他又要操心:“嗯……我们在浊水,这是备用的治疗室……楼上着火了,好像是有实验员操作不当,所以只好先找了备用的治疗室。抱歉,我知道这里的条件没有那么好……火已经扑灭了,没事了,一会儿我们就把你转回病房里……”
戚崇衍仿佛是信了:“吓到……你了,对不起。”
他在为李孚绑架满月的事情道歉。
满月摇头:“我没事。我很好。脚也没事。他们没有伤害我。艾琳也没有。”
“珂赛特……”戚崇衍还是担心那个无辜的孩子。
“珂赛特已经救下了,她现在和艾琳在一起了,他们都在外面等你,还有你的妹妹和弟弟们。你想见见他们吗?”满月说。
戚崇衍摇了一下头,他太累了,不想见那么多的人。
“帮我带几句话。”他说。
满月没听清楚:“什么?”-土皇的萄子-
戚崇衍垂着眼睫,像是快要睡着:“戚家……戚家的后辈里没有能继承家业的人,让舅舅……让他们选有能力的博士或者专家上来,不要……不要用人唯亲。”他说得很艰难,但还算顺畅:“我的所有设计版权都免费开放。钱已经存了信托,崇新他们可以每个月按数领,不要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要节俭。珂赛特要念书,治自闭症的医药费也从信托里面拿。”
他在交代后事,满月突然顿悟,戚崇衍这次的醒来恐怕就是人类说的“回光返照”。
“戚家......戚家不会永远屹立不倒,”戚崇衍两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已经是出多进少:“如果这个家没有了,自己要有能养活自己的本事。生存立世,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好,可以潦倒、贫困,但是不能自轻自贱。”
他能猜到外面的情况,能预感到家族衰落的未来,他不会真的以为这里是一间备用的治疗室。
满月听不下去了:“别说这样的话……”
戚崇衍毫不在意地笑,目光落在满月身上。
他是想好好再看看他的。
他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了。
“你,”他想抬起手碰一下他,发自内心地赞每:“你今天真美,满月。”
满月看到他瞳孔在扩大,神已经在散了:“你坚持住,听我说……”
他想去叫助理,叫人进来急救,被戚崇衍拉住了。
“满月。”戚崇衍急切地张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满月被他握住的手发紧,“我知道。戚崇衍……”
“我……”戚崇衍看不清楚他了。
他不能说出来。他的小天鹅不喜欢有追求者,也不喜欢有感情上的负担。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里。
我爱你。他想。
满月的眼泪落下来。他看着戚崇衍闭上眼睛。
心电图仪上的数字疯狂地往下降。
36——22——15——0——
助理跌跌撞撞地跑去拿除颤仪。电极板插上了电递过来,满月两只眼眶里装着眼泪,咬牙就往戚崇衍的胸口压下去。戚崇衍的身体从床上猛地弹起来,落在舱体内激起沉闷的声响。有眼泪掉在戚崇衍的脸上,和他自己的眼泪混合在一起,顺着眼角流进发鬓。
满月举着电极板,再压,他觉得这两块东西特别重。视线已经花了,他脸上很湿,嘴巴里全是苦味,手只是机械地把两块电极板往戚崇衍的胸口上按。
但戚崇衍还是不张开眼睛。
助理看不下去了,从他手里把电极板拿过来:“好了,满月,好了。”
满月的眼泪掉得更凶。他固执地站在原地。
助理想让把他从治疗舱旁边带开,他晃了晃身体,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45章 我也爱你
光明从飞机上下来,疾步走向男人。他的大衣衣角和围巾被风吹得翻飞。
“他在哪里?”他问。
麦金利·狮巴勾着唇角:“我们三十年没见面,这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吗?”
光明这才正眼看他:“满月,在哪里?”
麦金利知道这时候不能勉强他,转身为他带路:“你的小天鹅爱上了一个人类,只可惜戚崇衍的命不够硬,满月宝宝恐怕要为他守寡了。”
光明抿着唇。走在后面,他凝视着麦金利斑白的头发。
他们下楼进了麦金利的办公室,满月睡在靠窗的长沙发上,黑发垂在脸颊两边,使颧骨到腮边的阴影越发地深重。在睡梦里,他不安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脸的一半都躲进毛毯里,只露出哭得微肿发红的一双眼睛,睫毛随着呼吸不时挣动。
光明脱下大衣给他盖在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长辈的味道后,小天鹅的五官终于松了松。
麦金利从后面递上来一杯威士忌:“晕过去一会儿,醒了,喝了碗汤又睡了。我说你会过来,等睡醒了就能见到你了,他也不哭闹,乖乖地就睡了。”
光明本来想拒绝那杯酒的,神使鬼差的,他的手接过了杯子。他说:“谢谢。”
这个谢谢包括酒以外的所有事情。
麦金利对他微笑了一下:“戚崇衍的遗体还放在地下的仓房里,这个天气冷,应该不至于马上腐烂。歌赛和林克我也安排了房间休息。不过你们最好尽快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光明皱眉:“真的死了?”
“听说是为了救满月,耽误了治疗。”
“难怪哭得那么厉害。”
麦金利转着手里的水晶杯,他仰头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走到光明身边给自己续杯。他和光明并排站着,倒酒低头的时候,他说:“他不应该来大陆。你当初不应该让他来。”
“我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有些事情,他不经历不会明白。”光明回答。
麦金利觉得他没有变:“你不怕他最后会和歌赛一样?或者和你一样?”
光明偏过头看他一眼,但这个眼神很平静。
“你老了,光明。”麦金利在他身边坐下,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冷冷的,贴着光明的手背。
光明低头喝了一口酒:“你也一样。”
麦金利低笑。酒杯里冰块撞击着杯壁的声音混合着他的笑。
满月睡得很沉。
他太累了,连续的奔波、战斗、工作,再加上没有吃饭,身体终于还是吃不消了。他能感受到光明的靠近,他知道光明在,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总算能好好地睡一觉。
醒来的时候光明还坐在床头,微笑着看他:“好一点了吗?”
他眨眨眼睛,确定真的是光明,爬起来扑到光明怀里。
光明顺势将他搂住,轻轻拍抚他的背:“好了,没事了,我来了。”
满月用脸颊亲昵地磨蹭他的肩膀。他的头发不断地拉长、伸展,将他们俩包裹住。
“听我说,满月,我知道这是一个难熬的时刻,相信我,我经历过同样的、甚至可以说是更深切的痛苦。它耗费了我很多年的时间去消化。”光明柔和地说:“这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难以避免的。坏消息是,世界上的事情有好的结局,有不好的结局,而且不好的通常比较多。但好消息是,无论好坏,总会过去。好的,不好的,都会过去。你爱一个人,爱也会过去。”
满月显得有点沉默,他把脑袋往光明的肩膀上埋。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回天鹅岛,我,你,歌赛,我们回家。人类的事情,让人类自己操心去,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光明抚摸着他的头发:“趁现在还来得及。”
过了一会儿,满月才讷讷地开口:“其他人知道了吗?”
“知道戚崇衍已经去世的消息吗?”
“如果需要我去解释……”
“歌赛已经向戚家的人做了解释和说明,戚家的高层情绪还算平静,可能是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戚崇衍随时会死亡的心理准备,几个年轻的小辈情绪比较低落,反而是艾琳更镇静一些,她在负责安抚他们。戚钧在想办法和律师取得联系。”
满月看向窗外,晚霞微亮。他睡了很久,这时候应该已经是他们到赌城的第二天傍晚。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过了这么久,局势是不是有可能发生变化?
光明知道的消息其实也不多:“浊水比较糟糕,几个园区都被攻击了,歌赛原来工作的实验楼已经被爆破烧毁,暂时还不清楚实验员们具体的伤亡情况,但是死亡人数应该会超过百人。浊水的董事会成员已经逃往大陆西北部,有一名高级董事在去机场的路上被暴徒截停车辆,炸车身亡。目前,剩余的董事会成员在开会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不光是工作人员和董事会,浊水里面还有很多病人,病人们怎么办?”
“病人们的处境恐怕会很艰难。派去的仿生侦察机观测到,一部分病人被暴徒挟持圈禁。如果情况持续下去,杀死他们的可能是同胞而不是病灾。”
“那戚家呢?安全部队调回去应该会好一些吧?”
光明叹气:“戚崇衍的工作室也被抗议的暴徒砸了,他们还偷窃了大量现金和有价值的设备。安全部队到后,通过一些催泪弹和放空枪的威慑,把人赶了出去,目前大楼已经夺了回来,但是损失已经造成。另外,戚家的几间超大型的工厂也遭到了围攻,其中,生产降速的那间工厂被暴徒占领了,药剂全部被毁。”
满月一惊:“这怎么行?那是他的心血!”
光明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满月,人们已经对戚家和浊水失去信心了。”
“他们真的相信李孚说的,戚家和浊水在骗他们的钱吗?”满月无法理解。
“李孚把戚崇衍二次加速的事情散播了出去。本来发布降速前,浊水和戚家就想通过戚崇衍本人病情转好的例子来说服大众,降速是有效的。可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发现,戚崇衍其实没有好起来,反而还进入了二次加速,生命垂危,你觉得他们还会相信降速吗?”
“可是降速从来不保证不会进入二次加速。”
“但普通人是不会去分辨这些细节的,满月。他们只知道,浊水发布消息说有一款特效药能够降低突变速度,延缓病程。而事实是,作为成功案例的戚崇衍进入了二次加速。”
“这只是个意外。”
光明低下头来,看向自己的孩子:“科学是精密而复杂的,而且需要经受长时间的论证和反复的失败的考验,普通人很难真正地理解它。就像哥伦布提出太阳中心说,被教会判为异教徒;达尔文发表生物进化论,被宗教狂热者攻击;大部分伟大的、极其具有先进性的科学成果在刚面世的时候,都遭遇过差不多的来自普通人的质疑。”
满月沉默了。他知道光明说的是对的。
“即使将一份药品说明说写得非常详细,把副作用的实验数据列得清楚完善,但大部分人在吃药的时候,也是不会看说明书的。”光明感慨:“这就是戚家和浊水面临的最大的困难——他们不仅仅要去发展科学,研究科学,还要让所有人相信科学,理解科学。后者,往往比前者困难百倍,甚至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