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会看不见吗?
如果真的看不见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看不到澜澈了。
再也看不见他清澈的眸子微微弯起轻笑的模样,再也看不见他羞赧时故作恼怒别过头去,脸上一点一点泛起的红晕,再也看不见他被自己欺负时紧咬着下唇,眼尾飞红的样子……
看不见澜澈的日子,和坠入无间炼狱有何区别。
聆渊脑子里一阵嗡鸣,受伤的双眼越发刺痛,连带着心脏也酸胀得难受。他不禁用手死死抠住桌角,默了许久才寒声问道:“这是何意?本王会失明吗?”
久居上位之人即便脸上不见怒气,周身也会不经意释出的威严和压迫感。墨云君虽然年少有为,但所见世面终究不如他的师尊,被聆渊这么一质问,不禁有些惊惧,也不敢出声,缓缓点了点头以示肯定,点到一半又想起王上如今目不能视,自然是看不到他点头的,随张了张口刚想说是,忽然看见立于聆渊身后的澜澈微微阖起双目,冲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城中无人不知澜澈就是王上珍爱无比的准王妃,加上他生得美丽无害,让人很难拒绝他的请求。墨云见他望向自己,更是思绪一滞,想也没想改口道:“这……臣并非这个意思,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上伤了更为要紧脆弱的眼睛,自然要好好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至于具体治疗方案,为求稳妥,还需待臣回去查阅医书方能给予明确答复。”
“能养得好就好,只是速度务必要快,本王马上就要大婚了。”聆渊长舒了一口气,又道:“说起来怎么又是查阅医书,你们师徒二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严谨。”聆渊受了伤的双眼被白色纱不厚厚地包裹起来,小半张俊脸掩在白纱之下,可听到墨云说话时,还是能明显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的很害怕会从此失明。
澜澈将他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无声地冲墨云点了点头,温声道:“医道之人,治病救人,严谨一些并没有什么不好。你今日元气大伤,先休息一会儿吧,我送送墨云君。”
聆渊确实困乏得厉害了,点了点头刚想阖目睡去,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低声说:“你就送他到殿门口,可不许一去不回!”
“……”澜澈眼底蓦地闪过一丝不悦,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道:“你是因我而伤,在你伤好之前,我会寸步不离守着你的。”
“什么叫只在我伤好之前啊……伤好了你也得待在我身边。”聆渊伤痛交加,心神耗尽,所服之药又用安神镇痛之效,强撑着精神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眼皮沉重,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澜澈见他熟睡,这才起身将墨云送到殿门口,没有急着让他走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墨云:
“墨云君且等一等,我有话想要问你。”
他生得昳丽貌美,墨云不敢和他对视,双眼不安得朝内殿打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殿下,实不相瞒,王上一对目珠已被异魔利爪捣碎,再无恢复可能了,即便是臣的师尊杏林君在此,恐怕也……”
“我明白,”澜澈点了点头,问:“我乃纯血鲛人,心头血有接筋续脉、重塑肌骨之效,不知可否用来医治他的眼睛。”
墨云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叠声劝道:“还请殿下万万不可动刺心取血的念头!鲛人心血虽然珍贵,但心脏更为脆弱,如何经得起利刃锥心之痛?殿下身份尊贵,身体虚弱,怕是更经受不住。再者说来,鲛人之血虽然有用,但王上伤势严重,受伤之初就用心头血疗伤方能起效,如今已过去数个时辰,再取鲛人之血也是无力回天了。”
“如此,我明白了。”澜澈请叹一声,冲墨云君点了点头:“今日辛苦墨云君了,我自会再寻他法救治王上。另外,还请墨云君暂时不要对王上或是其他任何人言明伤势。”
“这……”墨云犹豫片刻,终究无法拒绝澜澈的请求,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澜澈目送墨云走远,忽然寒了脸色,咬破舌尖,强行逼出一缕灵力。拂袖送出一个传声术法,低声怒喝道:
“谈司雨,你给我滚出来!”
第63章 不是好东西
一道青蓝色的传信法阵霍然升起, 谈司雨的身影虚浮在阵中。
“阿澈,没有想到我能看见你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你的气色比昨日看起来憔悴许多,谁惹你不开心了吗?”
澜澈的神情阴沉至极, 冷冷一抬眉,道:“谈司雨,你做了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不用再装了。我叫你来只为问你一件事,宸玄启动逆转大阵,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谈司雨呵呵笑了起来:“高高在上的九幽王能和我有什么关系?澜澈,我费尽心机打开空间通道, 好心助你逃走, 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反而对我疾言厉色。怎么, 那些魔物伤了君聆渊, 你心疼了?”
谈司雨不以为意的态度惹怒了澜澈,悄然而生的憎恶像毒蛇一样缓缓在他的胸腔中抬起头, 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异化魔物通过殿中池水来袭, 聆渊自始至终都相信是君宸玄所为,可是澜澈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祸首乃是王城国师谈司雨!非但如此, 他不仅能打开空间通道,还能操控异变魔族, 宸玄开启逆转大阵之事说不定也是受他蛊惑。
*
昨日,聆渊出门后,殿中池水就已出现了些许异常。澜澈起身查看,冷不防看见谈司雨飘忽模糊的虚影自池中缓缓而起, 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出现在宫殿之中。
澜澈眉稍微动, 眸光意味不明:“此地处处都是聆渊亲自设下的禁咒, 谈司雨, 你之能为当真令我刮目相看。深夜至此,有何目的?”
谈司雨幽暗的眸子慢悠悠转动,气定神闲反问道:“阿澈,你我同为瀛洲之人,自幼相识,我对你并无恶意,为何每次相见你都对我抱有莫名的敌意和猜忌?”
澜澈睨了他一眼,漠然道:“瀛洲沦陷之事,谈氏一脉态度暧昧不明,我敬而远之罢了。而今你为应龙王城国师,王城之主又与我有血海大仇,你我也不必再提昔年情分。”
谈司雨微微眯起眼,语气暧昧不明:“身为瀛洲皇子的你尚能委身君聆渊,我假意效忠王城以谋大事又有何不可?”
“你深夜至此,就是为了说这些?”澜澈闭了闭眼,像是厌烦至极,“你走吧,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我的事情不需你过问。君聆渊对此地看管极严,若被他发现了,你恐怕再没有谋划大事的机会了。”
谈司雨身影一僵,眸中隐隐闪过残酷冷厉的光:“澜澈,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犯不着威胁你,我只是觉得麻烦,不想与你有过多牵扯。”
“好好好!”阵法中谈司雨的虚影直勾勾盯着澜澈看了片刻,自嘲地一笑:“呵,当真是我自作多情。昨日得知梅疏发现你是刺杀霜靖河的凶手,我担心你的安危,这才想方设法来此一探,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态度。”
“我不需要。”话已说尽,澜澈转身就走,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谈司雨低沉喑哑的声音:
“何必掩饰,你明明就很需要。”
谈司雨收起了眼中虚假的笑意,在他身后冷声道:“你迫切地想离开这里,甚至只能依靠那个没用的梅疏影。澜澈,你为何不来找我?你知道吗,只要你需要,我也能帮你的。”
澜澈身形一顿,空气像被凝结了一样冷寂。
谈司雨离不开池中的阵法,声音却毫无遮拦地窜入澜澈耳中:“以你一人之力是永远也摆脱不了君聆渊的,你自己也明白,所以你选择向梅疏影妥协。可是梅疏影虽为公主,却有名无权,修为平平,她真的能助你脱身吗?即便她真有那个本事,你又真的甘心放弃杀死霜靖河吗?”
“阿澈,”谈司雨的声音中夹杂着所有似无的蛊惑意味,一点一点刺向澜澈的脊背,“既然你一定要向一个人妥协,选择梅疏影不如选择我。我不但可以给你想要的自由,我还能助你杀死霜靖河。我可以通过流霞泉打开空间通道,引外敌进入,只要你配合我,劝说君聆渊让流霞泉贯通整座王城,我就能——”
“是真的吗?”澜澈背对着他,轻声笑了,双肩微动,隐隐一副心动模样。
谈司雨大喜,趁热打铁道:“自然是真,你也知道我也想要霜靖河的命,我不会骗你。你如果想要亲手杀死她,我也可以让你亲自动手……”
“可是,报仇这种事,”澜澈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反而继续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远:“还是不劳国师大人费心了,毕竟你在我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妄动,我必将此事告知君聆渊。”
……
*
澜澈从前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冷冷望着谈司雨,话音如同刺骨冰锥:“我昨日说得很明白,若你轻举妄动,我必定会向君聆渊告发你!”
“你是说了,”谈司雨不疾不徐,漫不经心道:“可是我根本无所谓啊。”
“你——”澜澈怒得红了眼眶,目光像是淬了毒,直直看向谈司雨,一字一句咬着牙道:“同为瀛洲鲛族,你难道不知流霞泉何等纯澈圣洁,竟用它来行如此血腥下作之事!”
谈司雨不以为意:“再怎样珍贵不也只是一汪泉水?为成大事,任何事物都可以牺牲利用,何况是区区一池流霞水?阿澈,我昨日思量许久,想着你不愿意与我合作,大概是不相信我有打开空间阵法的能为,因此我才出此计策,利用你殿中池水启阵,也让你看一看我的诚意。你放心,我在暗处守着,若那些魔物妄想伤害你,我定会出手阻止。只是我没想到君聆渊会来得如此迅速,还不顾自身安危替你挡招,如今他受伤失明,对我来说倒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荒唐!瀛洲仙岛竟出了你这种恶徒!”澜澈双目赤红,怒喝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君聆渊?”
谈司雨冷笑一身,虚影身形略微前倾,几乎要贴上澜澈的脸,狎笑道:“流霞泉是君宸玄所赠,偷袭的怪物又是他九幽城的异变魔兵,君聆渊必定早已认定了祸首是君宸玄。我劝你还是莫要在他面前多言,他只会当你有意为君宸玄开脱,妒火中烧的君聆渊若再用种种酷烈的手段折腾你了,我知道了可是会心疼的啊……”
“混账!你还是滚吧!”澜澈厌恶至极,即便只是虚影,也不愿和他靠近,急急退后拉开和对方的距离,衣袖断然一拂,愤怒地打破传信法阵,驱散了谈司雨的幻影。
与此同时,内殿中隐隐响起聆渊长梦初醒般的朦胧碎语。
澜澈稍稍平复了心神,回到殿中时,正见聆渊从高床软枕间支起了上身,伸出双手向旁摸索,口中急而惊慌地念着他的名字。
“澈儿,你在这里吗?”
一条四指宽的白绫覆在他的眼上,层层裹起聆渊受伤的双眼,一向凌厉冷峻的面容被白绫一遮,无端显出些许平日难见的脆弱和无助。
澜澈快步上前,脑子还没回过神来,手却率先一步搭上聆渊在虚空中胡乱摸索的双手。
“什么时候醒的?你体力流失太多,怎么不多睡一会——啊!”话还没说完,澜澈手腕一紧,聆渊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忽然使力,反手钳住了他的手,顺势把他往下一拉,紧紧搂进自己怀中。
澜澈被他猝不及防一拉,脚下失力,一个不稳狠狠跌进聆渊怀中,恼怒道:“你……你都受伤了,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屋子里。”聆渊长而有力的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腰,头靠了过来搭在澜澈肩上,语气轻而危险,“你去了哪里?”
他的眼睛受伤,身上的气力却丝毫不减,手中力气之大仿佛要将澜澈整个人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澜澈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艰难道:“不是说了,我送送墨云君吗……阿渊,你快松开,你抱得太紧了,我好难受……”
“我不!”聆渊的头颅紧贴澜澈的侧脸,狠狠蹭了好几下,强做镇定的声音里隐隐有些许后怕的意味:
“我醒来的时候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叫你也没人应答……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又扔下我走了……”
澜澈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可双臂却深陷聆渊怀中完全动弹不得,不禁放轻了声音,叹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好放心离开呢?”
“我什么样子?”聆渊忽然在他耳垂上轻啄一口,不满道:“你以为我的眼睛受伤了,看不见了,便能由着你离开我了?我只是暂时失明而已,别趁我看不见的时候打坏主意啊。”
澜澈眸光微变,小声道:“怎么会……阿渊,你的眼睛,不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呢?”聆渊低沉一笑,不以为意道:“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受伤了肯定会疼的。”
澜澈垂下眼睑,眉尖一颤:“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招呢,你明知道那个时候来不及的,如果你过来,一定会受很重的伤……”
“这有什么为什么?”聆渊笑了一下,理所当然道:“我喜欢你,要娶你为妻,肯定要保护好你。”
“你……往后肯定会后悔的。”
“怎么可能。”聆渊纳闷了,“我又不是好不了,若真让那些面目可憎的怪物伤到了你我才会后悔得想死。我皮糙肉厚,受点伤养一养就好了,可你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那些怪物的爪子打在你身上,那该有多疼啊……”
澜澈默然,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阿渊,松一松手,我方才为你熬的药好了,我去为你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