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吧。”
黑泽崎站在他后面说,他看着这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男人。
黑泽昴不置可否,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评价。
“你来是因为现在总算承认我是对的了,是吗?”
他仍然背对着他,淡淡地道。
“……”
矢莲和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黑泽崎想,他打量着他父亲的发顶。
他和黑泽昴都发量很多,来源于家族遗传,浓密的发量大概也是黑泽昴这把年纪还保持风度的来源之一。和所有经常抛头露面的上位者一样,黑泽昴定期做外貌保养,他的形象团队甚至有几位顶级私人裁缝。
即使是这样,他的鬓角没有染发的地方,还是有了一丝遮掩不去的灰白痕迹。
明明非常细微——然而在另一个野心勃勃想霸占他妻子的年轻男人眼中,这一抹疲惫注定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你母亲呢?”
明明才过去几十分钟,然而从他嘴里说出这个人就像是在心脏上划刀,黑泽崎过了几秒道:“我把他留在那儿了。”
黑泽昴点着头。
“你母亲是个野心勃勃的小婊子,”背对着进入者,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略显低沉,“他把整个黑泽家族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儿子。”
这句刮白让黑泽崎的脸色没有丝毫波动,看了黑泽昴几秒,他在桌前落座,姿态随意。
“实话实说,父亲,”他语调讽刺,“就算椎野莲骗了我,但你在我眼里永远不会是那种深情到愚蠢的男人。”
闻言,黑泽昴转了过来。
他的脸色露出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疲惫。黑泽崎挑眉看着他。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沟通过了。”黑泽昴说。
他看着黑泽崎,“其实你的鼻子有点像我。”
“有意思,”黑泽崎道,“不过,你现在才想起来打亲情牌是不是有点晚了。”
头一次,黑泽昴仿佛浑然不在意他的冷淡。
“我现在要告诉你,孩子。”他似乎颇带着感慨道,“你真正看到了矢莲做了什么,对吗?”
“等等。”
黑泽崎转了转头,示意着保险柜的方向:“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关上,太刺眼了。”
黑泽昴没有理他。
“茶,还是酒?”
“什么都不要,长话短说吧。”
“——矢莲玩弄了我的心,”黑泽昴打断他的拒绝,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着,“我就像…那种娱乐八卦里面老房子着火的蠢夫一样。啊,我不希望你再被这样的人欺骗。”
“是吗?你可不要弄巧成拙了,”黑泽崎说,一动不动,“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告诉我椎野莲是穴奴出身,这件事只让我对他更有兴趣。”
黑泽昴盯着他看。父子对视着,室内正一滴一点变得紧张,只有中央空调传出的香氛气味在空气里缓缓涌动。
是一种幽香。
黑泽崎不为所动,“所以,尾巴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秒,黑泽昴才说:“那条尾巴是他亏欠了我,我为了牵制他留下的。”
他看着窗户的方向。
“十二年前,他为了接近我,用毒药杀死了我的一个情人,也就是他待的那家妓院红代中一个颇有名气的男妓。”
黑泽崎的脸色起伏了一下。黑泽昴恍然大悟:“他告诉你这件事了。”
“还是……让我想想,”黑泽昴观察着他,“他告诉你这是假的,是我悉心编造的,以便让他留在我身边?”
黑泽崎没说话,于是黑泽昴忽然笑了。
“哈,哈哈……”
这是个完全不像他平日里的笑容,像是真的被逗乐。
他指了指他:“果然!”
“莲是个美丽的骗子,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出轨了,他对我哭诉,这是尾巴的后遗症。你知道你继母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吗?想不想看证据?”黑泽昴冲他扬了扬脖子,“这就是那条尾巴的主控。你可以去看看,他杀了多少人。没有我的逼迫,全是他的利益。”
矢莲骗了他,黑泽崎理解了这句话。
他盯着自己的父亲几秒钟,又转眼盯着人工智能的方向。
无法控制被那团蓝光吸引,它明明只有一丝轻微的噪声,却像是有着精灵的低语吟唱那样,让人感到奇妙而诡异。
于是黑泽崎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这个巨大的保险柜里很冷,壁上结霜,那流淌的钴蓝色光晕将他控制住,像是老式滤光玻璃,他却无法遏制的想到,是一台很美的机器,和矢莲本人一样。
黑泽崎喉咙发紧,他将头伸了进去,仔细地在屏幕上拨弄着。
瞬间,有东西包围着他,裹挟着他,那是数据流,无比清晰地进入了他的眼帘中。
……
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急速闪过旋转,像快速剪切的碎片。
矢莲,是他。和黑泽昴的十二年相处,曾经的甜蜜和杀人的模样,被全部记录了下来,蒙太奇地黏贴在一起。无数个矢莲犹如万花筒里被凝视的景,从四面八方出现,盯着他看,从全然的清纯到多了几分成熟的媚态,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这些是属于他父亲的矢莲。
没有他黑泽崎参与时的人生。
他稳步地在向黑泽家主夫人的位置奔去,他第一次在人工智能选择下杀人是他们订婚前,那之后一年,黑泽昴向他求婚,在凭栏远眺星云的顶层旋转餐厅里,矢莲愣了一下,看着天穹之上他未来丈夫为他点燃的璀璨烟火,然后他转头,浮现出甜蜜的微笑。
他接过黑泽昴给他买的戒指,戴在纤白的手指上。是他后来看到的那一只钻石戒指。
在媒体上他们的公开婚礼矢莲穿着白西装,而家族内部的婚礼,矢莲穿着一身白无垢,黑发上戴着素净的丝绸角隐,缓缓走过庭院。
他像是最清纯的新娘,笑容甜美,没人知道他手上有血,私下是丈夫的养穴奴。
他杀人,有被迫,有胁迫。他和黑泽昴做爱。全是黑泽昴的视角画面。
“你是个变态,父亲。”
黑泽崎低哑地道,也不知道在和谁说。他张开嘴,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
“你在养蛇。”
机器为他展示一切,没有一件事情能完整地看清楚,因为每件事情都快速地掠过,像转瞬即逝的雪花一样。
黑泽崎的眼睛开始酸痛,但他没有眨眼,像是要把每一个画面都藏在眼底,到后面,时间线开始错乱。上一秒矢莲还在教训属下,下一秒他就刚走进装修中的新公司,仰起头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
——是矢莲杀的相川雄。他的心一空。他看见矢莲笑吟吟地对黑泽昴道,我让大公子在场了。
这个人的伪装从未有过的清晰,那种被瞒骗的愤怒再一次降临到脑中某处。
所以最后的真相就是这样吗。
矢莲赤裸的皮相终于浮现在了水面之上,在他绚丽惑人的表皮之下,是一种黑色流淌的毒汁。
他爷爷葬礼上,黑泽昴私下处决人时刺腹的画面出现,再一次头晕目眩,因为晕血,黑泽崎倒退了一步,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
“离开千叶城吧,我再给你找一个联姻对象,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黑泽崎转过头,黑泽昴正俯视着他,幽蓝色的光芒在他脸上反射着,他的双眼完全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像看过这些画面很多次。
“除了我,没有人能控制矢莲。包括你,我的儿子——”
你不配。
黑泽昴没有抬手将他拉起来,保持着这样风度甚至有点悲悯的姿势,他的声音如同淳淳教导般的低喃,“离开这一切吧。”
可黑泽崎抬起了头。
他精悍的胳膊微微发力,让自己站了起来。
“您已经输了,父亲。”他听到自己说。
“你说了,在尾巴的后遗症之后,你遭受了背叛,你猜我怎么想?”
“刚刚我看到,矢莲确实一直在和别人做爱,但是具体画面被剪切掉,只有你逼问他的景象,”他笑了一下,“在那个时候,你就应该杀了矢莲。但你没有。为什么?”
黑泽昴没有说话。
“你其实知道,你那时候就输了。你爱他,连这个都可以容忍——黑泽昴,你还是那个我记忆里的我父亲吗?”
气氛陡然一变。
蓝光似乎不再那么具有统治力,黑泽昴不笑了,他眯起眼睛看黑泽崎。
过了几秒钟,他短促地冷笑了一下。
“你比我想象的有种。”
黑泽崎起身,重新走到书桌边,他摸了摸脸颊,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异样:“别乘机夸自己了。”
“看到这些,没什么感触?”
有啊,为什么没有。
嫉妒火焰在心里焦灼地烧开,从来没有这么激烈过——
黑泽昴在炫耀,没有比着更明显的一切:他拥有矢莲,矢莲是他盘出来的一块玉。
第一次坠入爱河,就遇到了整个世界上最扭曲极端黑暗的关系和这样传奇般的恶劣尤物。无上的富贵利益和生命断折的死亡纠缠在一起,血肉与金币如山般堆叠着,共同构筑成了一条能让那个小小的椎野莲通天的云梯。王后宝座是如此的肮脏,他是要伸手过去,把他的美人从黑污中拉出来,还是抽身而去,转身拥抱自己光鲜单纯的生活,让他们在一起团凝发臭腐烂——
“啊,感触就是,矢莲正在吞吃你。你已经意识到逐渐控制不了他了。而你又发现,他对我,是他第一次精神上离开你。”
“闭嘴。”
黑泽昴本来显得舒缓愉悦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了。
他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
“你以为矢莲是谁,他是我的正妻,这辈子他都不会离开我的身边……要离开的只有你,听懂了吗?滚出千叶城。”
男人用手中钢笔指了指门的方向。
“说不定我还能继续保留你的继承权……否则,黑泽崎,你这一切都来源于家族,而你继母,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他离不开我,而你可笑到没有和我相提并论的资格,你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明天不知道会睡在哪里。”
黑泽昴其实是个很少说重话的人。
处在这种统治般的位置上,实在没有必要摆脸色把话说透,动动手指或者歪下头,身边人就会揣摩意思看脸色猜测习惯,自动地把事情办好。
此刻,其实他已经暴露出了很浓重的情绪,无数个日夜积累的威严之下,强大的气场似乎室内都变成了审判庭,任何人都会感到心惊胆战——
“别在用你当爹的身份施压了,父亲。你的正妻?你的正妻下场很好吗?”
可黑泽崎反而迈动长腿逼近了一步,语带嘲笑犹如冰锥,狠狠扎破了氛围——
“想想我的生母,所以,你克妻,不觉得吗?这么多人惧你被你操纵,那又怎么样?而你身边的人,他们都没有爱过你。而我母亲,矢莲,他们都爱着我。”
“……”
成熟男人眯起眼,盯着黑泽崎打量,他唇边的细纹都在向下,脸色慢慢变得沉阴。
黑泽崎笑了一下:“我猜你在这一刻,才想要证明我是你的产物吧,从而拼命挖掘矢莲喜欢我的地方你也拥有——承认吧,你老了。”
“你胆敢这么和我说话。”
黑泽昴的眼底冰冷一片,他站了起来,看着黑泽崎。
“你真不愿意离开千叶城?”
——他得到的回应又快又冷。
“你限制不了我的所作所为。”
年轻男人似乎无惧无畏地道。
“好,好,”黑泽昴又笑了,他连连点头,走动了一下,盯着他看,不咸不淡地道,“还对矢莲有那一种念头?”
“这和我对矢莲的判断无关。仅仅是因为,这是你的一面之词,”黑泽崎道,犹如一只咬死不放的小狼,他的唇边漫出一丝讥笑。
“你只有参考价值,‘父亲’,我会问更多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我和矢莲之间的事。”
黑泽昴深深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看。
室内气氛极其紧张,似乎降到了冰点以下。然而十几秒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黑泽昴的脸色重新变得波澜不惊。
——刚才一瞬间的忌惮仿佛只是错觉,他重新坐了下来,往后一靠,恢复了风度翩翩。
“不撞南墙不回头,”黑泽昴若有所思地念了句什么,似乎觉得很有趣,“连机器都不相信吗?矢莲就比你聪明得多,他识时务。”
“我没你这么迷信。”
说完,黑泽崎再次看了一眼那团蓝光。
原来这就是黑泽昴控制矢莲的地方。
接收信息过度,此时,他脑子里的嗡嗡响动奇迹般地沉淀下来。
“迷信宗教和迷信科技,这都是一种迷信。你仰赖一条尾巴,像链子一样拴住矢莲,啊,真是可笑至极,堂堂黑泽家主居然为情所困到这个地步。父亲大人,看来我和你还是有一点相似的。”
大概是空调开久了,现在那股幽幽的香气泡在两个人头顶之上,萦绕着他们旋转。黑泽昴盯着黑泽崎看,过了一会,他牵动着嘴角朗声道,声音里有明明白白的嘲讽。
“你觉得矢莲爱你?真是个自信的小毛头。既然这样,你敢不敢看矢莲做出选择?”
随手拿起桌面一只电容笔,对着屏幕轻轻一点,黑泽昴语气相当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