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滚烫炽热的怀抱,澜澈像是清醒了几分,在层层叠叠云雾般飘渺柔软的衾被中以手支颐,睡眼朦胧地望着聆渊。
“怎么了?”
“真的有人在叫我。”聆渊俯身过去,揉了揉他凌乱的发,低声安慰道:“我出去看看,你接着睡吧。”
说着聆渊随手捞起床边的衣袍穿好走到外间,澜澈朦胧的睡眼在他转身的刹那变得清澈分明,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在寝殿中响起,转眼间又被轻缓的夜风吹散,消失不见。
*
聆渊跨入霜靖河的寝殿,沿途侍女宫人渐次跪了下去,城主骇人的威压劈面罩了下来,压得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伏首在地,身形微颤。
“母亲。”聆渊快步走入内间,在霜靖河的床边坐了下来。梅疏影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起来,此刻正托着受了伤的右臂来到聆渊面前盈盈下拜。
“王上,疏影失职,没有保护好王太后娘娘,差点——”
话到一半,君聆渊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搀起她站直了身子。
“疏影,还好有你在母亲身边。”聆渊扶住她瘦削娇小的肩,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梅疏影低垂着眸,恭顺谦卑道:“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只是疏影无用,没能擒下那行刺王太后的凶徒。”
“他都敢在本王眼皮底下行凶伤人,必定有几分本事在身上,你如何拿得下他?罢了,剩下的事交给本王,你可有看见那刺客的样貌?”
“这……”梅疏影闭上眼睛思索片刻,说:“他戴着面具遮掩了面容,身上又穿着宽大的衣袍完全看不出面容,我只看见他是用一把形状殊异的骨刃……”
聆渊的瞳孔缩了一下,沉声问:“骨刃,什么模样?”
“很薄的一片,像是鱼骨,刀刃泛着蓝光……对了,他抚摸刀锋的时候还弄伤了指尖。”
第50章 你在想什么
澜澈懒懒靠在栏边, 眉眼低垂,手中捏着一把鱼粮,漫不经心地往池子里扔, 他在晨光中的侧颜像是白玉雕琢而成,仿佛带着一层薄薄的微光。此刻这张脸上的表情虽是淡淡的,可若要细看,不难发现他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一股焦躁懊恼的神色。
昨夜刺杀霜靖河的行动简直冲动得称得上愚蠢。澜澈抛出一把鱼粮,眼看一群色彩艳丽的锦鲤争先恐后游上前来, 心中暗恨不已:刺杀霜靖河一击没有得手,聆渊必定会加强对霜靖河的保护, 再来恐怕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你太冲动了。”一个不紧不慢悠然温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响起, 有人在他身边站定。“半点修为也没有, 却敢在君聆渊眼皮下行凶,不愧是王族血脉, 胆识过人, 可惜一次没有成功,你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澜澈把掌心最后一点鱼食头入池子里, 头也没回便知来人是谁,淡淡道:“看起来我落下的把柄不少, 国师大人是来捉拿我的吗?”
“怎会,我是来给你指一条明路。被你刺伤的梅疏影看见了刺客所使的武器,君聆渊恐怕很快就会查到你,你竟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喂鱼。”来人向前迈出一步, 谈司雨一扬衣袖在澜澈对面坐下, 目光探究似地在他身上游移。
澜澈比前一阵子更加削瘦了, 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幼时秀丽柔美的侧颜线条如今看起来精致而锋利,隐隐竟带着几分冷峻凌厉的意味,低垂着视线的时候,鸦羽似的长睫掩去了他的大半眸光,仿佛也将无数心事深深藏在长睫投下的阴影之中。
澜澈察觉到他的目光却浑不在意,慢悠悠开口道:“原来国师非是为了问罪而来啊。”
“我问什么罪?”
澜澈扭过头来看着他:“我以为你会责问我怎么没能杀死霜靖河。”
谈司雨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为什么希望你杀死王太后?”
澜澈的眼睛澄澈透明,湛若秋水,仿佛带着时光也洗不去的悠远清辉,看着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移不开目光。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司雨一眼,目光有些冷淡:“如若不然,你又何必巴巴跑来告诉我鲛珠之事?应龙城中,鲛人势力越发强大,霜靖河是瀛洲鲛族王妃的亲妹,谈千秋更是瀛洲国相,二人同为鲛族的精神领袖。霜靖河如今虽然神智不清,却因平定城中地脉之乱有功,颇得城民敬重,若她身死,谈氏可借机向城主君聆渊发难,指责他无能保护王太后,进而指责他无力护持城中数万鲛族,届时初建不久的王城必将大乱,而你们谈氏一族大权在手,又得民心,便可轻易架空君聆渊把持朝政甚至自立为王。”
谈司雨笑了起来,毫不掩饰道:“我竟不知,原来我在阿澈心中如此野心勃勃。不过我也不瞒你,鲛族屈居人下已经太久,烛龙可以称王、应龙可以称王,何以鲛人就不能称王?何况九幽城的地脉本就是从瀛洲掠夺而去,我想拿回属于鲛人的东西,并没有错。”
澜澈深深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瀛洲的地脉在九幽城,你不去找宸玄抢地脉,却在暗中算计年轻不知事的君聆渊,这是什么道理?”
谈司雨被他一噎,皱眉看着澜澈半晌,过了许久才道:“确实,我承认我暂时无法在君宸玄身上讨到便宜,但那是因为九幽城称霸魔域已久,千万年的力量累积让我无从下手罢了,但是若单论智谋、心计我未必不是君宸玄的对手。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得到应龙城的势力,再养精蓄锐若干年,徐徐图之,定能彻底夺回瀛洲地脉。”
澜澈静静听完谈司雨一袭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这么多不就是欺软怕硬?你走吧,想向君聆渊告发我也好,想找其他人配合你的春秋大梦也好,都别再来找我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若还像上次一样被君聆渊发现,你这国师恐怕就当到头了。”
谈司雨先是一僵,随即笑了一下:“先别急着拒绝,君聆渊此刻正在满城寻找刺客的踪迹,恐怕无暇来此。何况霜靖河虽未受伤,却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久久没有醒过来,君聆渊正陪在她身边,你有很充足的时间慢慢考虑,好好想一想愿不愿意与我一起,让鲛族真正成为这座城的主人,作为回报,我会在事成之后把霜靖河交给你,任由你处置。”
*
霜靖河的寝殿中,聆渊脸色严肃得有些可怕,一字一句问道:“骨刃,具体什么模样?”
“很薄的一片,有一点蓝光,十分锋利,还划伤了那凶徒的手指——王上,您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线索?”
“不,没有。”聆渊闭了闭眼,沉默许久才道:“那把凶器的模样你还记得清吗?画出来给本王看看。”
梅疏影点头:“没有问题,而且那人曾发出声音,再让我听到,我也能辨认得出……”
说话间已有侍女捧上笔墨,公主长袖一扬,执笔勾勒出凶器的模样。
弧度自然弯曲的锋利刀刃,纤薄细巧却能削金断铁。
锋刃和刀柄加在一起只比掌心略长,可以伤人于无形。
刃茫幽蓝,恰似冰雪寒气,人间难见。
……
梅疏影画工精湛,每画一笔,聆渊的面色便沉了几分,画稿终成时,纸上凶器形貌已跃然纸上,仿佛跨越过百年光阴,和他记忆中匆匆一瞥的骨刃渐渐叠合。
聆渊接过画纸问:“就是它了吗?”
他的语气和声调都有些古怪,梅疏影身为女子,有着天生敏锐的直觉型,捕捉到他声音中一闪而过的震颤。她再三检查了自己的画,终于认真地点了点头:“就是它……唔,方才没觉得怎样,如今这么看它,我觉得这武器有些像一样东西,可是不应该啊……”
“什么东西?”
梅疏影想了想,款款道来:“鲛族的肋骨。”
聆渊的眉心紧紧拧在一起:“详细说说。”
“鲛人肋骨极薄,不需打磨便可为刃,且可以随心所欲融入骨血之中,即便没有功体也可以使用自如……”
“如此说来,凶手果真是鲛人?只是城中鲛人何其众多……”
“不,”梅疏影一摇头,没有察觉到聆渊话语中的怪异之处:“并非每个鲛人的肋骨都可以为刀为刃,只有瀛洲仙岛嫡脉嫡支的王族之后才能如此,可是当年的王族,除了如今的王太后娘娘早就死绝了……”
“好。本王知道了。”聆渊卷起画纸收入怀中,在霜靖河床边坐了下来,摆摆手示意梅疏影退下。
殿外熹光渐起,晨间的风缓缓吹来,聆渊独自坐着,觉得心底有些寒凉。
*
聆渊回到寝殿的时候,已是深夜,澜澈没有就寝而是坐在桌前,一手支着头,一手抚在心口,双眼紧闭着,呼吸深长而沉重。他比少年时瘦了许多,雪白的寝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衣襟从肩上滑落了一大半,雪白的肩膀像一块无瑕的美玉暴露在夜明珠洒落的幽光下。
聆渊走了上去,蹲在他面前,静默地看着他,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得聆渊可以看清他层层叠叠、根根分明的长睫。
“澈儿醒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过了许久,聆渊才轻轻拉起他滑落下来的衣襟,动作轻柔小心至极。
澜澈在聆渊伸手的瞬间就睁了眼,他的眼睛很好看,仿佛月下的清泉,澄澈得近乎透明。
“我没有睡着。”他说。
“那你在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澜澈眨了眨眼,道:“我在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聆渊愣了很久,半晌才在他身边坐下,颇感意外地望着他:“你最近听话得让我害怕,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还是已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嗯?”
澜澈不愿让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撇过头去:“那我以后不想了。”
聆渊哈哈笑了起来,扳过他的脑袋亲昵道:“别啊,我只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如果知道家里有个乖乖听话的小王妃在苦等我回家,我也不至于处理公务到这个时辰。”
“处理公务?”澜澈眸光一闪:“你天不亮就出门,忙到现在才回来,都在处理公务?”
“还没有大婚,你就开始查岗了吗?”聆渊脸上笑意更深,忍不住凑过去想要亲吻澜澈微微湿润的唇,“你若不放心,从明天开始,本王上哪都带着你……”
澜澈偏过头躲开他,犹豫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聆渊摇摇头。
“没有。”
澜澈怔了一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来就往里间走:“随便你吧。既然没有,那我就去睡觉。”
“澈儿,等等我啊。”聆渊见澜澈起身,刚想追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原地停了一下从怀中抽出梅疏影的卷轴,手腕一扬,赤金色的火焰无声燃起,须臾便将那卷轴烧作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王上好像有点惨,国师想造反,将军是卧底,王妃更过分,想砍他亲娘……
第51章 逆转大阵
寝殿熏着清雅恬淡的安神香, 澜澈在聆渊怀里安稳睡去,聆渊的一条手臂环过他的肩头,指尖挑起一缕乌黑的发丝漫不经心放在掌心漫不经心把玩, 脑中思绪翻腾。
梅疏影所画的骨刃图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图中武器的形貌和他百年前见到的、澜澈拿出准备刺杀骅婪的确实一模一样。
聆渊闭上眼睛,和澜澈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无比清晰。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澜澈那个时候说过,那名叫骅婪的邪修害死了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而这把骨刃就是那人的骨头。
若按照梅疏影的说法, 并非每个鲛人的肋骨都可以为刀为刃,只有瀛洲仙岛嫡脉嫡支的王族之后才能使用骨刃。也就是说那个对澜澈来说重要的人很可能就是瀛洲王族, 那么能让一个王族拼死保护的澜澈身份又该何等尊贵?而自己的母亲霜靖河又和这些人有什么百年难消的恩怨。
思绪纷乱, 聆渊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澜澈,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真的是你要伤害我的母妃吗?
片刻后, 聆渊揉了揉额心,放开熟睡的澜澈翻身下了床走到寝殿大门, 殿外狭长的走廊上, 梅疏影盈盈下拜,流霞般的裙摆迤逦曳地, 宛如西天的烟霞流淌在走道上。
“王上,深夜召见疏影有什么吩咐?”
聆渊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前方, 低声问:“你也是鲛族之人,对瀛洲王族了解多少?”
“瀛洲覆灭时,疏影年岁尚小,记忆模糊, 知道的实在不多, 只依稀记得当时的瀛洲之主慈悲而强大。瀛洲的地脉之力、鲛族血脉都异常珍贵, 常遭魔族觊觎, 鲛王倾注半生修为在仙岛在铸造护岛结界,使仙岛得以隐匿于九州四海之间,后来不知何,仙岛大阵阵眼泄露,结界被破,魔域大军入侵,鲛王和王妃殉岛,鲛族均为魔域所掳……”
“当年的王族,除了本王的母妃,还有幸存者吗?”
“这……王族之人骄傲冷淡,据说尽数随着王上王妃殉岛了。”
尽数殉岛,那为何母妃还在?而且还成为了君震鳞的宠妃?
难道……
一股寒意缓缓爬上聆渊脊背,让他不寒而栗。
“查,关于瀛洲仙岛、王族、母妃的一切都给本王查,越细越好,不拘什么事,只要查到都来告知本王。”
“是,疏影明白。”梅疏影领命,正要告退,又听聆渊开口:“现如今还有哪些高阶暗探在王城执勤?十七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