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乖顺得了练扶风赞许一笑,“难得今天这么乖,回去后赏你。”
对他的话,清凌似充耳不闻,心里却是有股难言的酸意。
月灵听了侍女通报,踩着细碎脚步自内室出来,四个多月的身孕已是小腹微隆。练扶风看着月灵的肚子,听着月灵怀着感激的言语,表面上仍是浅笑,可眼神已一瞬冰冷。
揽着清凌的手被人不轻不重包覆,练扶风倏地回神,杀气未褪的眼与清凌相对。清凌打了个冷颤,握着练扶风的手也颤了一下,垂下眼帘:“月灵姑娘请你喝茶。”
练扶风又看了清凌片刻,才抬头,对月灵温文问道:“我师兄可好?”
这一问,月灵倒是红了眼眶,她本性天真纯良,怎知练扶风的百转回肠,毫不掩饰的展露她的担忧,“夫君他....他虽然醒了,可是身体还是虚弱,连话也无法多说。小叶说夫君先前受伤严重,又中毒太深,恐怕...恐怕不是这么容易恢复。”
愁天的情况,越凛任在给他的书信中总有提及,他知道愁天虽醒,调养了一个月仍无法下地。现在听月灵的说法,看她的神态,倒比越凛任信中所述更为严重。练扶风不由得心中一紧,又不能随心所欲,遂皱眉不语。
清凌在宫主阁陪侍过,自然知道练扶风对愁天如何重视,现下见他硬生生压下自己的渴望,清凌不由得疼惜起来。
“啊,灵儿让宫主担心了,宫主可要入内探视?”月灵这才回神,清秀的小脸上犹挂泪珠,却是朝练扶风绽开笑颜。
练扶风不答,反倒是看着月灵的脸,心里似被狠狠撞击般生痛。这就是愁天所爱的人、是他的憧憬,一个纯真美好、笑靥如花的女子。
“宫主?”月灵微担忧的看着练扶风,又看看清凌,抹了抹泪,忙劝慰道:“宫主不要太担忧,他总笑灵儿爱杞人忧天.....他那么壮实的人,不会说垮就垮了,小叶也说他有把握能医好...”
清凌看着强言欢笑的月灵,心里也叹息,好个善良如斯的女子,但愿练扶风真能成全。
练扶风抬手,打断月灵的话,他不愿再看月灵,淡道:“我进去看看他。”
他的冷淡,月灵浑然不觉,纵有所感也只当这是一宫之主的派头,于是赶忙领着练扶风与清凌到愁天养病的内苑。一路上清凌好奇的张望,想像练扶风与愁天曾有过的少年岁月。
进了位在内苑的房间,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定眼一看,室内明亮、整洁,倒没有久病不愈的沉闷。清凌不由得又对月灵生出几分好感,这女子想来是心灵手巧。
一进门,练扶风按捺住心里骚动,让着月灵先行。
“夫君,宫主来看你了。”
月灵挡住了练扶风视线,他看不到床上愁天,床上传来的细微声响仍掳获他的全心注意。不知不觉,放开了箍着清凌的手。
练扶风待月灵扶持愁天坐起,才走上前,一双凤目紧紧盯着愁天的脸。他须要将愁天的眼、愁天言语的模样印入脑海,若不这么做,那些日子所受的煎熬便不能真正被驱离。离开夜远在西?那一个月,他仍是梦魇连连,梦里全是愁天灰败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
练扶风已来到床前,轻唤了声:“师兄。”
愁天沉默的看着练扶风,瘦削的脸上仍有浓重的疲惫。练扶风不敢探询,这样的疲惫是否因他而生。
在月灵的体贴下,此刻房内只余两人。练扶风回想方才清凌离去时,投给他一个担忧的眼神。练扶风知道清凌不信任他,不由得挑起唇角,形成一个讥讽的笑。
见练扶风那抹笑,愁天皱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仍是嘶哑无力,“扶风....谢谢...”
这声谢,换来练扶风捏碎了手里瓷杯。沉默又沉甸甸漫在房里,练扶风看着碎瓷,有片刻出神。撒了碎瓷,又替自己拿了杯子,再倒一杯。愁天看着他的动作,迫人的压力让他牵动了肺腑,忍不住捂着胸口咳起来。
他一咳,练扶风再装不了淡定,身形一晃便坐到床边,按着从前小叶教他的方法,把真气缓缓由穴位灌入愁天体内,缓解他肺腑疼痛。
“..谢谢...”得到抒解,愁天仍是这句话。
练扶风登时白了脸,抽回手,定定的看着愁天。愁天不闪不避,由着他看,澄澈的目光里几乎是波澜不兴。
纵有千言万语,纵有再多情思,练扶风也只能惨淡一笑,摇摇头。
回过身不看愁天,练扶风道:“夜还是你的家,你安心静养。”
说罢,便大步离去,推开房门惊动了正在苑外流水池边等待的两人。月灵见他便露出亲切笑容;清凌一见他则是皱眉,目光往内室游移一回,犹豫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去。
“你...要走了?”
“嗯。”练扶风点头,朝月灵道:“我会命药庐用最好的药,你们若需要什么,都可以让下人告诉内务堂。”
月灵点头,不待言谢,练扶风又道:“你身子不便,不须送了,我自己出去。”
话声落,即举步。清凌忙朝月灵道别,跟在练扶风身后也快步出了律影院。清凌远远瞧着练扶风背影,他知道这人生气了,不由得脚步愈走愈慢。偏偏练扶风没让他离开,他也不敢擅离,只能硬着头皮,保持距离的跟下。
两人拐了数个弯,直到清凌再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再穿过一小片树林,眼前美景让清凌屏息。
练扶风停在山崖边,面对一轮残阳和层迭山峦。崖边上数株不知名的树上开满绯色花朵,片片花瓣随风飞舞,回旋在练扶风身边。
练扶风弯身拾起地上枯枝,一片一片摘去枝上枯叶与凋花。蓦地,一声长啸,如鹏展翅冲飞九霄,手里枯枝化成利剑,迎风而动。这是清凌不是第一次看练扶风显露武功,第一次是为杀人,简洁利落。这一次却为心中愁怅,满腔情绪都化成一招一式。
招式尽,绯雪落,满地落花,一身狼狈,那双眼在夕阳余晖中仍闪耀痛苦。
73
练扶风收式,面朝山崖,静默片刻才转身,对于候在一旁的清凌似视而不见。走过他身边时,却突然停下。
“你可怜我?”沉静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清凌吞咽着口水,直觉让他摇头。
瞥见清凌动作,练扶风忽转身,手抚上清凌的眼,道:“说谎。你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么答。”
心一慌,清凌忙后退,练扶风手里落空,双眼登时锐利几分。
接触练扶风眼神,清凌颇有种大难又要临头的感觉,于是再退一步,嗫嚅道:“你又何必...”
“何必什么?”
“何必...何必想不开..”
“想不开?呵呵....倒是有趣的形容。”练扶风斜睨清凌,“继续往下说。”
在练扶风身后皱着眉,清凌现在已有些清楚这人的性子,分明是拿自己耍着开心,用以转移情绪。清凌奈何没有违逆的胆量,只得跟随着练扶风的脚步,夯鹤呓∈髁帧;泻黾洌肫鹗虑摆榱庹蛏希浅∩甭局螅那榉茁业乃彩钦饷锤帕贩龇纭2挥傻么蛄烁龊傥首约海婺芏饽腥耍?
“说啊?怎么不说了?”练扶风头也不回,话音冷冷。
再看一眼前方练扶风,清凌心里突生厌烦,嘴刃目斓赝芽诘溃骸霸铝楣媚锸歉龊门耍忠丫秤猩碓校愫尾怀扇牵俊?
止步,握拳,小树林里日影交错,仿佛暗喻练扶风心中的挣扎。初闻月灵,初见月灵,他曾两度动杀念。第一次,阻他的是回忆;第二次,扰他的是清凌。
成全,他原一意成全,可是日复一日面对垂死的愁天,心便乱了。
再举步,练扶风问道:“你认为我想杀她?”
清凌在他身后点头,这回倒是不敢直言。
“哼!他也认为我会杀她,否则不会将人送到定射王府。”
杀人,对练扶风而言,轻快,轻快得如拂袖而舞。然,月灵却是天底下他不敢的杀的人之一。愁天对他的防范,像利刃,狠狠划在肌肤上,鲜血淋漓,而他却连诉苦的立场也无。
方才,若不是清凌,也许.....
“说来,我倒应该谢谢你。”
练扶风这话,清凌不懂,面露疑惑。两人又行了一小段,直到又穿出树林,他才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谢我?”
他这一问,倒把练扶风惹笑了,还停步回头看着他。清凌局促的立于原地,显然对练扶风的想法更加疑惑。
“呵呵,小羊儿总算把胆子养壮了些。”练扶风扯动唇角,“敢问我问题?”
清凌哑口,略张了张唇,却不知如何接话。
练扶风看着,神情一动,上前挑了清凌下颔,突然将唇印上清凌的唇。左手制住清凌肩膀,不深入,却扇情的以温热的舌头细细的描划。小树林外鸟鸣啁啾伴蝶舞翩翩,青天绿地和流水潺潺,可是清凌除了练扶风的体温与唇舌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睁大惊骇的眼,看着眼帘半闭练扶风,脑子里闪过邝行钧,闪过邝行远。一股气自胸臆升起,化悲愤为力量,清凌重重一拳击在练扶风腹部。若是平时,清凌这一拳自然不可能击中练扶风,但此刻动情的人是练扶风,而清醒的人是清凌。这一拳扎实的击中,却没能引起太大反应。
练扶风猛一睁眼,左手用力一握,清凌便吃痛的惊叫。练扶风趁虚而入,放肆品尝清凌唇舌滋味,两具男性躯体紧贴彼此。清凌虽抗拒,终是不敌练扶风武力,只能屈辱的任他吻到几乎窒息。待练扶风吻够了,清凌一获自由便捂着肩大退一步,可那愤怒的表情像是随时要扑上前再揍练扶风一拳。
练扶风也不恼,意犹未尽的抚着唇:“你的味道果真不错....”
“闭嘴!”
清凌只见练扶风挑眉,至于他是如何动作则完全看不清,回过神时人已在练扶风手里,两手被制。
“你真放肆。”练扶风靠在清凌颊边,阴冷地警告。
清凌勉强压下恐惧,喝道:“你...放开我!”
不待挣扎,又被无预警的放开,这一回清凌闪得老远,警惕的看着练扶风,深怕一不注意又被制住。
练扶风只是随意的笑了笑,道:“你是个男人,不过一个吻,何必像女子一样拚死拚活。说你滋味不错,是赞美,本宫主的赞美,多少人求也求不来。”
清凌涨红了脸,别过眼去,不愿回应。
“这样吧,方才是本宫主唐突,为了表示歉意,本宫主愿意弥补。”
清凌只看一眼,就知练扶风的笑中暗藏玄机。却不知为何,看了他的笑和眼神,一心想逃的清凌,定了脚跟。几片落叶飘飞,舞过清凌眼前缓缓停躺在草地上,清凌低头看着黄褐斑驳的落叶,忽觉不祥,似失了神。
***
自那日律影院探病,悒悒离开,练扶风绝口不提愁天,成日埋首于公文堆里。离了议事厅,不是在后山崖练武,便是往清凌的院子里去。突然成为夜宫主宠儿的清凌,难言之隐唯自己心知肚明。
好一个弥补之举,弄得如此暧昧不堪。
放下手边的书,清凌眯着眼望着被夕阳照得金光闪耀的池水,池水中不知名游鱼成群,清凌渐渐看得出神。
“木言,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
听见来人声音,清凌先是僵了僵,却不回头,反倒是将整个身体再往前趴,舒服的靠在栏杆上。
见他模样,练扶风倒是有几分惊讶,“我来了也不见礼,你真是愈发没规矩。”
清凌不答,脸上有一瞬复杂。
练扶风自己寻了位置坐下,目光仍是不离清凌,几分疑惑几分兴味。这羊儿果真不负期望,愈发有趣起来。由惊惧、惶恐、戒慎、紧张,到喜怒哀乐,清凌从来不多掩饰,一眼便知他的想法。但是,最近练扶风发现自己有一些看不透清凌。像是此刻,他除了知道清凌仍对他的靠近紧张、警戒之外,便无法得知更多。
观察清凌的侧脸,练扶风发现,那张脸上神情几近于平静,这样的平静令他倍感好奇。
由何时起,这人也覆上了面具?
忍不住命令:“说话。”
清凌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起身,正面对着练扶风见礼,“宫主。”
“嗯。”
对他的乖顺,练扶风隐约失望,两人相对无语。
清凌回座,仍是出神,然而心里想的是咫尺为邻的练扶风。自己是何时不再怕练扶风?恐惧为何消失?
74
两个人,两样心思。练扶风好整以暇,细思玩味,清凌却是略显苦恼,不自觉又陷入沉思。
待回神,练扶风已是坐在他身侧。不给他机会躲开,练扶风伸手将人揽进怀中。
“你!”
“嘘,交易。”
清凌先是心有不甘,僵着身体,不愿依附,待真的听见远远而来的人声,才咬牙放软了身体。练扶风轻笑,调整两人姿势,让自己与清凌坐得舒服些,率先而来的秋吟月、秋采风恰好见证两人亲密无间。
“...就不好好的想个曲目,待下月节祭的时候让宫主看看..啊...”秋吟月侧首对身后秋如水等三人说着,突然被秋采风扯了衣袖,不由疑问回头。这回头便看见了湖心亭里依偎的两人。
一路嘻闹的秋水院众人发现宫主在前方,顿时噤声,齐齐低头垂眼,默然。依规矩,此时需待练扶风示意,才能知进退。但是低头的众人都不知道练扶风是否知道他们的存在,或是满心满眼只有怀中人。进退无据,让人惴惴不安,更显局促难堪。
感知身后众人,清凌两手挡在练扶风胸前作为防备,不安的挪动身体,低声问道:“你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勾唇淡笑,练扶风拿过清凌手中的书,“又是这种传奇野志,你怎么对这种杂书这么感兴趣?急着让我教你读书认字,还以为你是想出人头地、力争上游,没想你放着那些学着不读,专看这些。”
清凌自从胆子大了些之后,确实像贪吃糖的孩童一般,不但急着认字还磨着勉儿替他搜罗这些传奇野志、风土人文书籍。谁叫练扶风的藏书尽是百家学与武典,而宫里的教书先生又是一本正经,成日里和那些小学童们一起上课,让他也不好意思当着这些孩子的面问些基础问题,着实让他苦恼了一阵。
练扶风还在翻他的书,嘴里喃喃道:“四国地志、风土、法典...嗯?”练扶风眼里满是兴味,“杂书、杂学,看来你不是要出人头地,倒像....”
趁着练扶风沉吟,清凌干脆夺回这些书,“我只是想多看多学,你让我跟着一群蒙童上课....你...”
“我如何?要不,这样吧,钦先生也说你进步神速,不如由我亲自来教你,如何?”
练扶风开了头,清凌便知大约是这种结果,可真听到了,还是心慌,忙道:“不必,你让我换个先生。”
“何必这么急着拒绝,本宫主文武皆备,肯教你是你的福气。还是...木言你怕我?嗯?”
最难应付就是这种轻佻且意有所指的言词,清凌本就木讷,言语上落尽下风,遂避而不答。侧过脸去,惊见秋水院五人默然立于身后,不由得抬头看练扶风,却见他恍若无觉,仍翻著书。
无奈,拉拉练扶风衣袖。练扶风看他,挑了挑眉,无声询问。
“...那些人....”
练扶风转头,扫视一回,“如何?”
“你!...你...让他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这是见了本宫主的规矩。”
清凌痛恨他的淡漠,勉强压下怒气,问道:“你还要他们在这里站多久?”
“呵呵...”练扶风突然欺身向前,勾起他的下颔,“站到你愿意亲我为止。”
这话让清凌更怒,一股慌乱也自心中升起,不敢与练扶风对视,在练扶风箝制下勉强侧过脸。
“不要?好吧,那让他们继续站下去,看不到香艳的亲吻,看看别的也行。”说罢,手里施力,让清凌整个人贴靠在身上。
清凌不察,几乎是撞进练扶风怀里,想着身后有人,脸一热直觉回头,正正对上数道表情各异的眼神,羞怒嗔怨连同鄙夷,暗自窥探。清凌一凛,施力却仍推不开练扶风,当下只能闭起眼,咬牙由他。
清凌脸色一变,练扶风在他颊边落下一吻,放了手转身笑看秋水院一干人。那五人见练扶风转身,无不诚惶诚恐,立时收回目光,乖顺的又低下头。
“退下。”
笑颜不改,出口仅此二字。秋水院五人垂首领命,虽心有不甘,虽失意神伤,还是纷纷在离去前对练扶风露出最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