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目光黯淡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回家。”光明从通讯器里调出一段视频,是满月和艾琳从酒店房间逃出来的时候,被酒店走廊的监控录像录下的一段视频:“不知道是谁把这段视频放出去的,但现在各大媒体都转载了它。”
视频清晰地记录了满月的头发如何挡下武装分子的子弹,并将一名暴徒摔在地上。
“我认为这不是你的错。”光明不希望他太过自责:“那是极端的情况,你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对的。但是,我也认为,我们继续留在大陆不安全。人们会把我们看作怪物,很多人看到了你,很多人会继续看到这个视频。他们不会理解我们的存在。”
满月闭了闭眼睛,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光明也已经和戚家联系过了:“再晚些时候,戚家会发布戚崇衍去世的通告,并接走戚崇衍的遗体处理后事,戚家会由高层管理会全面掌权接管。我认为,要平息抗议并不是难事,只要戚家下决心,用暴力夺回对城区的控制权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毕竟这些抗议的人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而戚家掌握着大量先进的武器。”
“但是戚家和浊水的支持率是否还能够回升就是另外一件事,人心涣散是既定事实。戚家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推出有能力的继承人,后面的路不会好走。”
满月听得出来,这些“后续”里面没有他的角色了。他和戚崇衍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是医生,人活着的时候他才能发挥作用,人死了,他就没有必要再干涉了。
他惶然地想,我怎么会和他没有关系了呢?
“我可以……再见他一面吗?”满月问。
光明深深地看向他:“你确定吗?”
满月点头:“我想再看看他。”
光明叹了口气:“我陪你一起去。”
地下仓房已经清空,除了必要的安保人员守着遗体以外,没有留其他东西。
治疗舱、检测仪器和其他的医用设备都被搬走了,徒有四壁。戚崇衍的遗体放在简单的病床上,有人为遗体盖上了干净的床单,洁白的起伏的遮罩恍惚间是一捧雪,落下、堆积、再过一会儿就化了,然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归于自然。
满月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把那张床单拉下来,露出戚崇衍的脸。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确认是这张脸的时候他还是难免体会到一种手脚瑟缩的痛楚。
当戚崇衍这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袋里,他是第一个和他吃午饭的病人,他记得,他还是第一个和他成为心理互助伙伴的人类,是第一个被他邀请到自己家里做客的人,是第一个和他去钓虾的人,是第一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人,是第一个……
他说,如果你死了,我会记得你的。他第一次想要记住一个人。
戚崇衍。就是这个人类。
很奇怪的一个人类。富有名利,天才有为,但是在思想上不认可自己;有严苛的伦理和道德要求,又有温柔宽和的情怀;怀疑自己的工作,但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
说爱情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不惜性命去救爱的人。
他的眉毛很浓,是东方民族常有的那种长眉。
他的身上有机械设计师的机油气味,钢墙铁瓦的巨大厂房,机器轰隆响动,从烟囱口徐徐吹散白气与焦愁。他是造物的那个人,动作灵活快捷的机械臂撑起他背后的天空,电缆和线路应和他的思维作出操控,但他只能创造,不能挽救。
他手指修长,神情疲惫。
他站在喧闹的人群里,背挺得笔直,低下头来听人说话。
他的爱和欲望是将止的冷雨,隐秘克制,但使人忧郁。
戚崇衍。
他命中注定的伴侣。他无缘的爱人。
满月低下头来,缓缓地,再低下去,再低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他的脸颊贴着戚崇衍冰冷的脸颊。
他的嘴唇贴着戚崇衍冰冷的嘴唇。
“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不虐吧?我其实不太会写虐的。应该不虐的。
第46章 我的基因病痊愈了
艾琳和珂赛特来过。
艾琳说她打算揭发李孚的罪行。她有一些证据,包括纸质的文件、录音录像、聊天记录……戚家的高层也非常支持她这么做,而且他们承诺,只要她愿意以实名身份站出来揭发,会继续支付珂赛特的医疗费。但艾琳有点担心实名揭发会连累珂赛特,因为自然教很可能报复她和孩子,而戚家是否能护佑她周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珂赛特的情况并不算好,她发着烧,身上还有些外伤,再加上受惊过度,她有自己的难关要过。艾琳担心经过这次事情之后会加重她的自闭症。
戚崇衍的妹妹和弟弟们也来见了一面。
他们都明显地哭过,两个男孩子把眼睛都哭肿了,显得病恹恹的,见到满月他们不愿意上前来说话,可能是被满月的头发的视频吓到了,拉着姐姐戚崇新催促她离开。戚崇新看上去虽然冷淡,但她主动和满月握了握手,并深深鞠躬。两个弟弟在后面露出惊讶的神情。
戚均没有来。他去律师事务所取戚崇衍的遗嘱公证文件的途中,一枚子弹从抗议人群中射过来,打中了他的脖子,颈动脉直接被割破,救护车都没有等到,死在了律师事务所的门口。开枪者其实不知道他是谁,以为他是戚崇衍才开枪,因为他坐着戚崇衍的车。
但是律师保住了性命,带着遗嘱来过,并当场宣读的遗嘱。
他很震惊,像是没想到昔日声名赫赫的门阀继承人最终会死在一间地下赌场破败的仓房里。
最后来的是歌赛和林克。
歌赛勉强地同意了回天鹅岛的提议。浊水被毁,她无处可去,作为科学家她要么呆在实验室里,要么只能回家。她拥抱了满月,亲吻他的额头,并用亲身经历安慰满月——
“约书亚当年死的时候,我也痛不欲生。那时候你还小,你没有见到那时候的我,我瘦得只有七十几斤,有整整一个月呆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去疗养院或者实验室。我甚至想过自我了断,为了赎罪,也想到来生与他继续作伴。”
满月抹了把脸,连说话都感到疲倦。
歌赛喃喃道:“可是你看,这十几年我也过来了。虽然没有伴侣,但是我还有你,还有光明,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事朋友们。要说轻松,生活当然是不轻松的,生活从来不会轻松。可是要说难熬,生活总是能继续下去的,它总是……”
说着说着,她说不下去了。在科学以外的领域,她不是很有说服力。
“我曾经拒绝过一个追求者。”满月想起了豆豆,那只曾经跟踪过他的胖天鹅:“我拒绝他之后,他感到非常的绝望。现在,我也体会到了他当时的感受。”
歌赛陷入了沉默。
吃晚饭的时候她和光明讨论了一下是否要暂停疗养院对外服务。
因为银星致电了光明,在看到了满月头发的那个视频后,疗养院的病人和医护都感到惶恐。病人希望得到具体的解释,他们聚在院长办公室门前,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肯回到病房里,有一个情绪比较激动的病人攻击了医护人员,还有的人连夜乘船逃离天鹅岛;医护们则因为暴力事件而胆战心惊,有几名医护已经提出辞职,设法避开人类。
似乎大海并不能隔离恐慌情绪,乱局就像病毒一样从大陆快速地感染到了偏僻的海岛上。
晚餐后光明被麦金利·狮巴带走了,狮巴表现得非常强硬,满月和歌赛都感到不满。但光明最后还是跟他走了,他承诺会在早上前回来。
满月很担心光明,他下意识觉得麦金利·狮巴这个人不是善类。
另外一只让他担心的天鹅是醋栗。他离开戚家将近72小时了,醋栗还在戚崇衍的森林小屋里,他很想把自己的宠物带回天鹅岛,可是这个时候谁也说不好森林小屋是否安全。他和林克商量了一下如何去取回天鹅,林克答应找同族到小屋附近看看,如果抗议队伍还没有找到那里,就趁机把醋栗和他的行李一起带回来。
最终,回天鹅岛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的下午,麦金利·狮巴的飞机会把他们送到港口。
满月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狮巴的休息室里又睡了一会儿。可能是白天睡多了,晚上他没能睡得很沉,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被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满月!满月你睡了吗?”是歌赛的助理。
满月以为是歌赛出事了:“怎么了?”
助理一副撞鬼了的样子:“戚崇衍醒了。”
这时候是凌晨两点不到。
“是保镖最先发现的。半个小时前,他听到仓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老鼠或者虫子,他还觉得奇怪,这么冷的天气里竟然还有老鼠。本来他想把老鼠打死,以免损坏戚崇衍的遗体,结果找遍房间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动物,然后他去查看戚崇衍的时候,戚崇衍的脑袋动了一下。”助理一边走一边说,语速很快:“他立刻通知了我和林克,我们到的时候,戚崇衍已经睁开眼睛了。林克现在在给他做体检,让我来通知你。”
满月的心跳很快,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
他们凌乱的、慌张的脚步声在地下走道里回荡。走道那么的长,走不完似的。
仓房门口的保镖脸上也是震惊的表情。
门口已经能听到房间里心电图仪有力、稳定的滴声。十几年的医学急救从业经验,满月只要听两声就能知道这个心跳起码在60以上。
他觉得口干舌燥,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动,在推开房门的时候手犹豫了一下。
如果是假的。他想,如果是假的,也不要失望。
他已经死了。他本来就已经死了。
然后他一把推开了门。
仓房里不像之前那么冷——本来为了更好地保存遗体,当时的空调开到了最低温,十足像个冰库。现在有人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光线似乎也更明亮些,很安静,林克站在狼藉的检查仪器前面。心电监护仪、血气分析仪、体外除颤仪、突变测速仪……把他团团围住,线路乱七八糟地盘在地上,应该是刚刚才把这些仪器插上电。
戚崇衍躺在病床上,床单拉下来简单地盖着他的下半身,只露出贴着电极片的关节。听到开门声,他朝门口投来目光,脸色还是白,脖子上脱落的皮肤和两只异化的手看起来仍然有点吓人,但是神态自若,目光稳定而清醒。
满月站在门口,因为走得太急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
他做了个深呼吸,等了两秒,才扑上去。
戚崇衍张开手臂把他接住,小天鹅柔软的头发一下子散开来包裹住戚崇衍,每一根都毫不犹豫地往人类的身体上攀爬。人类笑了一声,几不可闻,但是胸腔的震颤满月明显感觉得到。
他们无声地拥抱,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满月眼眶红红的:“你真的……”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用手去碰戚崇衍的额头,从额头一直摸到脸颊,确定眼前的人不是幻觉,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泪花闪烁。
“不哭。”戚崇衍抚摸他的脸颊,用指节把眼泪勾走:“这不是好好的嘛。”
满月被他一碰反而眼泪掉下来:“我还以为他们在说谎,我以为是假的……”
戚崇衍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看来老天爷也觉得我命不该绝。”
满月用脸颊磨蹭他的手心,留恋了好一会儿。只听林克站在旁边直感叹:“真是奇迹,这是奇迹啊!”他这才擦了一把脸去看各个仪器上的数据,他是不相信鬼神奇迹的:“有没有实时的变速数据可以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明明已经停止心跳了,怎么会突然醒过来?”
林克正拿着数据报告,手激动地颤抖。
满月接过去看,大惊:“这……”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表情怔怔的:“这不可能。”
戚崇衍还以为是坏消息:“怎么了?”
满月直勾勾地看向他,过了一会儿,才定了定神:“现在不能着急下定论,保险来说最好监测完24小时比较好,总之……总之......”
戚崇衍也看出他的慌乱:“24小时监测什么?”
“你的基因突变速度。”满月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你现在的基因突变速度,是降下来了的。但这是不合理的。从你上一次注射降速到现在,已经超过24小时了,也就是说,降速对你身体的作用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你只做过四次基因修复治疗,一期修复治疗中的病人仍然是需要降速配合的,所以按道理说,你如果不注射降速,基因突变的速度还是应该很快才对。可是……”
他不用说,戚崇衍能看得到。他也不是第一次看报告单,那个数字看得他眉心一跳。
“虽然说,也有可能是短时间内出现的检测数据误差,而且这里的检验设备也不是很好,说不准机器也有问题,但是……”满月做了个谨慎的吞咽动作:“但是如果,我的意思是万一,万一真的24小时数据还是能维持在这个水准的话,就说明……”
戚崇衍接下了他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说明基因修复成功了。我的基因病痊愈了。”
满月自己也不可置信,他拿着报告:“不行,我要去问问光明和歌赛,我不敢百分之百把握,最好有他们俩再确认一下。而且最好要狮巴先生换一台机器来,两台一起做,这样有个对比比较好。”他有点语无伦次了,但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