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叶问渠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
有风摇动庭中干枯的枝条,停歇在上面的鸟雀受到惊吓,扑梭梭地飞去远方,凤玄微抬头望向那些远去的鸟儿,他对叶问渠说:“是我自作自受。”
叶问渠看着他,欲言又止,尊上这话说的甚是玄妙,他听不懂。
他在这里没有停留太久,又赶赴封州协助各大门派斩杀异兽。
叶问渠走后,凤玄微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怀里的石头,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对阿慈说,只是一到了嘴边,就再说不出来了。
阿慈想睡便睡着吧,他等着他,他总能等到他再醒来的那日。
谢慈生辰的这一日,凤玄微下厨做了一桌他往日爱吃的饭菜,只是如今阿慈也吃不得这些,凤玄微如往常一般将血喂与他,恍惚中好似听到了谢慈的声音,他指尖一抖,有血滴落到了地上,腿上的石头猛地颤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息。
“你啊……”凤玄微这一口气叹了很久,最后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一年的年尾,人间降下各种离奇异象,寒暑颠倒,雨雪交替,无尽的黑雾盘旋在西边的天空上,恍若天裂。
凤玄微对此有心无力,回到小楼里,石头的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他终于要化形了。
凤玄微本该欢喜的,然心中忧虑却比欢喜更重,他将石头抱到床上,守在这里,等他化出人形,等他醒来。
白光闪过,石头重新变回阿慈,还是他二十多岁时的模样。
凤玄微垂眸望着床上的谢慈,上一次,在那苍雪宫的寝殿里,他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他的心脏跳得极为厉害,砰砰作响,好像下一刻就要跳出他的胸膛。
赫连铮听闻谢慈可能要醒了,也从千里之外的赶回来,瀛洲的仙君们知道此事,赠了他许多珍稀的药材,固魂的、养身的、补灵的,什么都有,他现在正在厨房里煎药。
谢慈并没有让凤玄微等待太久,只过了片刻,那睫羽微颤,他睁开了眼。
那双乌黑的眼睛中全是茫然,他眨了眨眼睛,看看四周,房间里灯火昏黄,左右挂着红色的帐子,有点喜欢,最后目光停在凤玄微的脸上。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只隐约觉得自己应当是块石头,正躺在田地里,听着路过的人唱着村野曲调。
眼前的人一身青衣,俊美无俦,就是头发有些乱,眉宇间透着些微疲色,有点不修边幅。
刚才是他在唱歌吗?
谢慈问他:“你是谁?”
这人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谢慈说:“我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观她眉目如画仙子貌,乌发蝉鬓身窈窕,似与梦中有相会,又似前世化蝶飞,再一瞧,原是我的亲亲娘子嘞】
不久前听到的唱段还在谢慈的脑中回响着,他不假思索,张嘴便问:“你是我的亲亲娘子吗唔唔——”
“阿慈,喝药喝药,”谢慈的话没说完,赫连铮一个箭步从后面窜过来,他把药碗送到谢慈的唇边,催促他说, “来来来,多喝点多喝点,好好补一补。”
阿慈他先补补脑子吧!
他这刚一醒来就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属实是有点吓人。
赫连铮心中感慨,幸好自己出现得及时,自己太棒了。
他为了他们师门的和谐稳定真的付出太多了。
第49章
谢慈有点不开心, 他话还没说完呢,这人长得这么好看,就算现在不是他娘子, 以后也定然是要做他娘子的。
他从床上坐起身, 瞪着眼前的赫连铮,这人又是哪里来的?好讨厌啊。
赫连铮完全没有感觉到谢慈的厌烦,他真心夸赞道:“阿慈的眼睛真亮, 真好看,来,喝一口, 啊——”
赫连铮张开嘴,用勺子舀了一小口补药送到谢慈的唇边,像是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面前的这个师弟。
谢慈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赫连铮, 随即又低下头, 看向勺子里黑漆漆的液体,上面还有漂浮的草籽,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谢慈撩开眼皮又看了眼犹在傻笑的赫连铮, 他不会是给自己投毒来的吧?
久远的记忆开始复苏,许许多多的画面似漫天飞雪纷至沓来, 只一下子来的太多,一时间谢慈没能弄清楚眼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晃了晃脑袋, 多少觉得眼前的两个人有些眼熟了,应该不会下毒害他。
他知道这一碗液体的气味不太美妙, 味道多半不会太好,但在好奇心的趋势下, 他还是伸出舌头舔了一点, 下一瞬, 谢慈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像是只被踩住尾巴的小猫。
他啊了一声,叫道:“这什么东西?难喝死了,快拿走快拿走!”
赫连铮知道他师弟向来不愿意喝苦药,从前都是师父哄他喝药的,但现在赫连铮怕谢慈不够清醒,等下一犯浑又对师父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们师门就剩他一个身体康健的,他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要为师门的和谐稳定努力奋斗。
赫连铮好声好气继续劝道:“阿慈听话,喝点喝点,你现在身体不好,得多补补。”
谢慈冷着脸,道:“赫连铮你赶紧把它给我拿走!”
他刚说完这句话,自己就愣住了。
赫连铮听到谢慈叫自己的名字,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两只眼睛好像放着光,高兴地问他:“阿慈你认出我啦?”
垂落的红帐遮挡了凤玄微大半的身影,无人知晓他在听到谢慈没有失去记忆的这一刻到底是高兴还是担忧,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
有些时候,凤玄微会觉得如果阿慈可以忘记他,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赫连铮小声打趣他道:“你总算清醒了,刚才还要叫师父那个呢,吓死我了。”
谢慈:“……”
谢谢,咱别提了这事行吗?
谢慈眼睛的余光偷偷往凤玄微的方向瞟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收回目光,低头望着被子上绣的牡丹,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郁气过于明显,平日里对氛围不太敏感的赫连铮也能察觉到,他问他:“怎么一醒来就耷拉个小脸,看到我和师父在这里不高兴吗?”
高兴啊,他怎么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得是别人吧!
刚才确实是他脑子不好,对着凤玄微也能喊出声亲亲娘子来,现在凤玄微心里不知要怎么嫌弃呢。
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凤玄微的影子透过轻薄的纱帐落在他的被子上,谢慈盯着那影子瞧了半天,他觉得自己应当已经死了,他回了生死境里做石头,为什么还会在这里醒来,还会再见到他?
他不是不愿意再看到他的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谢慈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他干脆两眼一闭,扑通一声躺回床上。
赫连铮见他这样,一脸担忧,忙过来伸手摸了摸谢慈的额头,又,问他:“阿慈你怎么又躺下了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说话呀!”
谢慈闭着眼睛,只当自己还是块石头,世间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没有关系,任凭赫连铮叫出花儿来,他也不应声。
烛火晃动得厉害,各种影子纠缠拉扯在一起,赫连铮急得头顶冒汗,都准备上手去掐谢慈的人中。
最后,是凤玄微开了口,他叫道:“赫连?”
赫连铮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回过头问:“什么事啊,师父?”
“你先出去。”凤玄微说。
“啊?”赫连铮懵懵地看着凤玄微,这种时候为什么要他出去?
“出去。”凤玄微又说了一遍。
“哦哦,好的。”赫连铮又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谢慈,走之前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凤玄微说,“那个师父,阿慈刚醒,可能还不太清醒,要是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您也别放在心上。”
他说这话也不是全为了谢慈,他师父现在的身体不太好,可别被阿慈给气到了。
凤玄微摆摆手:“行了,为师知道,你出去吧。”
赫连铮走到门外,又看了他们一眼,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赫连铮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凤玄微与谢慈二人,谢慈躺在床上装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
凤玄微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出声叫他:“阿慈?”
谢慈背对着凤玄微,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阿慈?”
凤玄微又叫了一声,谢慈一动不动,不愿理他。
“阿慈……”凤玄微的声音里夹着浅浅的叹息,还有些无奈。
谢慈心中一痛,他有点想捂住耳朵,不去听凤玄微的声音,可他现在在做石头,石头是没有手的,也没有耳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这话不好,在心里默默呸了一声。
房间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凤玄微再没有开口叫“阿慈”了,刚才的时候谢慈嫌他烦,现在他不出声了,谢慈又觉得心里难受。
才叫了三声就不叫了,他心里果然是没多少自己的。
还是说他这三声“阿慈”有什么其他的含义,比如暗示他半夜三更出去与他私会什么的?谢慈的脑子转了转,又觉得不像是凤玄微能做出来的事。
不叫就不叫吧,反正他也不想听。
过了很久,谢慈再次听到凤玄微的声音,他说:“既然阿慈不想看到师父,那师父便走了。”
走吧走吧,他本来也不想来的吧。谢慈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竖起耳朵听着凤玄微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凤玄微的手已经落在门栓上,再向里一拉,眼前的门会被打开,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
他转过身去,见谢慈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谢慈目光微冷,可凤玄微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许多的委屈。
凤玄微心中微叹,叫他:“阿慈?”
谢慈瞪着凤玄微,他声音艰涩道:“明明是你不想看到我的。”
他试图在凤玄微面前做出最凶恶最无情的表情,让他知道他这个人是多么的讨厌,以后再不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可没等把凤玄微吓住,他自己的眼泪却是先落了下来。
凤玄微心疼不已,他在这里阿慈不想见他,他走了阿慈也不高兴,还要他怎么办呢?
他回到床边蹲下,仰头望着跪坐在床上无声流泪的谢慈,伸出手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可谢慈的那双眼睛像是一汪泉眼,里面的水总也流不尽,凤玄微向他道歉说:“别哭了,是师父的错。”
谢慈还在瞪他,他的眼睛通红,上面蒙着潋滟的水光,这一眼实在是没有什么威力,倒像是爱侣间的嗔怒。
凤玄微继续说:“师父没有不想看到你。”
谢慈道:“我都听到了,你亲口说的。”
不等凤玄微开口,谢慈指出他的另一条罪状:“你还装死!”
凤玄微也不反驳,他点头认道:“都是师父的错。”
谢慈哼道:“对,都是你的错。”
他嘴上说着都是凤玄微的错,可是他心里明白,他这个徒弟其实做得也不是很好,他的错从来不比凤玄微少。
凤玄微将他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双手平放在床铺上,仰起头,目光对上谢慈的眼睛,缓缓说道:“师父才知道你跟在师父身边有那么久,那时候没能发现你,是师父不好。”
他将自己的心思全部剖与他听:“阿慈,师父不是不想你,只每次想到你,许多事师父就做不了了,师父心里害怕,所以不敢去看你,也不敢听人提起你,原谅师父这一次,好不好?”
谢慈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他的心已经相信了他。
他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凤玄微稍微起身,抬手捧着他的脸,无奈叹气,问他:“怎么又哭啦?再哭眼睛都要肿了,等会儿让你师兄看到了,还要以为是为师训过你了。”
谢慈沉默地看了他很久,见他发间不知何时竟生出几缕银丝,他猛地扑进凤玄微的怀里,环住他的脖子,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他口中叫着师父,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将那些自李青衡死后就在累积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好了好了,”凤玄微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抚着他,“师父在啊。”
谢慈能够平安醒来,是一件大大的喜事,然凤玄微心上却好像压下一块沉沉的巨石,世道如此,他现在又是这样,能陪在阿慈身边多久?
阿慈越是依赖他,他心中越是觉得惶恐。
那些纸鹤里传来的他喊疼的声音,他此生都不想再听到了。
第50章
谢慈趴在凤玄微的肩膀上哭到打嗝, 整个人一抽一抽的,纤细浓密的睫羽上细小的泪珠,在烛光下闪烁微光。
凤玄微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安抚他说:“好啦好啦, 都过去了。”
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映在身后的墙壁上。
赫连铮去厨房里把汤药放到炉上重新热着,又把楼上楼下几间屋子都收拾了一遍, 最后实在是找不到活干,就在外面的院子里走圈,作为修行之人, 他的五感比之常人要好出很多,若是有心要听,他肯定是可以听到屋子里的声音。
师父既然让他出来, 便是不想让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这时间也太久了吧, 长空万里,素月流天, 满庭的落叶生生被他走出一圈干干净净的小路来, 再让他这么走下去,他怕是得将下面的青石都给磨去了, 眼见着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等下天就该亮了, 赫连铮终于忍不住提声向屋里问道:“师父,我能进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