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望着亲如手足的两人,向来开朗的勉儿心里一阵阵恐惧,若是没了这两人,若是真的生离死别,往后她可还能开怀?
“师兄,”忍不住往前,勉儿只想靠近练扶风,给他一点安慰。
可是才踏出两步,勉儿惊叫着,身体被弹出数步距离,一时只能躺卧着压下胸腹间被罡力震伤的疼痛。事情发生得委实太快,清凌方才张口,完全来不及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勉儿倒地,他冲上前去扶起勉儿。
勉儿咬着牙,额头有细细的汗,难得的露出苦笑。这把戏原是他们师兄妹玩惯了的,只是练扶风向来纵容,没想到这回自己情真意切,师兄也动了真格。个性火爆的勉儿,大痛之下登时忘了练扶风现下状况,只记得这一个多月来整个夜的凄惨。
“师兄!你真的对我出手!”勉儿又悲又怒。
练扶风连转头也不曾,字字冷硬:“出去!别来打扰我们!”
“我偏不!”勉儿起身,甩开清凌,“又赶我走,你忘大师兄也是我的大师兄。他现在这样,不只你一人难过,我也难过。”
因为背对,勉儿不知道她说这段话时练扶风的脸色多沉,眼神多怒,连放在褥上的左手也紧握成拳。
“哦?你难过?你也难过?呵呵....好啊!你什么时候喜欢愁天,我怎么不知道?”
这语调,夹杂几分促狭,不久前宰府府上的柳直几乎时刻都是这么说话的,搭配着手中折扇、儒生装扮,不知引得多少仕女开怀。可今天勉儿听了,却打从背上发寒。
‘莫非师兄疯了?’这念头突然窜过。
她试探的唤道:“师兄?”
练扶风又是一笑,“呵呵,你以为我疯了?”
被准确的猜中心事,勉儿虽惊,却也略为放心,“看来师兄你的头脑还很正常。”
“正常?呵呵...正常吗?”练扶风倾身,温柔的抚着愁天眉眼,“如果他死了,我到底该拿谁血祭?你说他想要亲人朋友,还是奴仆?”
勉儿大骇,却说不出话,背上那股寒意,如今都钻进心里去,两年前练扶风血洗江湖,被人称作‘魔头’,为的也是愁天。
“你生病了。”一旁清凌也听懂他的威胁,那么冰冷、嗜血语气让他震惊。偏偏勉儿只是吓得立在原地却不说话,清凌心里一个激荡,这四个字便脱口而出。
这么不合时宜的铁口直断,实是莫名其妙的挑。
勉儿与练扶风齐回头,这时清凌才看清练扶风的脸,登时退了一步。
“我病了?”一脸胡荏,双目通红的练扶风,没有一点表情与温度,看到清凌却闪过一丝讶然,道:“你连话都说不好,何苦找死。”
清凌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勉儿机灵的冲过去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你真的找死啊!”
“师兄,木头不会说话,你不要跟他计较。”
练扶风冷厉的眼神盯着清凌,分明看出他的忿然,练扶风心里一动,忆起这人过去种种。
“放开他。”
“啊?师兄,你不是真的要动手吧?”勉儿真慌了,抓着清凌直后退,“不要!师兄!木头他呆子一个,你别和呆子过不去。”
“站住!”练扶风右手一挥,一把椅子击中门框,阻断勉儿两人退路。“把他留下。”
勉儿还是被练扶风以眼神直逼出了宫主阁外,她满脸焦躁的在阁外踱步,直到盼着的人来到。
“老越!你终于来了!”一见到越凛任便扑过去抓住,“快一点!你快救救那根木头。”
“什么木头?”越凛任一头雾水,“你到底又闹什么?”
他好不容易伺候得那位小叶神医开开心心吃下了饭,又信心满满的回他那药炉继续练‘阅魂’。前脚才踏出药炉地盘,就被慌张的属下通知宫主阁出事,事情跟勉儿有关。到底是不是与这位姑奶奶沾上的人都会变笨?他内务堂的属下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说得颠三倒四,听得他心头火起。
“才不是我!”勉儿大力反驳,手指着阁内,“是师兄,师兄他是不是疯啦?嘴里胡言乱语,想杀人。木言现在被他留在阁内,怎么办?你快救人!”
仅管勉儿急得火烧火燎似的,越凛任听完她的话后却是眯着眼,沉吟了起来。勉儿见他这样,倒不再吵闹,她知道越凛任思考时就是这副样子,凡事都得等他想完了再说。
片刻,越凛任眼神一亮,勾了勾唇角,突问道:“你知不知道自从愁护法被抬进去后,宫主阁换过几个侍候的人?”
勉儿大眼一眨一眨,摇头。
“总共24个,连同秋水院四位公子、三名姬妾。”越凛任摸了摸鼻梁,“知道为什么现在连个屋里人都没有?因为换到了第24天,实在没人可换了。每个进去的人,最后都是躺着出来。唉!内务堂总得顾全人命。”
“啥?”勉儿回神,“啊!那你还不快去救人!”
越凛任放下手,堂而皇之瞪了勉儿一眼,“不是说了吗?每个进去的人,最后都是躺着出来!我还不想死。”
“你!你!....”勉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了半天废话!”
越凛任摇头,正色道:“哪里废话,给我听进你这脑袋里去,难不成你不想要命了?你打得过宫主?”
勉儿愣愣的摇头。
越凛任长嘘一声,转身举步,“走吧!与其呆站在这里,不如去帮小叶捣药!”
勉儿呆立原地,看着越凛任身影逐渐远去,再回头看着排拒众人的宫主阁,惨淡的容色昭示她的无措。
好端端的,人家在民间过百姓生活,为什么自己非得听了越凛任一句话,巴巴的掘地三尺把人找来。就因为心里头那个私心,想着要这人能给夜的大伙儿解危。
倘若清凌死了,残了,那都是自己害的!勉儿咬着下唇,沮丧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一步步随着越凛任的步伐离开。
60
日暮黄昏,夕阳拖长的光影射进屋内,丝丝缕缕跳动于床前。床上的人依旧面无血色气息低微,床边守着的练扶风似乎累了,向后靠着床沿合眼休息。
清凌早已倚着一个大衣柜坐到了地上,只是视线仍系在那两人身上。与练扶风共处一室,他那样露骨的深情,让清凌浑身不自在。分明是宽敞的空间,却硬生生觉得窒闷压迫。仅管不与练扶风面对面,看着那样孤寂静默的背影,让人感受莫大压力。
银月升,刻意放轻的脚步在殿阁外忙碌,点起一盏盏灯火,脚步声探到门前阶下复又离去。
练扶风惊醒,双眸骤亮,第一件事便是倾身向前,只是不消片刻,眼神又是黯然。他按上愁天腕脉,静心听了一会儿才仔细将愁天的手放回被褥里。愁天的脉象一如过去,微薄沉宕几近杳然,练扶风也始终眉峰深锁,在冀望与失落间徊徘。
清凌原已经就地瞌睡,被练扶风起身的响动惊醒,局促难安的缩了缩手脚。他这一动作,反倒引起练扶风注意,练扶风侧身发现倚坐在地的清凌,先是瞪视,后却突然松了松唇角。
他朝清凌走近,边道:“你倒是自在。”
练扶风幽暗的眼神,随着走动而飘然的长发,让清凌本能的有些畏怯,他怀疑这人的精神状况已经不甚正常。无奈,背后是结实的木柜,而双脚也因为坐姿不良而发麻,他只能蹭了蹭柜子,再冲着练扶风摇头。
“还是这么不爱说话?”练扶风居高临下看着清凌,见这人张大眼瞪着自己,不由得低声而笑。
大手一伸,把人直接拉进怀里,紧紧环抱着,脸靠在清凌肩上,说道:“看人的样子还是没变。呵呵,真有你的。还以为你这只小羊会被人啃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呵呵...真是想不到啊!”
清凌绷着,僵直着,却不反抗,他忘不了与邝行钧那些相处的惨烈片段。满心戒备,以至于到底练扶风在他耳边咕咕哝哝了些什么,却是不知。
练扶风变本加厉的在他肩头磨蹭,口里道:“...学得精乖..”
片刻后,将人推到一旁,练扶风脸上已无笑意,清凌木楞着与他对视。
“你去把门口的食...饭菜拿进来。”
清凌听懂了,忙不迭奔向门口,同时舒了口气,原来是让自己当下人侍候。他还以为练扶风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静心再想,练扶风那么重视那个男人,怎可能在他病危之时、床榻之前真的逾矩。
想通这环节,清凌的心便安定了,至于刚刚是怎么回事,他确实是不懂练扶风的心思。回想过去,从遇上他的那刻起,有限的接触下,从不曾了解这个男人。不了解也就罢了,谁让自己是仍是任人操弄的傀儡,仍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反正他就是身无长物,纵使不得随遇而安,也要尽量让自己生存得过。
他打开门,果然见到个精致的雕木食盒放在门口台阶上,便走过去将食盒提起,阵阵饭菜香透过食盒传出,勾得他愈发饥肠辘辘。关上门前,清凌抬头打量屋前庭园,只见园内亭台水榭都挂着宫灯,映着水面星星点点煞是好看,迤逦至远处茂林便是漆黑一片。只可惜这片园子,眼下却无半分人烟火气。
清凌将食盒内的六菜一汤取出,摆置妥当,便立于一旁等着练扶风。眼观鼻、鼻观心,立了一会儿,却不见练扶风来到桌前。清凌这才偷偷瞧着,心里盘算是否开口提醒。
抬头一见,却看练扶风又回到床前的老位置,右手抓着个酒壶,左手温柔的替愁天拨开耳畔的头发,就这么往床头一靠,仰头就着壶嘴大口大口的灌下。
除了自己的酒鬼父亲,清凌还是头一回见人这般喝酒。七王瑞暄的藉酒浇愁至少还有几分文雅,但练扶风的喝法就只能说是糟踏。糟踏酒,也糟踏自己。清凌自然痛恨人酗酒,练扶风这么喝法,不但引不起他的同情,只让他皱了眉,绷紧了神经。
似是察觉清凌的视线,练扶风转头,忽对清凌又是扬唇。这一笑,在清凌心里敲了个警钟,可是人未动,练扶风已经来到身前,挟住了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练扶风问道。
扑鼻的酒气令人不悦,清凌还是不敢明目张胆的显露厌恶,唯有装傻。
“又不说话?”练扶风的语气,欺人的温和,“老爱装哑吧。不喜欢我喝酒?”
说话间,又把脸凑近,逼得清凌避无可避,只得开口道:“喝酒伤身。”
“哦?怎见得?”练扶风放开他,又呷了口酒,好整以暇坐在桌前,吞下酒,命令道:“说话!”
喝酒伤身的道理,谁能不知?清凌有些忿然,偏他就是语言不灵光。
“说不出来?”练扶风笑道,“没话说就代表喝酒不伤身,你大胆信口胡说!”
挪过一把椅子,在清凌仍搞不清状况时踢了他的腿弯,不偏不倚让他跌坐在椅子上。练扶风笑得一脸得意,揽过清凌,压制住他的反抗,捏住他的下颔,将酒强往他口里倒。
“..咳..你..咳..咳,”清凌被呛得难受,忘了保留,全力挣扎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咳..咳..”
“呵呵,”练扶风笑看咳得说不出话的清凌,幸灾乐祸,“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你偏张嘴,这样很容易呛着啊!”
清凌实在忍不住,狠狠瞪了练扶风。
“这眼神真好!”练扶风点头,“喝了酒果然胆子大些。来!再喝一点,这是我宫里珍藏的三十年佳酿,外间没有。”
说着,又抓着清凌逼他张口,这一回足足灌了大半瓶才罢手。可怜清凌向来最痛恨酒,也一直与酒保持相当距离,从前连啤酒也不愿意喝,现在却一口气喝下半瓶纯酿。才不过一刻钟时间,他便头昏脑胀,难以忍受体内酒气翻腾。
始作俑者练扶风,却在灌完酒后自顾自的用起餐来。最初清凌还有生气的余力和心力,于练扶风用餐的同时在他背后瞪视,但到了后来,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你酒量不错。”练扶风优雅的以丝巾抹了抹嘴,边观察清凌。
这评语立刻引来凌厉目光,练扶风拄额闷笑。
61
醉了一宿,清凌简直头痛欲裂,愈发的难以理解那些嗜酒之人的想法。
他压着额角,缓慢将眼皮撑开,满脸迷茫困惑。对于昨夜的事,记忆最多的是练扶风硬灌他酒喝,接着便是练扶风兴灾乐祸的笑脸,其余的一概不知。实在想不起来这外间是怎么多了这张床,而自己又是几时摸上床睡?再多想,脑子里打鼓似的叫嚣。
“你醒了?”不知何时,练扶风倚在饰柱前打量他。
这样平常的问候让清凌不知如何应对,于是轻轻点头。
“还以为你酒量好,没想到只维持了不到一柱香,”练扶风神情淡然,似谈论天气般,“白白浪费我的佳酿。是男人就要能喝酒,往后你再多练习。”
没想到练扶风嘴里会说出这番话,清凌不由得发怔,连反驳都忘了。他能不能喝酒,会不会喝酒有什么关系?谁说会喝酒才是男子汉?清凌对这种歪理嗤之以鼻,练扶风这话好像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为了好奇,为了充作大人而偷酒喝,偷烟抽时候的自圆其说。他偏就是要做一个不会喝酒也不愿喝酒的男子汉大丈夫。
练扶风瞧着清凌,又道:“我阁里的地虽是黑云石砌成,却还是不如床铺舒服,今天起你就睡这张床。”
鉴于以往与练扶风打交道的经验和直觉,清凌听得这话说得有些怪,可又说不出道理。人家既是好意,清凌就略微腼腆的称谢。
“嗯。”应了他的谢,练扶风转身回到内室,又守在愁天床前。
清凌有些怔愣的下床,理不清眼下状况,于是本能跟随着练扶风的脚步。练扶风回到愁天床前后,手一动将愁天身上的被褥掀开,接着脱鞋上床,再伸手就是去解愁天衣扣,顷刻间愁天上衣已被除下,露出瘦削单薄的身躯。清凌讶然,床上这男人已经垂死,练扶风究竟还想做什么?
练扶风此时将愁天翻成侧躺,抬眼看着呆愣的清凌,命令道:“过来。”
清凌听话上前。
“上床,替我扶着他的肩。”说话同时,手已经伸向愁天几处穴位,开始以指腹缓缓按揉愁天背部。
“你替他按摩手部。”练扶风又命令道。
弄懂了练扶风的用意,清凌不再迟疑,点点头就开始专注的按摩愁天手臂。他感觉指下这男人的骨架修长,虽因卧病而瘦弱,可是手臂上的筋肉仍然结实,手掌的厚茧愈发突出。清凌看着愁天线条分明的脸,这张脸这个身材,都像是人家口中的“北方汉子”。他想像这男人健康时不知是何等的神采飞扬,强壮豪迈。能让练扶风这般倾心重视,又是怎样的性情与才情?
练扶风一面按揉,一面灌入些微功力,这是小叶交待每日不可停歇的工作。唯有如此,才能让愁天的身体在受到毒性侵蚀的同时,仍然保持血脉畅行,将来才可能继续持剑。练扶风熟练的重复手里动作,心思逐渐迷离,多少次他都想停下手,多少次他都想在按揉时点上一个错误的穴位。
有何不可?他追了愁天多少年?与他分离了多少年?
为什么不能成全了他的相思煎熬?只要一个错手,只要愁天再不能持剑,天底下有谁能阻止自己得到愁天?
从小众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师傅知道,师叔知道,几个亲近的属下知道,就连最晚进门的小ㄚ头颜玉芙都看出来,偏偏愁天就是与他处得无知无觉。日日年年,他追逐着愁天,分明他才是最聪睿的那个,却总斗不过淡然处之的愁天,一次次让他避开了这份情愫。
这一回,难道非得用生死来躲情债?
悔不当初让他离开,还他自由,才造成今日局面。
既是如此,还不如折了他的羽翼,让他平安的活在自己的怀抱里。
心念起,疯魔生,练扶风神色狞然,手中力道逐渐加重,额际泌出薄汗而双眼微红。
清凌偶一抬头,看了练扶风的表情,停住了手里动作。练扶风的表情哪里像是对爱人的呵护,脸上分明是怒腾腾的杀意。
“你做什么!”
不得细想,骇然的清凌伸手去抓练扶风。碰触到练扶风的瞬间,清凌觉得有股劲道像利刃切开了自己的手臂,他痛叫一声抱着手臂倒向愁天身侧。清凌咬着唇,疼得眼冒金星的同时,凶性大发的练扶风反手就将人扫到床前地板。
本能知道危险迫在眉睫,清凌顾不得痛,抬头看向练扶风,他得知道如何能从这人手底下保住自己性命。
愁天仍是寂静的侧躺着,练扶风跪坐于床上愁天身后,怒视清凌。两人视线交缠片刻,均是脸色铁青气息紊乱。突然间,练扶风长袖一拂,清凌只来得及抬手挡住头脸。他蜷缩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像七旬老妪一样缓慢而艰难的抓着床沿自地上爬起来,眼前早已经没练扶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