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前尘
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模糊的说话声在耳边响着,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是不间断的嘈杂着。
睡眠被打搅的烦躁,在炎热的夏天尤其的使人难受,一骨碌坐起身来,小小的手背不甘愿的揉着眼睛,光着脚小心的移到地板上,顺着声音的来源向卧室门边走去。
班驳的黄漆木门上,有着许多的细小缝隙,受鼓惑般,下意识的弯身贴近其中最大的一道门缝,悄悄的向客厅探看。
一双男人的脚立在客厅的中央,并在腿侧的拳,紧攥着,手背上隐隐爆着青绿的静脉,母亲俯在脚边的地上唉唉的哭喊着,并不隔音的门板,让人很容易能的听清。
“你女儿是人,难道我就不是人了吗?”破碎的哭泣夹杂着愤恨的咬牙声,七岁的我,屏住呼吸,怯怯缩在门后,遍体生凉。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男人缓缓的蹲下身来,那是父亲,声音哽咽而无力,仿佛握紧的拳头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父亲的痛苦,母亲的愤恨,像是冰于火的交织。
“沈惠,你不能这么自私,云云的病……云云需要你……”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血友病又不是我遗传的,偏巧血型相同就拿我一个女人当血库使,有本事你自己去赚钱买血救她呀。这么多年了,磕了碰了要输血、擦伤淤伤要急救,光她换牙这几个月不知已经花了多少血汗钱,这会子山穷水尽了,居然主意打到我身上,若是寻常什么病,咱们省吃俭用些,能从根那儿去了,日子苦些我也不怨,她这毛病,迟早还……”
“住嘴”一声暴呵,父亲的侧脸铁青。“你这是为人母的态度吗?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
“莫迟,你理智些好吗,明知是无望的付出,明知迟早是要失去,与其这么拖累全家人,不如干脆放手,这样家里也少些负担,小云也少些病痛折磨,但凡有一线希望,我……”捂住颤抖的唇,终忍不住心酸,母亲又开始低声哭泣。“咱们……咱们还年轻……小云去了,还可以……”
“嗡”的一声,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虽然不太能理解,但是本能的意识到,我已经被母亲抛弃了,虽然这种抛弃不在身理,却在心理上早已酝酿多时。直起身,迈动着血液不畅麻木的双脚,不发出声息的躲到阳台上,炙热的艳阳照在金属的栏杆上,银色的漆明晃晃的,隔壁阳台陆爷爷的一对珍珠雀在笼里的水盆抖翅打了个滚,细细的清理着羽毛,远远的看着这些活泼的生灵是我平时最爱的消遣,远处的知了,楼下的雪糕摊……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嘴里一股熟悉的腥甜泛起,咂咂嘴,果然出血了,习惯性的努力吞咽下肚,对于鲜血,我从不浪费,任何的血液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都是异常宝贵的。这次是左边的下槽牙开始松动,早上醒来时,枕头上满是妖艳的红。换牙的少量出血对于一般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是不疼不痒不构成任何危险的,但对于我来说,每次都是挑战,口腔的伤口因为唾液的浸泡,本就不易愈合,加上我这罕有的十一因子缺乏症,持续的出血已经十几天了,却一直未见好转。小心的用舌尖在口腔里探了探,淡淡的血腥似有若无,隐约有了点快要封口的迹象。悄悄竖耳听了会,屋里的争吵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轻手打开房门,只看到父亲垂头坐在小凳上,大房里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不多久,母亲提着藤箱摔门而出,那……便是我十五岁前最后一次看见母亲。
而后是艰辛却又幸福的八年,父亲一人把我拉扯大,10岁的时候右踝关节开始变形,关节时常的出血,若放任不管,肿起来后很长时间都僵直的无法行走,即使睡觉也需要父亲想办法用绳索固定住踝关节的角度,其中的苦楚,连成年的大人也未必能忍受,而我居然坚持了八年,直到父亲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病倒在我这十几年来经常光顾的医院。
病床上那两鬓斑白、脸色焦黄的人,是我那未到不惑的父亲,是这世上仅存的不嫌弃我,时刻守护在身边遮风挡雨的父亲……泪眼朦胧间,握住那双无数次坚定的牵我闯过难关的手,曾经是那样的温暖有力,而现在……
父亲昏迷已经三天,这三天里,我始终无法入睡,甚至不敢移开视线。恍惚间,想到四岁之前抓住父母双手,快乐荡着秋千,咯咯的快乐笑声。想到五岁时,被二度蜜月的父母遗忘在酒店大厅的哭天抹泪。那富足无忧的生活,恍如隔世……转而又思索,若没有我拖累,也许父母现在还能幸福的在一起,甚至已经给我添了个健康的小弟或小妹,有着父亲的眉眼、母亲的丰唇,有着我乞求不到的健康……即使那时候我已看不到……又一个清晨的来临,太阳即将从云层中脱出,父亲带茧的手突然有感应似的,随着阳光的瞬间迸发,轻微的颤动了一下,惊喜的抬起头,望向父亲的面孔,三天来,我第一次从绝望中挣扎出来。
那双紧闭了六十多个钟头的眼眸里,透露出的……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呀,无尽的疲惫在包含着浓浓的担忧,一时间震慑住我的心灵,寒意从医院洁白的地砖狠狠的自脚下向上肆虐,蔓延到心口,几乎冰冻了那颗流动着温暖血液的心。强烈的不安……不安到几乎想尖叫,想不顾一切的扑入父亲宽厚的胸膛寻求庇护,就如往常一样,可现在的境况,比我更加脆弱的反而是父亲,而我……必须坚强,用力回握了一下父亲的手,努力在脸上调整出笑容。
“没事的,我能照顾好你的,就像你这么多年照顾我一样”忍住害怕,尽量让语气轻柔而坚定。
父亲的唇张合着,吐出轻微的字句,我轻轻把头靠过去,只听到断续的词语“云……云……怎么……办……你要……怎……么……办……”握住的手陡然一紧,生生的疼,困惑的望向父亲,然而……再次对上的却是一上空洞的眼。
时间在那时便停止了流逝,不觉风动、不闻人声,只有那双眼里,不断放大的瞳孔。
2.
那之后……世界便沉浸在浑噩中,周遭的一切都打着可笑的马赛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围绕我哭泣着,男人低沉的叹息,仿佛劝慰着什么,时而夹杂着些吼叫争吵,最终伴随着手指上传来的钻心疼痛,父亲被人从我手中抢过,移到一张推床上,伴着吱吱的金属滑轮声,消失在幽暗走廊的尽头。剧烈的疼痛,箭一般插进胸膛,无边的黑暗来临的刹那,只想到,十指果然是连心的呵....
以后的每次醒来,身边的人似乎都不同,见我醒来,便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却无半点随耳传达到心,很习惯且容易的合上眼睛,沉入黑暗,那里有慈爱的父亲在展臂等待。
但是不久之后,连陷入黑暗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刺鼻的花香,鼎沸的人声,某人激昂的说话声,许多双陌生的手在我的头顶轻抚而过,热烈的鼓掌声……等我终于恢复了些微神智,竟然看到八年未见的母亲坐在花海中……
梦,一切都是梦,母亲的摔门而出是梦,父亲死不瞑目的涣散瞳孔是梦,这医院的豪华单间更是无稽,吃力的挑起嘴角,想嘲笑这乱七八糟的梦境,却有一股热流顺着眼角没入鬓边。
从护士小姐那里得知,我昏迷了整十三天。其间发生了很多很多,父亲的遗体在这期间被亲友迅速而简单的火化,连同骨灰盒,寄存在市立葬场的骨灰间里。小姨她们打通了本地报社的电话,现在报纸正在连续报道我十五年来与病魔顽强抗争的战斗史,引起了许多好心人和部分领导的重视,社会捐款也源源而来,“外出打工挣钱”给我治病的母亲也千里迢迢回到了我的身旁……小姨永远是个编各类故事的高手,从她当年给我讲的童话中便可见一斑,只是……这次比童话更为荒诞。
那天,趁着又一波媒体的来访,我透露出要去接回父亲骨灰的愿望,深知紧紧依靠我个人的力量,无法把父亲永远留在身边。
再往后的三年时光,虽然依旧和母亲感情淡泊,但依靠着那笔捐款和无数好心人的帮助,我仍旧惊险万分的闯了过来,心底时常回想,若父亲能不闭顾虑我小小的尊严,早些向社会求助,是不是现在一切都将不同呢?这样,虽然仍然过着依赖他人帮助的日子,可身边会多了父亲的陪伴,那将是在病痛时比任何止痛药更加有效的尉籍。
家的附近有所大学,每年都会组织在校的大二学生周休日到家里来帮助我学习一些我所感兴趣的知识。这些哥哥姐姐们的表情语言是如此的生动,勃勃的生机给我平淡如死水的生活带来了一阵清风,激荡起小小的涟漪。
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很想体会一下那样恣意而张扬的青春。不幸的是这些年来,病情慢慢加重,已经变形的右脚踝似乎觉得寂寞,很干脆的拖着左脚与它一道罢了工,身体开始红肿、乏力,女性特有的生理期对于我这种血流不止的体质来说,更是异常致命的威胁,很多次都是依靠着哥哥姐姐们献血,才奄奄一息的抢救回来,只是这样痛苦而无望的治疗,也许比死来的更为折磨吧……这种想法,有时连自己都颇为心惊,觉得怪狼心狗肺的,忍住疼痛,苦涩的笑着,我竟是连死亡也不被允许的吧,身上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关爱,奢侈而承重、幸福而感动、快乐而悲伤,乱七八糟的充满了感官。
又是一个周五的早晨,照例为了明天的授课,母亲开始做着整理工作,收拾屋子、打扫房间、抹桌擦窗,望着母亲手脚不停的在屋里忙碌,明知可能性很小,还是远远的张口询问着:“妈,桌子我自己擦吧?”
正在厨房清洗抹布的动作停了几秒,复又开始麻利的搓洗着,伴着哗哗的水龙头声,母亲也许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傻傻的在门口望了望已经走出厨房,开始自顾自抹起桌柜的母亲。习以为常的转动轮椅回到自己房间,通常这种得不到回答的问话,直接代表的就是否定。这几日身体红肿的越发厉害了,整个人充气似的胖了一圈,不知情的人见了,只觉我心宽体胖,气色红润,加上近年来多少受了些哥哥姐姐的影响,性格渐渐开朗了许多,知福惜福,至少外人看来,我是沉浸在快乐与幸福中的……那就够了……顺手取了本书桌上的大学教材,默默翻看复习着上星期的内容。
“啪——”关门声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不必抬头也能知道,十点整,麻将室的聚会时间。自从再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仿佛是一种逃避我的手段,母亲迷上了麻将。饭菜准备好放在桌上便很自然的去打打麻将消磨时间,有时只到我睡下才回家,也许……她仍是怪我的吧,若不是我,她的一生会是幸福而完满的。莫名的一股乏力袭遍全身,厚重的书本一不留神从膝上滑落,努力想要拣起,却总是距离手指两公分。恼怒的抓起桌上一只笔,弯腰挑起书的封面,伸长左手,试着抓住页面想要把书拎起来,可是刚清洁过的地板十分的湿滑,一时的失去平衡,我竟从轮椅上摔了出去,狠狠撞在桌角,额头一阵刺痛,伴随着眼花缭乱的晕眩,咬咬牙,挣扎着想向客厅的电话爬去,却是腿脚不争气,有心无力,是解脱吗?终还是逃不过呵...
游魂
醒来时已是黄昏,血一样的残阳,衬着地板上血泊中的我,妖艳异常。多年的担惊受怕,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结局,飘下去观察着,额头的伤口其实并不太严重,若不是我这样无法凝血的体质,是断断不能取了小命的,偏巧又是无人照看的时候发生,福利彩票中奖也不过如此吧……嘲弄的咧咧嘴,不知被人发现的时候是怎样的,但无论哪种,都不是我所希望的,环视了小小房间最后一眼,缓缓从敞开的窗口飘向了外面的世界。(别怀疑,死了、挂了、OVER了,什么?尸体??守着能回去不?……回不去偶守着做什么……看她风干成蜡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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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灵魂犹如漂浮在一条由空气组成的无形河流中,就像是无论从雪山顶端还是从地下水源里奔腾的水流,最终都将归入大海似的,缓慢的向一个方向前进着。试着向左边移动了一下,虽然仍旧有一股力将我牵引向前方,但并不是不可抗拒的,只的需要加快些移动的速度而已。
快乐、快乐、快乐,心里盈满了快乐。旧时腿依然灵活自如的时候,惧怕摔倒受伤,整个世界被限制在那不到100平米的家里,等到母亲出走,家庭的拮据迫使父亲卖掉了房屋,父女俩搬进了一套狭窄的出租屋里艰难度日,脚踝出现问题后,连那小小的家也不能完全属于我了,外面的阳光只能透过那扇小窗照在房间的地板上,从右移到中间,再到左边,然后消失……从没有一次能完整的将我包裹在那眩目的光辉中。柔软的草地,泥土的芬芳,只存在于五岁前那遥远的记忆中,想不到,神学家们竟没说错,死亡对于被禁锢的灵魂而言,果然是种解脱……
低头看看自己,依稀只能辨别出身体的形状,边缘散发出淡淡的蓝光,仔细看还能透出身体后建筑物的轮廓,十分的有趣。心里盘算着,既然真有灵魂存在,那父亲的灵魂又会在什么地方呢?沉思中,眼前出现个比腰还粗的水泥电线杆,慌忙间赶紧伸手抵住,谁知却像陷入果冻布丁中似的,慢慢进入、包含、然后穿透过去……傻盯着自己的手,实在很难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呆楞中,不知不觉的任由那股力牵引向前。慢慢的身边出现许多晶莹剔透的球体,随着那股溪流汇入大海般的微妙力量,缓缓向不远处一个黑色的洞中飘去,一串串宛若最圆润的珍珠,排列有序的在洞口处汇聚,然后流星一样快速投入进去,在被黑暗彻底淹没前,犹如烟花般猛然绽放开来,分散成十数个绚丽的小水晶,向洞的最深处飘然而去,点缀的原本幽暗的黑洞内,一片华丽的潋滟。
“天……这是……”眼前的情景实在是美不胜收,不舍得移开片刻视线,我不自知的飘身而去,想要融入其中。即将进入的一瞬间,心灵的深处似乎感受到了无尽的快乐与宁静,只觉世事沉浮,山河永在,日月纶回,万物皆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都如梵天一梦,有我也罢,无我也罢,与此何干?不由的封神锁念、无感无求。
身后一道红色的闪电疾射而来,包裹住我的身体,迅速的向后拉扯,虽然令人刺痛不已,却正好让我恢复些微神志,努力回头看去,一团火红的人影矗立在下水道口,双手间发出的红色光束如蛇般蜿蜒扭动,姿态柔和却有万钧之力。体内有什么东西感应到号召似的,开水般沸腾起来,汇聚着一波波向体外涌动,俨然是要挣脱出去。慌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原本淡淡的蓝色轮廓开始从腹部泛起涟漪,就像是一个石子打中的湖面般,一层层荡漾开去,波动的中央隐隐的透出斑斓的色彩,这是……我似乎如同那些水晶球般正在分解中,然而……一丝隐隐的不对劲却在心中不停窜升,逐渐弥漫了整个身躯。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但是,我到底疏忽了什么?
越是心急,越是抓不到头绪,身后拉扯的力道似乎可以和黑洞边缘的吸力分庭抗争,只是那股被前后争夺的撕裂感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撕裂?像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终于想到一直被我忽略的是什么了。
低头仔细查看,涌动的出口并不是我所以为的在腹部,因为灵魂半透明的关系,从我的角度仍能轻易看透自己的身体,实际的出口是在背部。那道红色的光束和黑洞的功能竟然是殊途同归的……天亡我也……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破坏殆尽,两边只是虎口于狼穴的区别,而夹在当中的当事人——我,却完全无力反抗,选择哪边都逃脱不了被分解的厄运,只是……这人太会挑时间了吧……不早不晚正好抢在这时候分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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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体内晶体涌动的方向,似乎后面的红影稍稍占着上风,我的身形也因着那股力,缓慢脱离了黑洞的范围,就在那些斑斓水晶即将冲破身体飞射而去的刹那,红茫骤止,那人大喊一声:“来”,听从召唤一般,身体不由自主的飘移过去,拉近的距离终于让我看清那张脸,挺直的鼻、殷红的血色双唇和……凌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