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端详着眼前的这个白衣男子。
此人样貌普通,气质平凡,定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他却有一双温润的眼睛,仿佛能包容下这天下的万物。
那样温柔的眼神,让宋越原本焦躁的心情神奇地平复了下来。
莫离上前一步解释道:“之前受皇上所托,我与清漓一起将宋将军救醒……”
莫离咬咬下唇,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恕我冒昧。皇上与宋将军之间的事,莫离略知一二,有件事情必须和将军说明一下……”
宋越微笑道:“公子但说无妨。”
“皇上,可能……已经不记得将军你了……”
仿佛晴天霹雳,这个消息让宋越的脑袋在一霎那完全空白。
“他……失忆了?”
莫离摇头道:“准确说来并不是失忆,他记得一切事情,只是唯独不记得宋将军你。”
“你是什么意思……”
宋越的声音低不可闻。
“也就是说,他是有选择地失忆。可能是之前有什么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了,他很痛苦,所以他选择了将你忘却……”
看着呆若木鸡的宋越,莫离说道:“或许这么说会很残酷,但既然皇上已经把您忘了,您又不愿意继续呆在他身边,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您不要再见他了。皇上这次大难不死,是福缘深厚之人,将军便将这之后的事情都交给上官大人处理,从此以后,你们便是两条平行线,再不相关……这或许对谁都好……”
各不相关……各不相关……各不相关……
宋越看着眼前无比为难的莫离和上官云,想起恍如隔世的豪气云天,家国天下,想起以后的闲云野鹤,浪迹天涯……
他回过头,看着屋内安静躺着的赵廷灏,想起男人的软言细语,体贴入微,想起不久前的集市游园,清河放灯……
前方,是他所一直坚持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信念,后方,是他此生最舍不得,最放不下的人……
而这一切,在这一刻,他必须做出抉择。
之前,他早已下了决心。
如果男人大难不死,他愿意抛弃一切,追随在男人身边。
但讽刺的是,男人确实福大命大,但却已经选择将他遗忘。
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男人一次,而这次,他究竟是要选择弥补,或是选择离开?
宋越对着眼前的两人,笑了。
这个笑容很忧伤,也很惨淡。
“你们……好残忍……”
残忍地要逼他离开支离破碎的赵廷灏,残忍地要逼他割舍,残忍地要剥夺他弥补他的机会……
早已受了内伤又操劳过度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下去,宋越只觉得血气上涌,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上官云见状大惊,立刻上前封住宋越的周身大穴,莫离也立刻上去给宋越把脉,让上官云赶紧将宋越抱回医庐内。
开了补气安神的药方,吩咐药童赶快将药煲好给宋越喂下去,莫离心中压抑,眉关紧锁。
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宋越,莫离大叹道:“再这样折腾下去,这两个人都要没命。”
握了握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莫离招来上官云,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天色渐暗,到了掌灯时分。
莫离带着晚膳与温好的汤药,到了赵廷灏住的小屋里。
将竹篮放下,莫离扶起赵廷灏,将食物送到他嘴边。
“今天下午的事,你在屋里应该听得很清楚。”
静静吞咽东西的男人没有回答。
“宋将军这样担心你,为了找你,身体都要垮了,为何还要说谎逼走他?”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但却不再吃送到嘴边的食物。
“你明明还记得他,你明明还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将他留在你身边?”
赵廷灏苦笑一下,终于还是被逼出话来了。
声音低沉而沙哑,这次的重伤让赵廷灏的身体大打折扣,若不是因为之前练武练出的好底子,赵廷灏不可能撑得过这关。
“他现在只是一时心软,等到我伤好了,没事了,为了他的家国天下,他最后定还是会选择离开我……何必呢……”
“这心……”赵廷灏指指自己的胸口,“痛过一次,就够了,再也受不了了……”
“他让我当个好皇帝,我就当。毕竟这是他最大的心愿,活该我爱上他……爱上一个人,可以得不到他,但是不能不对他好……”
男人的眼中湿润湿润的,那是蓄含着泪水的缘故。
“如果在我的身边,他总是背着那些包袱,对他是折磨,对我也是折磨……当相守已经成了桎梏,还不如选择放手……”
男人闭上眼睛。
“现在我骗他,逼他离开,或许会暂时让他难受一些……但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我成全他……”
莫离将饭勺放回碗里,松了口气。
他转头对屋外的人轻声道:“上官大人,可以进来了。”
房门被推开,上官云抱着被点了穴无法动弹的宋越,走了进来。
莫离向楞在那的赵廷灏微笑道:“皇上切莫怪我多事,只是你们之间实在是缺乏沟通,不让对方听到心里话,又怎么能让人体会到自己的用心良苦呢?”
莫离站起身,拍拍手:“至于今后的要去要留,你们自己商量决定。但无论这次做出什选择,希望你们都绝对不要再后悔。”
上官云将宋越放到赵廷灏身边,解开了宋越的穴道。
刚要将门合上的莫离,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推门露了个脑袋进来。
“对了,这个计谋是我想出来的,不关上官大人的事,皇上若有什么责怪千万别冲他去啊!”
莫离深知赵廷灏因为受伤,武功造诣已大不如前,不然以平日赵廷灏的实力,如果有人站得这么近来偷听他们谈话,早就被发现了,又如何能让他顺利套出赵廷灏的真心话?
闲杂人等终于走空了,房中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恢复了行动自由的宋越也不顾赵廷灏满身是伤,一个耳光便往他脸上招呼过去。
赵廷灏的脸被打偏过一边。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
宋越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赵廷灏转过脸来,看着满脸泪水的宋越。
不给赵廷灏说话的机会,宋越捧起男人的脸便吻了下去。
唇舌交缠,那是在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的吻,夹杂着所有矛盾,夹杂着怅然若失的感觉,纯净、自然,发自肺腑,不带一丝情色的味道。
两人之间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宋越紧紧地将男人搂在怀里,仿佛怕他再如之前梦境中一般,化成轻烟飘渺而去。
原本被动的赵廷灏,一接近宋越的气息,便又如深陷泥潭中。
冰冷的心中仿佛又流过滚烫的血液,激烈地在胸腔跳动着。
许久之后,赵廷灏终于抬起了右手,扶住了宋越的后脑,恨不得要将这心爱之人,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男人忘情地吻着爱人的发璇,哽咽到无法言语。
宋越发觉,这世界,其实早就在自己的臂弯当中。
第二日醒来,宋越一如往常般枕在赵廷灏的肩窝上。
宋越即刻惊起,他害怕自己不小心压到了男人的伤口。
男人睡得很沉,丝毫没有清醒的意思。
宋越小心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去张罗早饭。
男人的伤势未愈,不适宜做长距离的迁移,所以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现在梁山县将伤养好,再起驾回京。
所幸赵廷灏登基后一手提拔的贤人能臣无数,在赵廷灏失踪的一个多月内,硬是将朝政处理得有条不紊,没有引起过大的恐慌。
皇帝无恙的消息传回汴京后,犹如吃了定心丸,一切事务基本运行顺畅,就等这皇上回来主持大局。通过这事,实在不得不佩服赵廷灏治理国家与选拔能人的能力。
赵廷灏与宋越基本上可以说是尽释前嫌,和好如初,上官云与莫离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但其实,不仅旁人,就连宋越自己,也都没有感觉到赵廷灏的异样。
起初宋越以为,男人对自己表现出的“相敬如宾”,只是由于重伤未愈的缘故,但随着赵廷灏身体状况的不断好转,男人的态度反倒更加若即若离起来。
不过宋越在感情这方面的事情上,从来都不是心思细腻的类型,便也没有多想,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男人的饮食起居。
当经过莫离和太医们的会诊,确认赵廷灏终于可以起驾回京之后,大家都沉浸在欢庆的喜悦之中。
看着赵廷灏在众人簇拥之下被扶上了皇家御用的马车,宋越又在犹豫自己是否有资格与皇帝同乘一骑。
上官云见宋越还未上车,便打算过去催促他赶快上马。
谁知上官云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出口,便被赵廷灏的话给打断了。
“如果宋爱卿觉得独坐一车比较方便的话,便随他去吧。”
经赵廷灏这么一说,宋越更是不自在起来,看着上官云为难的眼神,宋越没说什么,便随便挑了辆马车坐了上去。
赵廷灏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往汴京方向出发了。
10
宋越虽觉得赵廷灏表现得有点怪异,但具体又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
他好好反省了一下,但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话或者做错什么事惹男人不高兴了。
在路途之中,除了没有同车而行,男人的表现保持了一贯的温柔作风,虽然嘴巴上没说,但行为和眼神却总是看得出那种浓浓的关心。
不过幸好两人之间还有个知道内情的上官云,一路上有了这么个大电灯泡夹在中间,两人独处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但那诡异的气氛,却一直持续了下去。
回到汴京,在各种名贵药材的滋补下,赵廷灏与宋越的身体都恢复得很快。
两个多月后,炎夏终于过去,两人的身体已经被太医们确证为完全康复。灾害天气也已经停止,灾区的民众已经开始在朝廷的帮助下重建家园,这段灾难带来的阴影正渐渐消除。
身体的伤痕可以消失,但心中的裂口又能否抹去?
宋越依旧住在之前的别院中,但赵廷灏却不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宋越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男人在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有时候甚至连眼神都不愿意对上。
如果这个情况只是一天两天便也就算了,但从山东回京至今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月,宋越也开始自我否定起来。
难道这便是世人所说的覆水难收?
看到主子愁眉苦脸,仍旧是被安排来服侍宋越的丫鬟小翠又开始出馊主意了。
“公子,皇上不主动,你可以主动嘛!”
宋越口中的茶险些喷了出来。
“这是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应该说的话吗?”
小翠一个白眼扫了过来:“对,我是没嫁过人,但别把我当三岁小童呀!您以前和皇上的那档子事,我还能不清楚吗?”
宋越听言差点就要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你!你也不害臊!!”
小翠对着宋越使了个鬼脸。
“公子,说实话,之前你抛弃皇上决然离开,还害皇上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可是很不能理解你的!皇上对你那么好,就差没掏小跷的了,你怎么舍得说走就走阿!”
宋越的眼皮跳了跳,看来今天小翠定是要炒炒旧饭的了。
“呃……有些事情你们不明白……”
小翠跺脚道:“对,我就是不明白,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
“公子,你上次险些失去皇上,这次你还不知道要主动抓住皇上吗?你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幸福溜走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宋越不语,低头看着手中的景泰蓝杯,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杯沿。
是夜,赵廷灏将最后一份奏折批完。
“没有了吗?”
赵廷灏问身边伺候着的太监。
“回陛下,需要批改的奏章已经全部在这里了。”
赵廷灏皱眉。
看看时辰,还早,宋越定还没有入睡。
这段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荒废才好。
又在尚书房看书看了几个时辰,赵廷灏确定宋越睡了,才往别院走去。
看到宋越的卧房熄了灯,赵廷灏推门走入。
轻微的门声刚响起,屋内的灯却瞬间亮了起来。
宋越灭了手中的火折子,转过头看着赵廷灏。
“你……还没睡?”
宋越起身,将月牙宽袍的带子系上。
“小翠说的果然没错,你总是等我睡着了之后才过来看我。”
赵廷灏面色如常,也未作辩解,说道:“打扰到你了,我这就走。”
赵廷灏刚转身,身后的门已经被宋越关了起来。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
男人看着眼前的宋越。
身着素雅长袍的宋越青铤而立,眉宇间英气十足。
那早已不在是之前那个柔顺乖巧的人儿,光是那眼神,就足以让宋越脱胎换骨,再没有了之前的孱弱之气。
在这样的宋越面前,赵廷灏有时候甚至还会感到莫名的心虚。
“那边有酒,陪我喝一杯吧?”
宋越的声音仿佛带有魔力,男人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脚步。
酒是被温着的,看来宋越早就是等着自己的,可笑他还为了等宋越入睡而白白在尚书房浪费了几个时辰。
宋越之前从军塞外,酒量。不是一般的好
两人也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喝着喝着便微醺了。
气氛带着暧昧,两人似乎都在等待对方来打破这个僵局。
赵廷灏咬咬牙,猛然起身道:“夜深了,该歇息了。”
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碰掉了案上的酒樽。
香醇的清酒泼到了赵廷灏的龙袍上。
宋越一惊,即刻抄起案上的软巾帮赵廷灏擦拭。
手还未碰到赵廷灏的身体,便被男人抓住。
男人的声音带着性感的磁性:“你这是做什么?”
宋越也不打算多说,松开了布巾,吻住了男人的唇。
男人先是一惊,但片刻后即闭上了眼睛,享受这相隔多时之后难得的亲吻。
宋越的手并未停着,而是略带颤抖地移至男人的腰间,想解开男人的腰带。
正在进行得顺利的时候,男人忽然推开了宋越。
“够了。”
宋越一愣,有点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宋越,我承认,我怕你了,服你了,行了吧?”
男人苦笑道:“我是人,不是那些死物,我是有感觉的!今天你心情好,便来找我,等到哪日你又遇到什么家国大事,是不是又可以像以前一般顺理成章地抛弃我,潇洒地转身离开?”
男人将清酒灌满酒杯,一口喝了下去,神色有些颓废。
“我是不争气,离不开你……但是经过上次的事情,我真是怕了……我不再对你抱有幻想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你,足够了,足够了……”
扔开手中的杯子,男人索性端起整瓶酒往嘴里灌。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
“我惹不起你,你也别来招惹我,好吧?”
说罢便拉开门,蹒跚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