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威廉反问,胸口划过一阵锐利的痛楚。
连老夫人都这样认为吗?就跟那个人一样,已经不想再看到他了?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只不过,也可以这么说,你没有必要再回来……算了,你就当是再见萨米一面吧,之后你就回去,不要再来了。」
威廉怔了怔,这番话听上去不大寻常。
「怎么了?奶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追问,他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不然就算叫他现在就走,他也会因为无法安心而想尽办法再度回来。
老夫人神情凝重地抿着嘴唇,好半晌不作声。最后还是约瑟夫把话接了过去,问:「你这次过来,没发现这儿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不大一样……人都到哪儿去了?」
「被遣散了。」
「遣散?」
「对。」
约瑟夫沉沉说着,脸上露出和老夫人相同的凝重神情。
「听说那天詹姆士伯爵带人来攻击这儿的时候你也在,但中途忽然消失了,所以后来的事情你不知道。那天这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争斗,以人数上来说,詹姆士那边占有绝对优势。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带队杀进庄园里以后,除了受到侍卫队的阻拦,还遭到了那个东西的袭击……那个一直以来把戴维斯困在庄园里的东西。」
「那东西杀死了詹姆士部分的手下,而最后,詹姆士死在戴维斯手里,他的部队全军覆没,庄园也暂时得以保住。但是这个事件使得戴维斯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他杀死的是一位伯爵,皇帝也不能再坐视不理。其实皇帝还算仁至义尽,否决了众人要将戴维斯处死的进谏,改而撤除了他伯爵的爵位,并给他三十天的时间,让他在这段时间内带所有家眷离开庄园。至于庄园则会被充公,不再属于戴维斯家族。如果谁到了那时还不肯走,将视为违抗指令而被处死。」
听着约瑟夫的陈述,威廉感到血管里的温度不断下降。当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浑身血液仿佛都冻住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约瑟夫看着他深受冲击的反应,也只能叹息。
「所以说,你确实不必再来了。」约瑟夫说:「现在庄园里只剩下少数人,非要等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才肯离开。而几天后这里就没有人了,至少是没有你所熟悉的人了,那么你还来做什么呢?」
威廉握紧双拳,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那塞缪尔……他怎么办?他不是不能走出这座庄园吗,那么他要怎么离开?」
「他是不能离开。」
老夫人讲话了,语气沉痛,但又异样的强硬:「所以他哪儿都不会去。」
威廉的心口一下子被揪紧:「可是他……」他不走的话,不就要被处死了吗?
「威廉。」
约瑟夫忽然上前,把威廉扯到一边,目光严峻中带有恳求。
「你想想办法,既然你来自另一个空间,也许有办法把戴维斯带走。」
他的音量非常低,显然是不想被老夫人听见,「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老夫人可能因为放不下孙子而陪他一起留在这儿……不,是死在这儿。那天我无意中听见老夫人要下人多买些油回来,我怕她打算一把火烧了这座庄园,连带着她和戴维斯一块儿。」
威廉大吃一惊:「什么……不会吧?老夫人怎么可能让塞缪尔跟她一起死?她明明那么疼爱他。」
「不是塞缪尔跟她一起死,而是她跟塞缪尔一起死。没错,她是很疼爱她的孙子,但是现况你也知道,戴维斯根本没办法离开庄园,那么几天后皇帝的军队过来,他免不了就是一死。而正因为她疼爱他,才想跟他作伴,让他有尊严的死去,而不是死在刽子手的刀下。」
威廉再也说不出话了。经过约瑟夫这番解释,他已经理解了老夫人的想法,也相信她真的有可能放火烧掉这一切。
而这样一来,塞缪尔将会死去……
虽然早在决定和塞缪尔相爱的时候,威廉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可能永别的心理准备。但就算那样了,至少他还能在另一个时空中想念对方,猜测那个人正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而现在,要他眼睁睁看着塞缪尔死去,他做不到。
「虽然我也放不下戴维斯,但我是医生,我最该做的事不是放任死亡,而是救人。」
约瑟夫苦笑着接着说:「所以我打算硬把老夫人带走,但我知道即使我那样做了,一旦戴维斯真的出了事,失去唯一至亲的老夫人将悲痛欲绝,她会彻底崩溃,不可能存活多久。所以威廉,如果你能做到,请你把戴维斯带走,随便带去哪儿都好,只要让他离开这儿,只要让我们知道他还能活下去。拜托你了,威廉,救他。」
这样沉重的托付,如果真的能做到,威廉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然而问题是,他该怎么去做?一个连自己的来去都控制不了的人,凭什么能把另一个人带走?
他想不出来,想得脑袋都快炸了也始终想不出来。但他又不想让约瑟夫失望,至少不要这么快就绝望,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尽力的。那么你带老夫人去哪儿休息吧,我这就去找塞缪尔。」
「好。」约瑟夫回给他一个微笑,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期许。
看着这样的笑容,威廉只觉得心如刀割。
挥别了约瑟夫,威廉来到塞缪尔的书房前。正要敲门看他在不在里面,门恰巧被打开了,一脸沉郁的昆廷走了出来。
看见威廉,昆廷愣了一下,但没说什么,默默移开位置让威廉进门,自己则随即离开。
昆廷是个性格沉稳的人,对塞缪尔也非常忠诚,甚至是庇护着他的。威廉很早就看出来了,他想昆廷刚才肯定也是在设法说动塞缪尔想办法离开这儿,然而这注定是一场以失败告终的交谈。
如果有办法离开,又怎么可能被困到现在?
威廉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走进了房里。塞缪尔就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提着一把剑。
想到约瑟夫之前讲过的话,威廉顿时紧张起来,生怕塞缪尔会一时想不开。
「塞缪尔!」他边喊边跑上前去,「你……你别冲动,冷静一点。」
塞缪尔听见他的声音,缓缓转头看去,脸上一瞬间闪现出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而最终通通归零,没有剩下任何痕迹。
「你怎么还在这儿?」塞缪尔面无表情地说:「我叫你滚,你听不懂吗?」
又是这么绝情的驱赶,在威廉已重创的心上又划下了狠狠一刀,但是这一次,他不允许自己被打败。就算塞缪尔这种态度是出于本意,他也还是不打算放弃他,至少不打算放弃他的生命。
而如果塞缪尔之所以这么逼他走,是因为不想让他受到伤害,不想让他看着他的毁灭,那么,他就更加不会放弃他了。
「我哪儿都不去。」威廉说,意志坚定,「在那神秘的东西找上我之前,我离不开这个世界,这回事我应该跟你说过的,所以别再叫我走了,它一天不来,我就一天不会走。」
塞缪尔的眉头颤了几下,忽然揪起威廉的衣领把人提到跟前。
「够了!每次都是这样,跟着那东西来跟着那东西走,很好玩是不是?」
他吼着,表情异常凶暴,但是更加扭曲。
「这样算什么?我算什么?每次都消失得那么容易,我想见你,我想要你在身边,为什么就是这么难?为什么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说什么不离开我,都只是骗我!」
他把威廉用力推开,焦躁地拉扯着衣襟:「哼,也是我自欺欺人。你的确说过的,你对你的来去做不了主。那么我还在期待什么?我盼什么?既然总归要离开,你不如现在就走!」
原本就双腿无力的威廉刚才已被他一把推倒,坐在地上,到现在也不起来,就这样昂着头痴痴地凝视着他。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这么颓废、这么绝望……然而威廉却很开心,觉得能知道这些真是太好了。
原来这个人并不是不在乎他,恰好相反,就是因为太在乎,才无法忍受一次次的失去,想要断绝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我不走。」
威廉艰辛地站起来,腿间的痛楚持续着,但这对他的心意起不了丝毫动摇。
「我不想走,我不想再离开你。」
「……撒谎,撒谎。」
塞缪尔按住额头,越来越混乱的大脑正在凶猛地作痛着:「我不会再相信了,你根本留不下来……你走,水远别再回来,你走……」
「不。」威廉上前一步,「别再叫我走,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走,我不想离开。」
「你——」
塞缪尔瞪着他,眼神是狂乱的,已经快被逼到极限。
盼望、失望、绝望……一次次的循环往复,他受够了。
为什么想要一个人会这么难?为什么在乎一个人就只能得到无尽的痛苦?
忽然他举起剑,指着威廉,把人一步步往墙边逼过去。
「那好。既然你不想走,那就死在这里,水远都不会再离开了。」他说,神情很认真,认真得像是一个疯了的人……
威廉呆了半晌,随即慢慢闭上眼睛,选择承受这一切。
其实要说死,他当然是不想死的,他还有很多很多尚未探索的境地。但是如果他死了就能让塞缪尔得到解脱,让塞缪尔相信他再也不会离开他,那么,他愿意。
就算这可能只是他的一时冲动,反正将来他也没机会再后悔了。
塞缪尔看着他,看出他的态度明确,剑居然在手里颤抖起来。
杀了他吗?真的杀了他,让他永远陪自己留在这儿?
眉头痛苦地拧起来,塞缪尔一剑挥了过去,掠过威廉的脸庞刺在了他身后的墙壁……
威廉久久等不来那致命的一剑,耳边却响起一阵沉闷古怪的声响。他睁开眼睛看去,当场震慑地后退了几步。
威……廉……
当这个名字终于在墙上刻写完成,塞缪尔手腕一转,把剑插进了墙壁里,插得那么深,几乎让人怀疑剑尖会不会刺到隔壁房间里去。
塞缪尔走近墙壁,手指沿着字母的形状慢慢摩挲着:「你走吧。」他说,没有回头看对方,「你什么都留不下来,你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唯一能留下的和你有关的事物就只有这个——你的名字刻在这上面,这面墙就是你的墓碑,我会记住你想留下来的心就死在这里。现在,你的人走出这个屋子,我们就当作从来没认识过。走吧。」
威廉僵直着身体立在原地,瞪着那面墙,眼睛里充斥的血丝就像要溢出血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在那边看到这两样东西会那么难受的原因?因为这是他的墓碑。他的心,他对这个人的心,就被生生刻死在这上面了。
就这样,让他彻底死心了……死心?不!
威廉猛地拳头一握,眼中涌上意志的光芒。他的视线转移到塞缪尔的背影,那背影悲伤而消极,那不是他所熟悉所珍爱的背影。
这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
第十二章
威廉跑过去抓住塞缪尔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往外走。塞缪尔试过甩开手,但是这个平时看上去温温吞吞的威廉,一旦认真起来,力气却是惊人的大。
他把塞缪尔一路拽着带到城堡外。约瑟夫和老夫人,还有一些仍留在这儿没走的卫兵和仆人都在外面。看见塞缪尔被威廉气势汹汹地拽着走,他们都相当吃惊,但没有上去阻拦,而是默默跟近了一些,和两人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观察着。
威廉带着塞缪尔到了那个东西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停住脚,他声色俱厉地叫喊着:「你够了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够了吧!你还想把这个人囚禁到什么时候?」
他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要把两只手捏进彼此的血肉当中。
「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你恨着这个家族,要他们永生痛苦吗?那么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族就要灭亡了,如果你还这样把他困下去,他会死,不出几天就会死,你愿意让他死吗?你想折磨的人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这样你开心吗,你满意吗……」
「已经几百年了吧,这样还不够?就算恨意再深,这几百年难道还不够抚平?你看清楚,这个人,他是无辜的,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真的有必要把他逼死?就算你非要有个恨的对象,那也不该是他!就算只能是他,那也不该是死去的他。你让他走,让他活下去,让他在另外一个地方随你怎么恨,这样行不行?如果你要的就是这样一种依托,那么这就够了!放了他,我要你放了他!」
一口气吼完这席话,威廉喘着粗气环视四周。周遭仍然沉浸在一片寂静,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现象。
因为他是个外人,所以那东西不层响应他吗?
「塞缪尔。」
威廉把人往前用力扯了扯,目光严厉又温柔,鼓励般地凝视着他:「告诉它你的想法,不管它会怎么响应,至少让它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别再沉默了,你有表达自己的权利。说吧,现在就告诉它。」
塞缪尔真的震慑了,不能言语,回视着面前的人,心里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越来越凶猛的狂潮快要把他从头淹没。
无法再沉默了……
「……我想走。」他说,声音隐隐颤抖。
讲出这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随即感到一种终于解脱了的释然,眼眶几乎有些发热。
是的,他想这件事想了这么多年,也很多次试着挑战,然而一次次的失败让他沉默了。他不再奢望,把这个想法深埋在心底,甚至没有把它讲出口的勇气。
直到这一刻,压抑了多年的渴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因为有了这个人的支持和鼓励,让他能勇敢地表达出来,掏出那颗已被重创到几乎腐烂的心。只要有这个
「让我走。」
至此,他的声音坚定了,他知道他再也不想去顾忌什么了,「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这个人在一起。让我走!」
这时手掌被捏了捏,他侧过脸,威廉正对他欣慰地微笑着。这一笑,让他了无遗憾,不论将是什么结局——他已经努力过。
忽然,一道阴影在他们前方升起,威廉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一堆白砂,从地面往上生长般的蔓延着,越来越高,很快就形成一面墙,把两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下。
威廉看得呆住了,塞缪尔把他拉过来藏到身后,护着他一步步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昆廷大喝一声:「快去!」那些卫兵开始朝这边奔跑,腰间的剑都抽了出来。只要还在这儿一天,他们就要保护主人一天。
担心孙子的老夫人也想过去,约瑟夫和女仆拦住了她。他们几个只能留在原地,贸然上去反而会帮倒忙。
砂子本来就没有固定形状,它自由变形,转瞬间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朝两个人笔直地拍下来。幸亏塞缪尔抱住威廉及时避开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那东西是被塞缪尔的那几句话给惹怒了,每一次攻击都势在取他们的命。
他们躲开了一次,地上随即衍生出更多的「手」,一只一只伸展开来,把两人团团围住。这时候卫兵们赶到,挥剑狂劈那些东西。麻烦的是,敌人是砂做的,把一个劈散了立即又有新的一个形成,简直永无止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