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梦!!”
尺玉闻言横眉立目,一掌拍在半尺厚的八仙桌上,但听轰的一声巨响,未动筷的菜肴尽数落地。
瓷器的碎裂声噼噼啪啪,整壶好酒顷刻间染湿青灰色地砖,一再蔓延。
与此同时,尺玉怒极的瞳孔逐渐外扩,整双眼睛黑洞洞的,他紧咬后槽牙,一向柔软轻灵的声音在此刻终于有了千岁妖龄的样子,“老不死的东西,真当我离了你找不到孟公?”
金铃手镯乃式粼前世赠予他的定情信物,他看作命重,怎能容他人觊觎?
更何况孟公本就在雾封山地界,纵使离了迷雾谷,只要他有心早晚是能够找到的,并非一定要假手于人。
式粼头回见尺玉动如此肝火,悄然将气到发抖的小拳头握在掌心。
“谈不来就不谈,反正有肉夹馍垫过肚子,咱们回客栈用晚膳好了。”式粼从圆鼓凳起身,在冒火的猫头上亲了亲,哄道,“走吧,哥哥这就花点银子让人烧了土地庙,给猫猫出出气。”
“真的?”尺玉看向式粼,空洞的黑眸渐渐恢复到往日的湛蓝,“还要让人把他的神像踢倒,把贡品踩得稀巴烂。”
“好,就这么办。”式粼张开双臂拥住稍微泻火些的尺玉,用鼻尖拨了拨头顶看得见摸不到的耳朵,“孟公既然还在附近,不如张贴告示请本地妖帮着找找?说不定他们知道消息呢。”
“也行,妖多力量大。”尺玉抬起埋在式粼胸膛的脸,下巴够够巴巴地搭在宽肩上,“等下咱们找个当铺把箱子里的宝贝换成银票,谁帮咱找到孟公,咱就赏谁。”
土地翁眼瞅着要鸡飞蛋打,属实不甘心,于是厚着脸皮挽回,“银票吗?银票也中……”
他并非全无脾气,但尺玉乃修仙善妖,此刻内丹又不在体内,他若搂不住暴脾气坏了神妖两族的规矩,恐怕会丢铁饭碗,毕竟神族鼓励妖族修仙是天帝的治妖之道。
“你说中就中?”尺玉一记眼刀子甩在土地翁脸上,“我告诉你死老头,贪多嚼不烂,他日我飞升成仙第一个来寻你麻烦!!”
“你这小猫妖脾气够臭的啊……”土地翁连摇头带叹气,“用不用老朽引荐你自己琢磨,总而言之老朽收到银票立马就能带你上门。”
“想得美!”尺玉舔着牙根冷哼,“讨便宜可以啊,先带我们见孟公,再与我们一起回客栈取红木箱,换银票自己去当铺,又不是生活无法自理。”
式粼没承想尺玉变卦竟如此之快,土地翁也愣了,但尺玉这么做有他的理由。
气头上归气头上,一想到衫青为护式粼命格取走他的内丹,他就担心一旦大量妖族涌现在式粼身边,会给式粼带来不幸。
好在土地翁要饭不嫌馊,否则事情可难办了。
土地翁见讨不到更多便宜,语气相当勉强,“那好吧,老朽信你一回。”
手杖在地面一敲,青灰色地砖顿时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迸出的金光将尺玉式粼吸了进去,眼前明灭交替,转瞬出现在……
灵堂??
第100章 终章/Merry Christmas
土地翁站定后卷手清了下嗓子,唤道:“老孟头,有人找——”
一身灰色粗布短打的老人闻声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时视线扫向尺玉,“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刚刚那只小猫妖啊。”
“正是在下。”
尺玉难得颔首行礼,态度比面对土地翁好上一倍都不止,“此番是为请教孟婆汤解法,式粼哥哥的记忆被我们认识的神锁住后,仍然受孟婆汤影响,时好时坏。我们猜想需等完全褪掉这身皮囊,式粼哥哥的记忆方能彻底归来。但顾虑到来世会有如此重复,所以想……”
“你先等等。”孟公抬臂制止尺玉的后话,“不如你来猜猜我为何会在这灵堂内做活?”
“可我对你做活一事不感兴趣啊,我感兴趣的是孟婆汤。”尺玉悄然递了个眼色给土地翁,心道收了礼总要替他们讲两句话才是吧?
土地翁上一秒还在看热闹,下一秒事不关己地别过脸,拒绝之意尤为明显。
他赚的是带路费,别的不归他管,更何况酒都没喝两口就让尺玉给糟蹋了,他嗓子干巴得要死,没多余的口水帮着游说。
此时式粼收回落在祭桌的视线,上面未拆开的阴阳五行香,以及香炉中金灿灿的小米,让他联想到尺玉往日描述飞升成仙端铁饭碗的事,于是大胆猜测,“方才老先生是去买阴阳五行香吧?莫非想借着往生之人重新回到地府当差?”
式粼之所以看得出阴阳五行香是刚刚购入的,皆因香炉中盛着小米,他从小罚跪祠堂,知道新炉没有香灰立不住香,会用小米垫底。
而祭桌上包小米的黄麻纸还在,显然是不久前才倒进香炉的,这也恰好解释了孟公回避尺玉问题的原因。
孟公的确如式粼所想,当初他与孟婆和离为的是看一看花花人间,但不料大梦一场后厌了这俗世百态。
想来在地府的日子吃喝不愁,纵使膝下无子,也乐得自在。
待他在灵堂送走九十九位往生之人,就会迎来下到地府的机会,届时只要孟婆跟他复婚,一切便都能回到起初模样。
因此如何解孟婆汤他万不能透露,否则孟婆受他连累丢掉公差,他可真的无处可去了。
“你既然猜得到答案,那就请回吧。”孟公耸肩轻笑,转身后继续用抹布擦拭祭桌,摇头自嘲,“人生有果,神仙无惑,不值得啊……想回家了。”
“笑话,神仙无惑你为何还非要来人间走这一遭?”尺玉看着忽而疯癫的孟公,没由来的一阵糟心,“是你弃了原本的家,是你孤僻寻不到值得之人,是你自怨自艾鼠目寸光,这凡间二十四节气千般风景,万般变化,你难识一二怨谁啊?”
“你不会以为孟婆还在等你吧?就你这副德行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千百年来你有半分长进吗?学会爱人了吗?懂得珍惜了吗?包容理解的能力有吗?”
“你当时间是静止的,再是避雨的屋檐几百年不修护也该塌了。你当人心不会凉,永远为你炙热滚烫?你可别闹了老头,街上卖烤地瓜的小贩尚知回家顺道拎兜橘子,你有啥啊?”
“够了!!”孟公摔下手里抹布,怒目布满血丝,“你一只尾巴都没褪的小猫崽子懂个屁!你是妖,他是人,人迟早会死,你能记得他几时?又能寻他几世?”
“我懂个屁,你他娘的屁都不懂!”尺玉一脚踹倒灯架,扯脖子吼道,“人怎么了,妖又怎么了?老子要是看对了眼,别说寻他几世,就是碎妖骨,破修为,与他共死又如何!!”
“未尝过生离死别,没试过失魂泣血,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品头论足!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你压根配不上孟婆,阎王也不会收你这吃回头草的坏马,等着喝西北风吧你!”
尺玉骂红了眼,句句如刀,戳在孟公心窝。
孟公被逼得理智全无,翻掌之间手心赫然多出一把三尺多长的铁勺,风驰电掣地砸向尺玉面门。
式粼瞳孔一缩,猝然将尺玉拉回怀中,足下蓦地一转,土地翁大叫“老孟头住手”,法器已然落在式粼背上。
尺玉惊恐回眸,只见式粼眸色如灯,并无受伤之色。紧接着一股烧着的糊巴味儿袅袅钻入鼻息,他低头一看竟是式粼左膝后方回弯处在着火,忙不迭蹲身用手扑灭。
火止之时,尺玉看到了裸/露的小片皮肤已无转世后的突兀“胎记”。
再抬眼,式粼的目光恢复往常,他急切地与之确认,“可是想起来了?”
这会儿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但式粼淡笑应了一声“嗯”,旁若无人地去扶他的心肝宝贝猫。
尺玉避开式粼,欣喜万分地将手伸向发怔的孟公,“原来解孟婆汤的法子在盛汤用的铁勺上,这东西我要定了!”
“不可——”
土地翁尖声提醒到底晚了半步,尺玉的手已然沾在铁勺,那铁勺顿时如烧红的铁块烫得尺玉掌心血肉模糊。
任血一滴一滴跌落,尺玉仍未放弃抢夺,汗涔涔的脸颊嵌着势在必得的眼,勾着唇角道:“东西借我九千年,我与式粼哥哥养你九千年如何?”
尽管心痛难当,式粼依旧竭力稳住慌乱情绪,握住铁勺长柄,以左手手背拂灭尺玉衣袖忽起的火苗,“小午放开,哥哥来。”
式粼感受不到铁勺灼热的温度,死死攥住长柄的同时将怀中蛟髯取出,试图递到尺玉受伤的手心里。
尺玉不接,将蛟髯推回,他担心离了蛟髯式粼也会被阴间法器灼伤,只将受伤的手藏在衣袖内,负于身后。
“九千年?”孟公握着法器的手微微松懈,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动了……
倘使无法与孟婆和好如初,日子宽裕地在人间活上九千年,也不失为一种顺遂。
“我当如何信你?”孟公问道。
“一起回浪雁涧便是。”式粼松开铁勺以表邀请的诚意,折身拉过尺玉完好的左手贴在狂跳的心口,柔声训道,“小午简直太胡闹了,哥哥这里痛不可忍,你摸摸。”
语罢又夺尺玉藏起来的手,用蛟髯一圈一圈缠好,打了一个不太痛的结。
“哥哥还想给小午些别的,但哥哥再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了,怎么办……”
式粼俯身趴在猫猫的香香怀里,心疼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哥哥好爱我的小午,我的小午不要再受伤了。”
咕~
尺玉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那,先用晚膳吧……”
-
“好,哥哥这就给我的午宝煎牛排去。”时李揽过光溜溜的程傲午在眉心重重印下一吻,“故事编得不错,但不准有下回了。”
“时李哥哥不喜欢?”程傲午用脚后跟勾着时李,不让其出被窝,“是嫌我的剧情不够跌宕起伏吗?让你食之无味了?”
“怎么说呢,不够跌宕起伏是一点,主要是架构松散,听起来像闹着玩似的。”时李站在投资者的角度点评,难免少了些人情味。
但察觉到程傲午的脸色变了,立马开始往回找补,“再说哪有刚结婚不久就给老公编故事论生死的?竟然还敢发刀子……”
“不爱听拉倒,下去!”程傲午生气了,原本勾在时李腰后的脚踹在胯骨上,将时李踢到床边,“你知道什么,不发刀哪懂得珍惜,松散也是因为想腻乎!”
“算了,对牛弹琴……”程傲午翻身不理时李,怨哼哼道,“煎你的牛排去吧,把我的红酒醒上,我自己喝一瓶。”
时李哈哈大笑,重新挤回被窝,“哥哥的小午宝怎么还炸毛了?婚前婚后两个样,诈骗啊这是……”
“想退货晚了!”程傲午说着将头藏在被子底下,唧哝说,“否则你还得把资产过到我名字下面一半,不对,我要你净身出户。”
“谁说我要退货的?”时李也钻了进去,在黑咕隆咚的被窝里与娇娇老婆贴贴,“资产和人都榨干吧,哥哥生生世世都是小午的。”
程傲午嘁了一声。
“那小午自己说想怎么办?要不哥哥抽空把故事画成漫画?然后再租个录音棚与小午亲自配音?”时老板补救道,“哥哥也想听听猫猫是怎么变成虫草的,还有啊喔呃……”
“别说了,快煎牛排去吧。”程傲午推开时李腻乎的脸,在时李掀开被子时,喊了一声“欸”,而后理了理乱糟糟的碎发说,“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