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上古神魔所留之物,一时只觉如坠云端梦境,根本不敢伸手去接。
“澜澈殿下,您是从何处得到此物……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墨云的声音有些颤抖,踏入医道数百年,他从未有过机会见到这传说之中的神魔之躯,更是不曾亲手施展过换眼之术,若是成功了,他的医道修为将更上一层楼……
“故人所赠。墨云君你且看看,能否尽早安排换眼之术?”
澜澈的语气有些低沉冷淡,显然是不愿多说此物来历。墨云知道他曾在烛龙后人统治的九幽城生活数十年,与如今的九幽城之主君宸玄交好,能得到此物并不奇怪,也不再追问,战战兢兢接过那两团金色的目珠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许久才点头道:“臣这就安排!”
“如此就太好了,另外我还有一事拜托墨云君。”澜澈一双清澈悠远的眸子直直望向墨云君的眼底:“王上自受伤以来,忧思难消,未免给他增添没有必要的忧虑,就请墨云君不必告知换眼一术了,只说他所受不过小伤,用了几天药,自然痊愈就好。”
“这……”墨云斟酌再三,犹疑道:“可是换眼之术施术之时需开颅动刀,疼痛异常,即便有麻药相助,也不能保证王上全程不醒……”
“此事无需墨云君担忧,用我的鲛人之血自可让他安睡数日,直到换眼完成。”澜澈眼尾轻轻一扬,浅浅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臣便斗胆一试。”墨云说着抬起头来,和澜澈清谭一样的双目对视,空气骤然凝固。年轻的医修面颊微微一热,情不自禁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
聆渊的换眼手术很成功。墨云君年纪轻轻,医术不凡,针法更是卓绝,虽然从前并无施展此术的经验,但手起针落甚是果决精准,短短十二个时辰就把聆渊眼眶里损毁的双目剔出换上烛龙双目。
那画面算不上赏心悦目,甚至可以称得上血腥可怖,但澜澈还是强忍不适,全程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并非他不信任墨云,而想着若是不幸失败了,他也能第一时间剜心取血保聆渊一条性命。
所幸全程有惊无险,聆渊换眼这么一件大事,就被澜澈聆渊二人短短半天时间完成了,以至于很久以后聆渊知道这件事时惊骇得瞳孔剧震宛如白日见鬼。
*
此时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聆渊从黑沉的长梦中惊醒,猝然睁大双眼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寝殿异常安静,门窗紧闭,层层鲛绡幔帐被拉得严严实实,整座大殿光线昏暗,不辨白昼黑夜。
聆渊撑着头摁着眼角,努力让自己摆脱压抑的梦境。他的指尖轻触到紧闭着的眼皮,随即微微一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已经感觉不到眼睫刮在布条上的阻碍,眼上覆盖着的白布不知何时已被人取了下来,眼底还是有些微的刺痛感,却已不像受伤之初那般严重难忍了。
聆渊试探性地尝试睁眼,室内微弱的光线照进眼底,层层纱幔之外隐隐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站立着。
聆渊伸出双手放在眼前,倏而握拳倏而摊掌,目光在指缝间游移——他又能看见了?
原来方才那些可怖的画面是梦境啊……
寝殿之中骤然拂过一阵轻风,吹开缥缈床四周缥缈的纱幔,隐隐露出澜澈身披雪色丝缎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的身影。
聆渊支着眉角,徐徐开口:“澈儿,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我的眼睛瞎了,你串通那个墨云挖了自己的眼睛换给我……”
“……那不是做梦。”澜澈背对着他的身影倏然一动,缓缓转过头来,露出淬玉似的面容来,只是那张脸上此时覆上了一条四指宽的白纱,层层包裹住昔日波光流转深邃秀美的一双眼。
“确实是我用自己的眼睛换了你的。”澜澈摸索着向他走来,随着他的靠近,星星点点刺目的血色缓缓从覆眼的白纱中渗出,“君聆渊,欠你的,我都还清了,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啊——!”聆渊见到澜澈眼中渗出的血渍时就已心胆俱裂,心痛欲死,听到他所说之话更是四肢冰凉如淋霜雪,下意识抱住头颅,心神震荡地睁开双眼,大喝一声再一次葱床上惊坐了起来。
依然是门窗紧锁光线昏暗的寝殿,层层鲛绡幔帐外,澜澈身披白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看不清面容。
竟是一个梦中之梦?
聆渊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敢细想,战战兢兢开口唤道:“澈儿?”
澜澈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我在。”
聆渊的手指下意识死死抠住身下的锦缎衾被,沉着声音说:“我好像一直在做梦。”
“你梦到什么了?”
聆渊的手心渐渐被汗水打湿,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澈儿,你转过头来,让我看看你……”
“……”澜澈没再说话,而是缓慢地,一点一点回过头来。
聆渊煞白着脸感到一阵晕眩,他想闭上眼不去看,可他又不得不看。
终于,背对着他的身影完全回过头来。完美无瑕的面容出现在被风轻扬起的鲛纱幔帐之间,一双明眸波光潋滟,仿佛天河之上的灿烂繁星,清隽明秀,熠熠生光。
聆渊的呼吸滞了一瞬,揪着的心猛地放了下来。
他的澜澈没事、没有为他伤了眼睛……
“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吓成这副模样?”胡思乱想间澜澈已来到他的床边侧身坐下,抬起袖子为他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薄汗:“眼睛还疼吗?墨云君说你的伤这几天该好了,就没有再上药,你现在觉得怎样,能看到了吗?”
眼睛……对了,眼睛!聆渊眨了眨眼,双目间隐隐有一丝陌生而古怪的不适,但是已经能清晰地视物了。他朝身旁的澜澈看去,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可以细数对方根根分明的纤长眼睫。
他的眼睛恢复了!
他又能看见了!
聆渊还没来得及狂喜,忽然又想想到了什么,猛地变了脸色,伸出长臂一把勾住澜澈的脖子,把他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近,同时伸出手径直往他衣襟开口之处向下探去。
“我是眼睛受伤,不是脑子受伤。昨日分明还瞎着,怎么今天忽然就好了?”聆渊寒着脸,沉声问道:“你不会偷偷取了心头血为我治眼睛吧?嗯?”
作者有话要说: ””
第66章 逃婚(一)
澜澈捉住聆渊不安分的手, 毫不留情地丢了出来,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轻声道:“你想太多了, 我如果取了心头血,此刻哪还有余力照顾你?”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聆渊松了一口气,双手扶着澜澈的双肩,低着头温和地望进他的眼底:“我一直在做噩梦,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既然是梦,说破就好了。”澜澈的声音不大, 却温柔清澈, 令人很是安心, “你梦见了什么?”
“我在梦中一睁开眼睛看见你背对着我, 我叫了你一声,你转过身来, 双眼、双眼不断留下鲜血。你说我的眼睛治不好了, 你就把自己的挖了给我……我、然后我就吓醒了……”那个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即便如今已经清醒, 聆渊的心口还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填着、压着、紧紧箍着,只要一闭上眼回忆起梦中场景心里就窒息一样的难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到了后来已近乎耳语,摁在澜澈肩上的双手也越发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仿佛要将澜澈紧紧握在手中、拥进怀里, 再不松手。
澜澈明亮的眼眸微微弯了弯, 长而密的羽睫盖了下来。他轻笑了一下。
聆渊一恍神, 茫然问道:“你笑什么?”
澜澈挑了挑眉, 语气中竟带着些森冷的意味:“我笑你曾经身为九幽城的皇子殿下,却对九幽魔族所作的恶事一无所知啊。
当年瀛洲覆灭后,鲛族被九幽魔族所掳,囚为禁脔。大魔们禁锢鲛族自由犹觉不够,还利用鲛人的身体想出许多穷奢极欲的享乐手段。其中鲛人眼珠价值连城,城中位高权重的大魔很早就开始以生剜鲛人目珠取乐,不久就在城中蔚然成风。然而魔族又不忍损毁鲛人妍丽的容颜,便自创了术法,在剜目取珠的的同时在鲛人眼眶留下一个不能视物的眼珠空壳,如此一来便不会破坏鲛人美丽动人的面容,此术时至今日,仍在延用。
所以若有谁真想剜了自己的双眼救你,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你什么意思——”聆渊大骇,松开澜澈的肩,抬手在他面前一挥,试探道:“你现在的眼睛该不会是假的吧?你真的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了吧?你还能看得到吗?”
澜澈利落而精准地捉住他的手,无奈道:“如果你连亲近之人是否能看得见都分辨不出来,那你才是真的眼盲心瞎。”
“你说得很对。”聆渊终于释怀一笑,把人拥进怀里,半眯着眼睛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时间仿佛被忽然拉得很长,这是他们在一起短得可怜的日子里难得平静温馨的一小段时光。
聆渊总觉得这段时光里,澜澈对他好得过分,千依百顺几乎没有任何脾气,不禁反复问他是不是背着自己又在做什么坏事。每到这个时候,澜澈总会收敛起脸上多余的表情,换上一副从容却疏远的模样,故作讶异道:“王上竟不喜欢温柔乖巧之人,原是我用错了方法,难怪没能讨王上欢心——”
聆渊哭笑不得地把人拉了过来,唇辦贴了上去,堵住了澜澈接下来的话。
你不用特意讨好我。
你怎样我都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再后来又过了很久,聆渊终于厘清过往所有事件的始末,这才明白澜澈并非是在刻意讨好他。
澜澈只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但也是真的喜欢上了他,真心实意地想对他好罢了。
可是那个时候他非但没有珍惜,不久后还在怒极恨极的状态下不顾对方的感受,发疯似地做下了许多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
如果能够,他只盼能够回到这段难得平静安宁的时光中,好好珍惜和澜澈在一起的每一天,把和他相处的分分秒秒都牢牢记在心里,刻进魂魄之中,即便是神魂散尽化为烟尘也不愿忘记……
*
聆渊的眼睛好了,大婚的日子也将近。
大婚前一天夜里,梅疏影依约前来。
彼时澜澈正独自站在窗边往巍峨雄伟的宫殿山下望去。
晚夜浮云层层叠叠漂浮在殿宇回廊之间。天河繁星点点,月华灿烂,山下的街市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整个王城装点一新,红纱幔帐,华彩遍地,以贺城主大婚。
按照魔域的规矩,新人大婚前三日就已不得相见,所以聆渊此刻不在寝殿之内,而是早已避居宫城正殿。澜澈一人立于窗前,身后是一个做工精细但此时还空无一物的衣架。
梅疏影手捧喜服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展开手中繁复华丽的层层衣袍,再把它们一件一件挂上了澜澈身后的架子上。
“殿下,我送了明日大婚的喜服来,您需要试一试吗?”
澜澈转过身来,眸光在梅疏影躬身行礼的倩影上一闪而过,随即落到了架子上展开的喜服上。
流霞一样的袍琚绣着细密的金色纹样,精致的鲛绡红纱在晚风中拂荡,衣襟袖口嵌了极品玉石宝珠,恍如星坠长河,美丽不可方物。
“殿下,”梅疏影加重了语气,再一次催促道:“您想试一下吗?”
“没有那个必要了。”澜澈从华服柔软的袖摆上收回了手,漫不经心道:“左右明日不是我穿,你觉得合适便好。”
梅疏影神色渐缓,抿着唇笑了笑,说:“方才见殿下依依不舍、双目含情的模样,还以为殿下后悔了,不愿随我离去。”
“怎么会呢。”澜澈从大红喜服上收回目光,漆黑深邃的瞳孔看起来没有半分犹豫:“我如果不想走,当初就不可能答应你。我们是现在出发吗?”
梅疏影看了看天色,点头道:“不错,魔域大婚习俗不及凡间繁琐,再加上时间仓促,很多流程都准备得很是匆忙。但即便如此,准备大婚还是需要大量人力,此刻王城中的大半值守都被抽调准备明日的大婚典礼了,正是王城守备薄弱,离开的大好时机。
殿下穿上我的衣服便可化作我的模样,再带着我的公主魔令,只需说是奉王上的命令到城外迎接前来赴宴的魔域贵客即可安然出城。而我则在此地代殿下穿上喜服、盖上盖头掩人耳目。”
魔域的大婚习俗和凡界无太大差异,新娘出嫁前不能与夫君见面,且需红纱掩面,独坐房中待嫁。这确实给了澜澈创造了难得的出逃时机。
但他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所求远远不止离开此地而已。
计划已经启动,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无比,澜澈没有半分犹豫,从梅疏影手中拿了公主令,朝她点了点头,随后果断批上梅疏影的外衣走出寝殿,朝一个方向急急奔去。
或许因为他这些时日确实安分守己,聆渊对他的看管放松了许多,再加上聆渊自己沉湎在即将大婚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料到澜澈会在大婚前夜离开,因此澜澈这一路逃得十分顺利,根本没有遇见任何阻碍。
可他并没有朝城外逃去,而是转头来到了另一处熟悉的宫殿之前。
烟波浩渺殿。
澜澈拢了拢身上的金色披风,那是出门前他匆匆披上的,梅疏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