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等了很久才隐隐看见送亲的仪仗由远及近缓缓靠近。因为着急和不安而显得有些冷峻凌厉的目中也隐隐有了柔和的光芒, 就连唇角都微微带上了些微的弧度。
他的王妃终于来了。
两名身着宫装的鲛人喜娘从雕龙画凤的花轿中扶出身穿喜服的应龙城王妃, 一步一步缓缓迈上正殿前的白玉长阶。
可就在新娘迈出花轿的那一瞬, 聆渊变了脸色。随着王妃一步步向他走来,他脸色也越加沉默森寒, 笑意更是早就消失不见, 目中闪动着难以言喻的光,仿佛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新娘已到, 请王上王妃行对拜大礼!”鲛人喜娘扶着新娘来到聆渊面前,拉起他的手向聆渊递去。
魔域中的嫁娶之礼和凡间相去甚远, 魔族不拜天地不拜父母,仅行夫妻对拜之礼,且行礼对拜时,新人双手十指相扣, 以求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之意。
聆渊本该在这时接过王妃的手并与他十指紧扣。
可是聆渊却没有动, 他的身体站得笔直且僵硬, 脸上的表情静默得令人胆战心惊。
远方看不清现场的臣民和宾客已经开始笑闹, 吉祥喜庆的祝福话语被风吹散,隐隐有只言片语落入聆渊耳中,让他有几分失神。
喜娘见聆渊迟迟不动,以为他喜得忘记了流程,忍不住掩面轻笑着提醒:“王上,时辰到了,该行对拜之礼了。”
“对拜?”聆渊面无表情地重复喜娘的话,目光却仍死死盯在眼前新娘身上,他似乎笑了一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问道:“本王要行对拜之礼的王妃乃是瀛洲澜澈,眼前这位又是何人,把本王的王妃弄去了哪里!”
话音刚落,聆渊猛然动手发难,扬手之间,毫无保留地掀开新娘头上红盖头。
“什么意思,这不就是——哎哟,王上不可啊!大礼未成,不可掀开王妃的——疏、疏影公主,怎会是您?”喜娘由惊到骇,定定地望着身穿喜服的梅疏影和君聆渊,一时之间震惊得几乎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地。
早在聆渊动手掀开梅疏影头上喜帕之时,正殿广场上忽然诡异地沉静下来,偌大的一个宫城,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清晰听见。
梅疏影闭了闭眼,轻叹一声,撩起裙摆在君聆渊面前盈盈下拜:“梅疏影欺瞒王上,协助澜澈殿下出逃,罪该万死,还请王上责罚。”
空中流淌着掩不住的震怒和杀意——这是君聆渊强行压抑怒火和杀气的表现。梅疏影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王上一但动怒,可能会当场把她撕碎,可是死到临头脑子中冒出的却是其他无关紧要的想法。
澜澈他,果然很明白王上啊。
那日澜澈听了她的计划,忽然毫无由来地笑了一下,她问他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所按照你这个计划,那我能够用来出逃的时间便只能算到婚礼开始前了。君聆渊目光毒辣,必不可能认不出我。”
当时她还觉得澜澈言过其实,她易容法术很是出类拔萃,婚服层层叠叠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盖上个红色喜帕,王上就算是火眼金睛也一时难辨真假,撑到洞房之前都不是问题,怎可能一眼就看穿呢?
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澜澈原来所言不虚,王上确实有在人群中一眼就看清心爱之人虚实的能力。
可惜了……
梅疏影想着,若是他们之间没有存在着瀛洲的这一层仇恨,或许真能成为世间最恩爱的眷侣。
正当梅疏影胡思乱想之际,聆渊的怒意和杀气几乎已经控制不住。在花轿中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看出了这个人并不是他的澜澈。当这位新娘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人绝对不是他的澜澈。
其实这位假新娘伪装得已经很好了,身量、形象、甚至走路的姿势……
可是澜澈是什么人?是他想了百年、爱了百年、时时刻刻放在眼前怎么看也看不够的人,世间怎么可能有假扮澜澈又能轻易瞒得过他双眼的人呢?
瞬息之间,他的心中闪过千万个问题:你是什么人、澜澈去了哪里、他为什么没有出现、你为什么要助他离开……到了最后这些问题统统化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以后慢慢问,唯独这个问题,他一刻也不能等!
“他在哪里?”聆渊问。
梅疏影早已料到了王上必定会质问自己澜澈的下落,她也没打算隐瞒,按照她和澜澈的计划,此刻澜澈应该已经按照计划离开王城去往九幽了。一旦人到了君宸玄身边,王上将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梅疏影半点犹豫也没有,据实回答道:“他昨夜就走了,现在这个时辰,他大概已经离开王城了。”
“从哪里走的?”
“城东大门。澜澈殿下穿了我的衣服,拿着我的公主令,大概已经畅通无阻地出城了。”
聆渊再无多言,单手甩出一个术法,一面巨大的阵法升腾而起,很快,守城魔将的面容就出现在阵法中。
“王、王上?”
君聆渊问:“昨夜至今日,可有人出城?”
为了城主大婚,王城已于三日前戒严,没有人能够轻易出城,魔域七十二城的宾客都有专人负责迎接。那魔将十分肯定道:“回禀王上,这三日来,城中无一人离开!”
梅疏影道:“他走的时候穿着我施了术法的衣服,应是化作了我的模样。”
君聆渊又指了指梅疏影问那魔将:“可见疏影公主出城?”
那魔将虽然不理解为何人明明在身边王上还要问他,但还是立刻回答道:“无!”
君聆渊收起阵法,无言而森冷地望向梅疏影,仿佛在向他要一个解释。
“不可能的……”梅疏影百思不解,絮叨道:“不可能的,如此好时机,他没有可能放弃……或者他根本没走?王上,或许再搜一搜城中……”
聆渊没有理会她,径直上前走了两步,现在长阶最高处对下面的宾客臣民正色道:
“各位,今日乃是本王大婚之日,然王妃聆渊身体略有不适,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还请诸位暂待片刻,本王亲自去迎王妃尊驾。”
宾客人群中顿时一片鸦雀无声,聆渊恍若未觉,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对梅疏影道:“不必在城中寻了,本王知道他会从哪里离开。”
梅疏影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君聆渊,对方的眼眸黑如深潭,几乎看不到半点情绪。
“把你身上的这身衣服换下来。”聆渊冷冷道:“随本王同去城郊南门,迎回你们的王妃。”
*
王城南门外是一处密林,浊气横生,终日阴森寒冷不见天日。宏威将军剑藏锋奉命镇守在此。
君聆渊大婚时对宾客说的那句话经过术法的加持传遍整个应龙城,自然也传到了南门树林。
澜澈垂着眼眸听完后,偏了偏头对剑藏锋抱歉一笑:“看来他就快追过来了,藏锋,传送法阵开好了吗?”
他借助心脏里刚刚成型的聆渊之子的微弱灵力,一路从王城奔逃至此,气力早已用尽,见到剑藏锋时缓了许久才勉强开口说出话来。
剑藏锋先前得了澜澈的密信,早已做好安排,在澜澈到达前就已摒退属下,在此等待。
“怎么来得这样晚。”他拖着澜澈的臂弯,半扶半搂着把澜澈往树林深处引:“……君聆渊对我有所怀疑,我身边被他安插了不少眼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阵不容易。我以为你会按约定时间到,便早早开好了阵,谁知怎么也等不到你,我差点以为你改变主意不想走了。”
“路上出了点儿事,耽搁了一会。”聆渊精疲力尽地跟着剑藏锋向前走去,刚来到树林深处,遥遥望见前方出现阵法的轮廓时,忽而一道铺天盖地的赤金色光网凌空罩下,将整个南门地界严严实实罩在其中,也隔断了他们前往阵法的道路。
澜澈心中咯噔一声,一股寒意自他心底升起——这个法印赫然带着君聆渊的灵力气息,和他胸口里那小小生生命的灵力产生了些微的共鸣。
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与此同时远处隐隐传来阵阵人声,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被法术放大,穿过层层密林传入澜澈耳中:
“澜澈,今日你我大婚,旁人做事我不放心,所以亲自前来接你。你今天如果主动出来随我回去,你我之间什么都可以好好商量。”
澜澈压低声音小声问道:“藏锋,阵法入口被聆渊的法印隔绝在外,眼下还有机会再开一个吗?”
剑藏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脸色严肃至极。
远处的聆渊顿了一会,他没听见澜澈回话,遂又提高了声量,厉声说道:“我知道你就在此地,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过去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过去捉他拉!!!
第69章 带球跑没跑成
话虽如此说, 可聆渊根本没有给澜澈太多的考虑时间。很快,强大骇人的压迫感伴随着聆渊低沉得难辨情绪的声音由远及近向他逼来: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出来,就别怪我使用一些你不愿意看到的手段了。”
他的声音经由强大的术法力量加持, 穿透南郊四周密密麻麻的苍天巨木落入澜澈耳中,带来的是一阵顺着脊髓直冲上脑顶的寒意。
不知何处生出的不安情绪从澜澈心底窜出,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聆渊,他是一个说到做到并且很难改变想法的人,很可能真的会在这里做出一些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澜澈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他有些懊恼之前在霜靖河那里耽误了太多时间,以至于不得不借助体内聆渊血脉的灵力一路奔逃至此, 结果还是被聆渊追了上来。
他如今实在没有多余的心里去细想聆渊的话。澜澈略微动了动身向剑藏锋靠了过去, 低语道:“我有办法在此地再开一个空间阵法, 你想办法帮我拖住君聆渊, 千万别让他过来。”
其实如果想要弄清楚当年瀛洲覆灭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留在应龙城更为合适, 霜靖河和谈氏一族都在城里, 如果他留下来,总有机会找到一些线索——前提是他能在王城里自由行走, 而不是被聆渊抓回去关在禁宫不见天日。
剑藏锋看着澜澈的眼神怜悯得仿佛看见一个白日做梦的痴人,不得不给他当头泼下一盆凉水:“你做不到的, 君聆渊已在此地设下灵力结界,在这个结界范围内,除了与他本人血脉同源之人可以释出灵力,其他任何人的灵力都会失效, 根本没有任何施展法术的可能。”
“旁人当然不行, 但是我可以。”澜澈没有时间和心思和剑藏锋解释, 双手飞快结出法阵, 耀眼的赤金灵光闪电般释出,在聆渊留下的术法结界里发出嗡嗡作响的共鸣声。
剑藏锋的瞳孔倏然紧缩:“这是你的灵力?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聆渊冰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已不知不觉逼近。
澜澈急急结阵,勉励维持早已被逼上极限的身躯不倒,同时心中充满了疑惑:南郊的树林原始而广袤,巨树成荫遮天蔽日,羊肠小道蜿蜒曲折。若非是对这里的地势十分熟悉之人,万万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在此地找到目标行踪,就连澜澈也是在剑藏锋的引路才能安然来到树林深处。可是君聆渊一路行来仿佛从未绕过弯、走岔路……
胸腔里的那个小生命发出欢喜而雀跃的震动,那是察觉到他父亲的气息在靠近时依本能而生出的亲近之意。这本该令人感到温馨的现象却让澜澈如临大敌——聆渊已经近在咫尺。
可是他怎么可能如此精准而快速地避开各种岔路,以最快的速度追来呢?
聆渊没有让他疑惑太久,他的声音忽然停在了不远处,用一种如同猎人看着掉入陷阱中的猎物的森冷语气道:
“澜澈,我给过你机会,可你到现在也不愿前进哪怕一步。我就真的让你如此厌恶吗?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考虑你的感受了。我虽然舍不得对你下手,可是对旁人我却不会心慈手软——”
从一开始就直追南郊而来、一路追来从未在岔路上浪费过时间、携怒而来时的警告……各种各样的杂乱思绪瞬间在澜澈脑子里连成一条线,一个可怕的想法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闪现:
应龙之血一旦入体,主人可以实时感受到宿主的所在之地,轻而易举就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宿主——聆渊定是动用了龙血的力量!可他体内的龙血早就被聆渊自己化消了,加上聆渊方才说不会对其他人心慈手软,那么身中龙血的人会不会是——
霎那间澜澈犹如霜雪淋身,凉意自肺腑而起直窜心头,还没等他转过头去,身边已传来剑藏锋因吃痛而传来的怒吼声!
高大俊伟身形魁梧的将军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痛苦叫喊声,手中长剑被他狠狠扎入地心,以手撑着剑,艰难地维持身体不要倒下。
澜澈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龙血能够恣意控制宿主的肉身和脑识,主人更是能够随心所欲让宿主生不如死。君聆渊竟给剑藏锋用了应龙之血!
他终于忍不住,不顾自己还在结阵,放声怒斥:
“君聆渊,你怎么敢!”
“哈,这种手段虽然肮脏低劣,但你不得不承认十分有用。而且剑藏锋从前乃是君宸玄的心腹,你当真以为我会蠢到会什么也不做就把他放在身边重用?”
“他是为你镇守边境的大将,你如此作为不怕寒了城中其他将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