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暄宜因没能从那些狱卒手上诓到水喝, 正垮着一张小脸,萧鹤看到了, 以为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生气了?”他小声问他。
齐暄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没说话。
萧鹤见他这般, 心中是有些高兴的, 他生气至少代表他心里是有自己的。他总觉得齐暄宜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不太在意,好像随时要离开一样,尤其是在这段时间,萧鹤心里的这种感觉愈加的强烈。
小皇帝没心没肺,只顾他自己快活,萧鹤有时候会觉得心有不甘,想看看他心里到底有多少自己。有时候又觉得他这样挺好,可以免去人世间的诸多痛苦。
毕竟哪个亡国之君能像他这样洒脱?
萧鹤所求不多,齐暄宜已经给他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齐暄宜的脑袋,跟他说:“别生气了,先睡一觉吧,都会好起来的。”
齐暄宜仰头向上看,每次萧鹤摸他脑袋他都要想起他的师父来,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很不自在,这两年来在岛上萧鹤摸的多,他倒是习惯了。
薛青临在外面看着他们两个,直看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萧鹤是真的有点病了,他得抽时间找些大夫给他好好瞧一瞧,他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完蛋。
他看不下去,转身离开天牢,他走前让人送来两床被子来,薛青临本来是想只送一床被子过来的,叫齐暄宜吃吃苦头,然就现在的这个情况来看,那苦头得全被萧鹤吃了。
齐暄宜喝了萧鹤为他讨来的水,钻进被子里乖乖睡去。
夜色弥重,万籁俱寂,隐约可以听到有水滴落在房顶的声音,外面似乎是下了雨。半梦半醒间,齐暄宜忽然听到了他师兄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来自天外,他在那里叫他阿慈。
齐暄宜竖起耳朵去听,那声音也愈加清晰。
“阿慈?能听到师兄的声音吗?”
“阿慈你现在怎么样了?别太伤心了,都会好起来的。”
他师兄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带了哽咽,想来是在南柯境中被伤了心,到现在还没能放下。
不过南柯一梦,没有人会为一个梦难过一辈子,关于南柯境的记忆随着年月流逝,到最后自会慢慢淡去,回想起来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几个画面。
“阿慈,你怎么还没从南柯境里出来呀?”
“阿慈?阿慈啊?”
齐暄宜听到他师兄身边有人在劝他别白费力气了,陷在南柯境里的人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他那傻师兄仍是不愿放弃,不停地叫着他,生怕他在南柯境里受了委屈。
齐暄宜觉得好笑,但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听到他师兄又叫起师父,说了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到后面还要嘱咐师父说:“师父啊,你要是里面见了阿慈,记得多照顾照顾他,他那么笨,不一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这世道坏人太多了。”
他说起南柯境中可怕的乱世,提醒自己的师弟遇见战乱该如何躲避,遇见瘟疫该如何做防护,不要轻信他人,失去至亲至爱也不必太悲痛,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听起来,他这师兄到现在还没有好起来。
齐暄宜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哀哀切切的声音,这次一定是被人欺负惨了,啧,真可怜。
但想到师父可能就在自己身边,齐暄宜顿时也没了嘲笑他师兄的心思,他赶紧从梦中醒来。
外面的雨已停了,银白月光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照射进来,齐暄宜坐起身,借着月色观察身边的萧鹤。
萧鹤与他师父长得并不相像,他自己倒是和南柯境外是长得一般模样,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鬼知道南柯境这玩意儿是怎么分配长相的。
他在很早以前就觉得萧鹤像他师父了,那时候他一直安慰自己说师父不会出现在南柯境里,所以萧鹤肯定不会是师父。
现在得知师父也进了南柯境里,齐暄宜几乎不做他想,直接认定萧鹤就是他的师父。
这叫个什么事啊?
那场梦已醒了,他师兄的声音居然还萦绕在他的耳边,没完没了的,差不多可以了,他知道从京城逃到北海该走哪条路了,也知道山上的毒蘑菇不能吃,不用再说了,歇一会儿吧师兄!
或许是冥冥中察觉到他的心意,他师兄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只剩下了一室的沉寂。
齐暄宜盯着萧鹤的那张脸看了很久,他实在不愿相信他会是自己的师父,然越回忆过去,越觉得多半就是了。
同样是在平日里喜欢穿青色的衣服,同样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还同样的不愿用剑。
结果被他这个倒霉徒弟逼迫得拿起了剑。
萧鹤做过许多在南柯境外师父会对他做的动作,说过师父说过的话,过去有很多次齐暄宜看着萧鹤都会幻觉是他师父站在他的面前,但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也太可怕了,每次只想到一个开头,齐暄宜就赶紧叫停,绝不深想下去。
如今这个可怕的想法就要成真了,恍惚间齐暄宜觉得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别想吃糖的悲惨生活了。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对萧鹤都做过些什么,他违背他的意愿把他囚在宫中,用他的未婚妻威胁他,逼他吃下那种药,在床上总是对他颐指气使,萧鹤还因他挨过一顿鞭子,到现在背上都留着疤。
齐暄宜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缺了大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萧鹤真的是他师父,他想他这辈子都别想吃糖了。
熟睡中的萧鹤睁开眼,正好对上齐暄宜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睛带着湿润的光,可怜巴巴的,像小狗一样,萧鹤轻声问他:“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睡不着?”
“没有。”齐暄宜赶紧在萧鹤身边老实躺下,生怕自己再惹了师父生气。
萧鹤伸手把他揽入自己怀中:“早些睡吧。”
齐暄宜的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听从他胸腔里传出来的平稳心跳,他心中怀着对未来的深深忧虑,直到天将亮时才再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萧鹤又被薛青临给叫到皇宫里去,他走时给齐暄宜留了字条。
齐暄宜看着那字条发呆,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这个字明明也很像他师父的。
救命啊——
皇宫里,薛青临放下手里的卷宗,对萧鹤说:“我可以放过齐暄宜,不止是他,还有那些个王公贵族们,只是从此以后,他们只能如普通百姓一般生活,不得再与旧日党羽有任何联系,若是犯罪,必须要从重处理。”
萧鹤抬头看向薛青临,表情似有些惊讶,没想过他会这么快转变心意。
薛青临道:“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你之前的安排吗?我和子桡他们认真讨论过,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人是受环境影响的,有些人天生富贵,不知民间疾苦,他们有错,但也许不是无药可救。”
萧鹤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谢’字。”没有萧鹤就没有大同军,如果昨日萧鹤态度再强硬些,那时薛青临就会答应放过齐暄宜,只不过心中要对齐暄宜再多出些怨怼来。
“你也别总待在天牢里了,外面还有很多事要等着你来处理。”
“那齐暄宜呢?”萧鹤问。
“他现在必须得在天牢里待着。”
萧鹤:“我也在天牢里陪他吧。”
薛青临深吸一口气,但又实在是压不住自己心里的那团火气,骂道:“就贱死你吧。”
萧鹤回了天牢,开门的时候,齐暄宜两只手扒在栏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等进了里面,他那双眼睛仍是黏在他的身上。
萧鹤觉得奇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齐暄宜这样,他回望过去,问道:“怎么一直看着我?”
齐暄宜来到萧鹤面前,犹犹豫豫了好半晌,终于小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你可以原谅我吗?”
稀奇,小皇帝居然能意识到自己犯错,当初他把宁州疫情置之不理都没觉得是错,当下却说自己犯了错,这得是多大的错误?
只这段时间他一直守在齐暄宜的身边,他应该没有犯错的机会,萧鹤也不确定,只能问他:“是什么样的错误?”
“呃……”现在面对还没有记忆的师父,齐暄宜不知道要如何去说,他疯狂摇头,“还不能说。”
萧鹤怀疑地看他,问他:“这么神秘吗?你到底是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齐暄宜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背着那就好了,坏就坏在这事他是当着面做的。
要命,他闲着没事干嘛要荒淫无道!还淫到他师父头上了,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萧鹤到最后也没能给出齐暄宜想要的答案来,他没有逼问,只说:“等以后可以说了,再来告诉我吧。”
听到这个回答的齐暄宜内心非常忧郁,萧鹤还是没说可以原谅他,他果然就是师父吧。
他必须想个办法,稍微挽回一下,他师兄说失去至亲至爱就能从南柯境中出去,萧鹤的至亲至爱是谁呢?
齐暄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未婚妻,当初他就是为了崔明秋才答应自己留在关雎宫,才有的那后来种种,甚至他那时从自己身边逃回萧家,齐暄宜也觉得他是为了崔明秋。
他托着下巴深沉地想,如果自己能将功补过带师父出了南柯境,师父应该可以原谅他的吧。
至少要原谅他一点点。
第33章
萧鹤转过头, 就看见齐暄宜蹲在角落里,他那一双乌黑的眼珠转个不听。
他走过去,弯下腰, 在齐暄宜额头上点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儿来,问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齐暄宜赶紧摇头,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
萧鹤一眼就看出他在心虚, 心道真是完了,齐暄宜当皇帝当到大胤亡国,都能理直气壮的, 现在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
他都不是皇帝了,还能惹出多大的祸事来?
“真的没有。”齐暄宜边说还边点了头,用来佐证自己说的是实话。
他越是这样, 萧鹤越觉得他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而且还是不小的事。
他在齐暄宜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 同他道:“撒谎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
这话齐暄宜觉得耳熟, 从前他师父肯定说过,他瞬间摆出一张苦瓜脸来, 萧鹤伸手掐了掐他脸颊上的肉,他的表情更加苦涩了。
好熟悉的感觉, 好讨厌啊。
他之前怎么就没把萧鹤会是他师父这件事深想下去?
这事怎么就那么巧?天底下那么多人,他看上谁不好, 偏偏看上他的师父。
齐暄宜把眼前的萧鹤又仔细端详了一通,好像还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出南柯境外一点的影子来, 都怪他师父长得太好看, 让自己迷了心窍。
烦死了烦死了。
他能不能一直留在南柯境里, 再也不出去。
齐暄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能知道他心中的苦闷。
清冷的月光倾洒下向这片九州大地,无数灯火亮起,又有无数灯火熄灭。
薛青临说到做到,在这一年的年尾,他赦了那些不曾草菅人命的王公贵族,收缴了他们的家财,这些人半生的富贵转眼之间如烟云散去,从此以后都要和曾经他们瞧不起的百姓一起生活,不过眼下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齐暄宜终于能出天牢,只是他的身份还很敏感,萧鹤思来想去,决定先和他留在皇宫里面,等这天下再稳定些,就和他换个身份,从此天涯海角,长相厮守。
近来齐暄宜格外听话懂事,还总喜欢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萧鹤身后,自己无论做什么他都要在旁边盯着。
萧鹤一面开心自己对他来说更重要了些,一面又忐忑他是不是真的背着自己惹出什么祸事来。
晚上到了床上,齐暄宜更是乖巧了,完全没有从前那股娇蛮劲儿,轻了重了他也不抱怨,萧鹤简直受宠若惊。
结束后,齐暄宜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他趴在萧鹤的胸膛上,小心观察萧鹤的神色,结果什么也没太看出来,最后试探问道:“今晚不是我逼你的吧?”
萧鹤垂眸看他,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又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萧鹤想故意逗他,便说:“怎么不是?”
齐暄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个答案来,瞬间瞪大眼睛,据理力争道:“明明是你自己爬上来的!”
萧鹤倒打一耙道:“不是你先引诱我的吗?”
齐暄宜皱着眉头,回忆上床前的经过,他疑惑道:“我哪有?”
“怎么没有?”萧鹤认真道,“你想想,当时你在床上是什么动作?”
齐暄宜开始疑惑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引诱了萧鹤吗?但他这个人是很牙尖嘴利的,平日里无理也能搅出三分来,只想到眼前这人是他的师父,他可不能再惹他师父生气了,那些话还没到嘴边就又被他给憋了回去,现在这个情况,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行吧,”齐暄宜委委屈屈道,只是他想了想,又忍不住向萧鹤问道,“那你舒服吗?”
萧鹤无言。
齐暄宜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很不老实地在萧鹤身上乱蹭,嘴里不停问他:“舒服吗舒服吗?”
萧鹤心中无奈,他们两个睡了快有四年了,现在才想起问他舒不舒服,他这小脑袋瓜每天都在琢磨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