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磅礴巨力随之而来,澜澈无力地闭上了眼,再不做任何无力的反抗。
三拜之后他们就是夫妻了。
可就在第三道力量即将落下之时,一阵催命般急促刺耳的钟鸣响彻天际。
在场所有城民宾客停下手中的动作,尽皆仰头,错鄂地朝钟声响起的方向望去,目中皆是震惊和疑惑。
那是丧钟!
钟声袅袅余音过后,梅疏影哀恸至极的声音随之而来,传遍整个王城:
“王太后娘娘薨逝了。”
第71章 算计
极尽华丽的宫城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沉重的丧钟滚雷一样响彻全城。王城里、宫墙内, 时间仿佛刹那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滞住了,在场所有人在经历初时的惊诧震撼之后,齐齐望向钟声响起的烟波浩渺殿, 然后又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哀恸者有之、震惊者有之、愤怒者更有之。
霜靖河曾有献祭灵力充盈地脉、稳定王城根基的功绩,很得城民敬仰。丧钟的翁鸣声还未散去,在场不少人当场奔溃失色,放声痛哭,本该喜庆热闹的婚礼刹那间悲声一片。
聆渊耳中轰鸣作响神魂俱震, 悲从心起。母子之间血脉相联,钟声响起的同时, 他的心口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 还来不及弄清这种异样的来源, 沉闷的钟响就宣告了霜靖河的死讯。
——他的母亲、从小到大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初时的惊痛过后, 聆渊强压下摧心裂肺般的悲痛迅速降下王令:“即刻封锁全城!戒严追凶!”
鲛族寿数可与天齐, 霜靖河虽然多年来疯病缠身,却无任何会危及性命的恶疾, 突然暴毙只可能是为人所害。
聆渊紧握双拳,手面青筋爆出, 可怖至极:是谁,杀了他的母亲?
王令一出,场地上顿时一片寂静,不足片刻后怒声四起!
来此观礼的宾客多是魔域七十二城的大魔, 身份尊贵, 实力强横, 怎么甘心被困王城?有人斥骂、有人愤怒、甚至有人暴言所谓城主大婚只是一场将众人聚集于此一网打尽的骗局!
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可聆渊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可能改变想法的人。身边沸腾的人声他听而不闻, 仅是长臂一伸把愣在原地的澜澈往怀里一揽,就要前往烟波浩渺殿——他没有忘记澜澈对霜靖河的敌意,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是希望澜澈能陪在他身边,甚至不用说话、不用开口安慰他,只要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让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已经很好了。
可还没等他打开传送法阵,一身素缟的梅疏影骤然现身,目光在聆渊和澜澈之间来回,眼神晦暗难明,仿佛凝聚着无声的风暴。
“王上,不必如此劳师动众。”说话间梅疏影抬手捧出一枚小巧玲珑鲛珠:“我有一个办法,须臾便知凶手是谁。”
聆渊身居高位近百年,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洞察力。梅疏影出现的当下,就有一个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底升起,脊背上泛起了微微凉意。
“……王太后娘娘生前留下的鲛珠必定封存了她的记忆,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的灵力能与之产生共鸣,再现王太后娘娘生前所见,自然也能知凶手真面目!”
不好的预感愈重,聆渊的脸色骤变!
无数个念头在聆渊脑海里连成一片,几乎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按照梅疏影所言,昨夜澜澈就已经和她换了身份,可是直到今日才出现在南郊,那么中间很长的一段时间,澜澈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杀死他母亲的人吗……会是澜澈吗?他想。
与此同时,忽闻梅疏影一声锐喝,双手捧起鲛珠——她要当众施法打开鲛珠中的记忆!
聆渊一怔,恍然想起他曾在王城设下坚不可摧的结界,用自己的力量庇护整个王城,梅疏影想要得到他的灵力打开鲛珠易如反掌!
果然不出他所料,心念刚动,那边梅疏影就已纳四周灵力强行开启鲛珠!
一个念头在聆渊心底怒吼着升起:不!不可以让她打开鲛珠、至少不能是现在!
“疏影住手!此事暂缓,本王先去看看母——”
他的话被梅疏影断然打断:“王上,您不敢看,是不想看还是您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聆渊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可怖,高声斥道:“你这是何意?总之先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忆念幻城犹如巨大的画卷漫天铺展开来,聆渊的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缩紧——明灭不定的画面中,澜澈手中紧握锋利骨刃,先是以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记忆的主人,下一刻,只见他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劈砍下来!
忆念画卷戛然而止,空旷的宫城里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聆渊一寸一寸转过身来,瞳孔中映出澜澈掩在红纱盖头下朦胧不可见的面容。
“是你做的吗?”他问。
澜澈自然没有看见半空中的记忆画卷,却已从梅疏影的话中猜到了大半。他动了动,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没有杀她。”
他确实无数次想要杀死霜靖河,但唯独这一次,他没有下手。不曾做过的事,他不会认。
“你说慌!”梅疏影冷笑,“你身为鲛人,远比旁人清楚,鲛珠中的记忆做不得假,所以即便你身穿我的衣服、幻化成我的模样,太后鲛珠记忆中的你也是你原本的样子!澜澈,你敢说你昨夜没有进入过烟波浩渺殿?”
聆渊眉心一蹙,上前一步挡在澜澈面前:“此事恐有误会,澜澈他没有谋害母亲的理由——”
“他有!”梅疏影满是恨意的眼睛紧紧盯着澜澈,冷笑道:“澜澈?让我想想该如何称呼你……应龙城的王妃殿下?九幽城主结契的义弟?还是——”她的神情倏然一变,一字一顿道,“瀛洲仙岛曾经的皇子殿下?”
四周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声声掩饰不住的惊呼。
“瀛洲的……皇子?”聆渊眼中一片疑色,“这和母亲的死有何关系?”
“当然有!”梅疏影恨恨道:“他将瀛洲覆灭之仇归于王太后娘娘身上,故而心存怨恨!此事我已有证据,还请王上——”
“够了!”聆渊断然大喝,阻止道:“这些事容后再说,本王——”
“王上!”梅疏影倏然跪倒在地,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聆渊,极力维持镇定:“王上有所不知,瀛洲王室乃是鲛族嫡脉,心头血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太后娘娘芳魂未散,鲛人心血之力定能助期回魂!还请王上严惩杀人凶手,生剜其心以救王太后娘娘!”
*
冷月无声,夜色如水。
寝殿内披红挂彩,红烛摇曳,床榻四周鲛绡锦帐,绮罗生香。此殿今夜本该是一片旖旎的洞房花烛景象,此刻却成为禁锢澜澈的森然囚笼。
澜澈微垂着头坐在八尺有余的沉香木大床旁,听风吹绡动。他的双手被一道灵力化成的绳索紧束,交叠放在膝上,嫁衣鲜红如血,头上的红纱盖头也没人敢来为他除去。
其实这个时候用术法来限制他的行动实属完全没有必要。澜澈已经看彻底看不见了,从还未出生的骨肉灵脉里借来的灵力也在试图逃离王城时耗得一干二净,百年前就已重伤的身体被逼上极限,如今是一丝一毫多余的气力也没有了,即便如今宫门就在他眼前大开,他也未必能够摸索出去。
澜澈独自坐了许久,长而密的眼睫轻轻刮在红盖头上,他的目之所见都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漆黑。其实被夺走双目的痛苦已经缓缓释去,可是当身边空无一人时,心脏却被黑暗带来的恐惧狠狠的攫住了,绞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已将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此时意识已经有些昏沉,可身体上的疼痛被束缚的屈辱又让他被迫清醒着。他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终于听见沉重的宫门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澜澈在盖头后面微微睁开眼睛,他的眼珠还是很漂亮,犹如月色下微微泛着光的海面,根本不像一双已经不能视物的死目。
沉重、急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迫人的威压随之扑面而来。澜澈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瞎了——伤了眼睛就不用面对脸色可怕至极、携怒而来的聆渊了。
澜澈看不见他,只能通过他停在身前的脚步声勉强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他微微仰了仰头,隔着脸上的红纱“望”着聆渊。事到如今任何挣扎抵抗都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像是忽然释然一样,竟朝来人露出一个算得上温和的笑容。
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盖头,轻声问:“你是来处置我的吗?”他的声音语气说是轻柔,倒不如说是虚弱,短短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乎已成微不可闻的气音。
聆渊甚少看见他这副仿佛虚弱到了极点的模样。从前的澜澈,即便刚从百年长梦中苏醒、即便浑身修为散尽灵脉损毁也不忘张牙舞爪向他示威、使出浑身解数,乐此不疲地想从他身边逃离。一日前他还因对方胆大妄为的逃婚行为而恼怒、因对方拼死挣扎不愿乖乖就范的态度而生气,可如今想来那时的澜澈虽然不听话却是灵动的、充满生机的,不像眼前的他——虽然不哭不闹,却苍白而虚弱,却让他心脏抽痛、难受至极。
聆渊站在铺满红绸锦缎的喜床前,久久没有说话——他在强迫自己冷静。最终,当他硬下心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澜澈的时候,目中已经凝着霜雪欲来的厉光。
他花了将近一整天时间处理霜靖河的事,此时已是一身疲惫,满腔的哀伤愤怒都被另外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代替。梅疏影已经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澜澈的身世、他和霜靖河的恩怨、当年瀛洲仙岛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信息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脑子里,瞬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看见澜澈,把这一切都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王太后新丧,前殿后宫无数杂事等着他处理,可他还是毅然抛下这些事来找澜澈。来的路上他心里恨得发痒,恨不得把澜澈捉到怀里,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把他吞吃入腹。
他应该早一点就这样做的。当聆渊在烟波浩渺殿看见霜靖河一动不动的苍白尸身时,一种忽如其来的诡异情绪盖过所有悲伤和震怒卷上他的心头,淹没他所有的理智。
霜靖河的身躯已经被收拾干净,梅疏影没有为她换上素白的丧服,而是让她身着寝衣安静地躺在凤塌上。梅疏影还将希望寄托在澜澈的心头血上,直到聆渊抽身离开时还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他取澜澈心血以救霜靖河。
聆渊没有理会梅疏影的请求,他大步走上前去拉来霜靖河的衣襟——胸口处的致命伤干净利落,下手之人心冷手恨,没有半点犹豫,聆渊盯着那伤看了许久,眸光越发冷厉起来。
早在澜澈第一次刺杀霜靖河未果的时候他就该把这个小骗子捉住,严厉地看管起来,剥夺他一切自由,再不给他任何机会下手……聆渊心里发狠地想:如果那样,澜澈无法杀死母亲,自己是不是也不用面对眼下的两难境地……
聆渊把思绪抽了回来,无声地叹息一声,面对着澜澈缓缓俯身,隔着红纱看着他:“澜澈,我只问你一遍,真的是你做的吗?”
短短几个字,说得无比清晰又用力,仿佛是一字一句从深咬着的齿缝中吐出。
澜澈很轻地笑了一下,反问:“你和梅疏影不是已经当着魔域七十二城的面给我定罪了吗?我也回答过你,你既然不信,为何又问?”
聆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伸手揭开了澜澈头上的红纱,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头看着自己。
“我想再听你回答一遍——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澜澈愣了一下,不想被聆渊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于是阖起了双目,平静道:“那我也再说一次:不是。”他看起来虚弱到了极点,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可是,你还是不信我。”
澜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他刻意躲闪的目光在聆渊看来却是一种心虚的表现。聆渊听了他的话,脸色更加难看了,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狠厉粗暴。
“我想信你。”他说,声音莫名有些委屈失望的意味:“可是你告诉我,既然不是你做的,那你今日为何逃婚?”
澜澈怔了一瞬,嘲讽一笑,理所当然道:“不愿嫁你罢了。聆渊,梅疏影既然已经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你了,你该明白我有多厌恶霜靖河就有多厌恶你,要嫁给厌恶之人为妻,你要我如何做到?”
“厌恶?”聆渊低声重复了一下,随即忽地伸手抬起澜澈的下巴,目光森冷地望着他,恨声道:“我不相信!这段时间,你分明有许多机会可以离我而去!那日在九幽城,你可以随君宸玄留下,后来我眼睛受伤,你也可以……”
澜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聆渊神情阴郁,盯着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欺欺人。”澜澈蝶羽一样的长睫毛颤了颤,脸上的笑意加深不少,“你看你,分明心里清楚得不得了,装作不明白有什么意思?事已至此,我索性与你说明白了,我确实想过要杀死霜靖河,这些日子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也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下手杀她,这才想在大婚之日趁守卫松弛之际动手。只是最后杀死她的确实不是我,你——”
聆渊嗓音嘶哑地打断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