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宇?"
"来了。"乾宇端着一盆水进来:"行李我都收拾好了,先洗把脸,咱们就可以走了。"
"乾宇,回谷的路上,机警些。"
乾宇望着我,露出疑惑的神色,嘴唇张了张,却低下头去,终究没说什么。
推开园门,丁不韦手里拎着个两手罩缩着脖子站着,见我们出来,他递过一个给乾宇。
"王爷吩咐我送送周公子。"
我看了一眼这位王府管家背着的大包袱,不禁有些怀疑他这一送要送多远,但嘴上至少得问问:"这个包袱是?"
"哦,是一些随身用的东西。"
"看样子,你是要出远门,应是有其他要紧的事情要做,就不劳烦相送了。"
"王爷倒没吩咐我做其他的事,只是我想王爷既然让我送公子,那我多送一程,东西备得周全些,总是没错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客气,你代我谢谢子泠的好意就好。"
"这个嘛......就依周公子吧。"丁不韦愁容满面。
我稍稍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个老狐狸这么容易松口。
丁不韦笑得眯起眼睛,眼里一闪一闪的全是油滑的算计:"周公子说送君千里,那我就送君千里好了。"
我一时气结。千里,不要说是回一趟忘忧谷,就是环绕整个奉国也绰绰有余。
"走吧。"我挑挑眉,瞥了一眼丁不韦。等一出云梦城,我就不信甩不开你。
"好说,好说。"丁不韦好似听懂了我心里所想一般,笑得肩头都在颤抖:"王府后门外备有马车,请周公子随我来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指指马车旁站着的一个人影。
"哦,想我一个翼南王府的管家驾车,万一叫人看见了,总显得不太体面。怕给王爷丢脸,所以找了个车夫。"
我接过乾宇手上的手罩,提起来在那车夫脸前晃了晃:"那堂堂翼南王驾车就体面了?"
"这马车很普通,不会有人注意。"强将说。
"天下间又有谁能想的到堂堂翼南王会给人当车夫?既然没人想到,又没人注意,就谈不上体面不体面了。"强兵说。
"不过......"强将又说。
"不过,我一个当下人的,怎么能让主子为我驾车呢?还是王爷赶快和周公子上车,我驾车好了。"
乾宇侧身挡了挡,我摆摆手。
这一主一仆一唱一和,不达目的不罢休,我是躲不过了。
乾宇让丁不韦那一句话挤兑的执意要坐到御座上,终被我一把拉了进来。
结果,三人一人占一边,三对视线在巴掌大的空间里磕磕碰碰。
我看了一眼挂着的手罩,一口气灭了它。
马是极品的好马,车行云流水般地前行。单调的马蹄声凸显了夜的静谧,沾染了这小小车厢和这小小车厢里的人。
我舍不得说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从指间溜走。
没了光亮,倦意悄悄潜来。动弹动弹,提提精神。
一动便动到乾宇那一边上去,二动就趴到乾宇的腿来,三动好像就剩下眼皮在动了。
乾宇的身上干净恬淡,像被温暖的水细心柔和地托着,浮着。
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熟悉了的,和子泠一样的味道,
23.
一时,我竟希望到忘忧谷的距离真的有千里万里,无边无际,那么子泠陪着我,乾宇陪着我,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车厢外有太多的为什么,太多的怎么办,太多我害怕想害怕面对却终究要去好好地想好好地面对的疑窦难题。
三个人就这么走......
当年也是三个人一起走个不停的时候,祁庸还会对我说说客套点头打招呼之外的话。
他说过我遇事容易优柔寡断,心存执妄,背经离典......他指出过一些我有从或无从承认的缺点,却惟独把我的害怕称为做人最宝贵的情感之一。
有完全不懂害怕的人么?我趴在子泠的腿上,眨着眼睛问祁庸。
......
难道族里也没有从不害怕的人?
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成了......
成了什么?
魔。
魔?成魔是为了摆脱那些所谓做人最宝贵的情感吧?是不是?祁庸?祁庸?
你果然是......
我果然是什么?
祁庸笑得悲凉一片,落寞秋色,忧思漫漫。
自那日起,祁庸待我一日冷似一日,我百思不得其解,却绝不多问。
由秋入冬何其随意,我尚未等到春暖花开,祁庸的四季已永远地停留在了八月初九那晚赤红的秋月下。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多么想对他说,尽管我怀疑你和叛族灭门的人有莫大的干系,尽管你的冷漠冻得我骨髓里都是冰渣,可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我这么说了,你冰封的表情会不会消融一点?
不要那么冷了,好不好?
缩了缩胳膊,伸手摸摸额头上禁血咒的封印,印的温度总是比我的体温略高,似乎见证了我的生命正在这个美丽的痕迹里挣扎着流逝,它是祁庸留在我身上的最深刻的记忆。
封印在祁庸死的那晚,炽火焚烧一样的剧痛,就像它最初烙印在我额上一般,可现在怎么好像也和那时似的。
再去触额头,摸到了一手,接着另一只手又覆在了第二只手上。
我怎么有三只手了?晃晃左腕,上边还连着一只手。四只。
眼睛微微睁开一线,一点火星落在手罩里,燃起耀眼的明亮,眼睑知趣地迅速合闭。
"主子发热了。"
"有药。"
瓷瓶交杂轻碰的声音。
我自乾宇腿上撑起身,望着子泠手下的药箱,四十九个瓶瓶罐罐整齐地排列在里面。
"吃了这个。"子泠取出两瓶,各倒出一颗丹药:"听话,张嘴,啊--"
我听话,张嘴。
入口,苦中带着一点甜,和刚才那苦茗的味道倒有几分相似,但丸药比汤药难以下咽。
"水。"子泠递来一个牛皮水囊。
"不喝,喝了更反胃。"
"加了枇杷蜜的柠檬水,喝吧。"
我倚在乾宇肩上,接过囊颈灌了几口。
"幸好翼南王准备的够周全。"
子泠淡淡一笑,眼神闪动了一下:"翼南王三字是些生疏的人叫的。乾宇不必如此,如若不弃,叫我一声大哥吧。"
"不敢。你是主子的朋友,是功勋赫赫名动天下的奉主翼南王,我身份卑微,不配和称兄道弟的。"
子泠眼眸莫名地一黯,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黯淡的神情飞快地迷蒙在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的光线中。
乾宇说我是子泠的朋友。
乾宇在强调子泠和他的身份境遇。
乾宇语调语速如常,我依然听得出其中的异常,这要归功于我的好记性。
我继续趴在乾宇的腿上,乾宇帮我拉了拉不知何时就已搭在我身上的小薄被。
蛰伏的记忆被唤醒,全不由己。
第一次见到乾宇,在千寻的甲板上,千寻乘风破浪将要驶过影堕海,天之涯,驶向万丈岛。
清早一觉醒来,不见祁庸。我散着长发,手里攥着几根束发的布带,身上裹的像一个粽子。走上甲板,潮冷的海风冲过来,直欲把我的粽子皮都剥了去。
风声中,似有似无地传来几乎细不可闻的调子,有些像祁庸经常弹奏的忘忧。
寻声望去,一个干干瘦瘦的十来岁的小孩坐在船沿,穿着单薄的蓝衫,双臂搂着栏杆,两条腿穿过栏杆的缝隙垂下去,脑袋半卡在两根相临的栏杆中间。拖在地上的发丝随着风,一扬一扬地有规律地舞动。
走得近了,才听清他哼得果然是忘忧,之前没有确定不是我的过失,而是因为他拐调,拐得让我觉得他是想从忘忧的基础上再悟出一首新曲儿。
被过去的梦魇追逐厮缠的时候,子泠总是给我哼唱这首曲子,真正的曲到忧忘。
我说:别糟蹋了这首曲子。
他惊讶地扭过头,盯着我看了又看,恍然大悟般一拍头顶,叫:你是坤寒!
我转身就走。
坤寒!坤寒!你是不是坤寒?他在后面喊。
对一个不是坤寒的人叫着坤寒,并且叫了半天后还问他是不是坤寒。看着挺精灵的一个竟是得失心疯的,人不可貌相。
他纵身从我头顶掠过,砰地一声落在我面前,和子泠俊逸的轻功有云泥之别:你究竟是不是坤寒?
我退后一步,手指聚集起的灵力随时可以制造一个幻术。
他拖着下巴:你说句话叫我听听,我就能判断你是不是坤寒了。
明白了。原来坤寒是个影者,好像那个坤寒常常易完容来骗他,以至于他一见个人就说,你是坤寒。只是坤寒也和我年纪相若,却已经是个影者了。我说:我不是坤寒。
他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再抬起时,眼睛里已是水光一片,眼泪一滴滴地滑下,落在他胸前的蓝衫上,浸出更深的蓝色:沧海君一定会赶我走的,沧海君一定不要我了,我这么没用。
我想,自己也是没用的人,所以不能留在子泠身边,就算留在他的身边也只能成为他的负累,只能使他分神来照看我保护我......
24.
喂,你怎么了?失了魂似的?在想母亲?他抹着眼泪问我。
父亲?
......
......
他苦着脸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手抚头,手指插进头发抓个不停,来来回回几乎历数完一个人可能有的所有亲戚,其实他只要问我一句是不是亲人就可以了。最后他问:朋友?
我想了想:一生唯一的朋友吧。
一生唯一的朋友。他低低地念了一遍:听起来真好。可惜,当影者虽然很了不起,却只能有主人,不会有朋友和亲人。
之后,我没有向乾宇提起过子泠,和乾宇见面连招呼都欠奉的祁庸更不可能,可乾宇却知道我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子泠。
乾宇从不认为影者比人身份低下,甚至以此为荣,可刚才他却说自己身份卑微。
加上方才子泠的神情,加上我和子泠再遇的起由,加上丁不韦第一次来见我后,显露的鄙视,更重要的是,忘忧谷被子泠之外的人发现的原因,似乎又有什么可以拼凑在一起了。
乾宇,是什么让你忽略了扮演完美的乾宇?
刚出青月山,你一反常态,劝我出海是一回。在御江桓的听竹苑,你先斩后奏决定要去翼南王府是一回,现在又是一回。三回,三个人,丁不韦,轩彻,子泠。
将三个人和你放在一起,四人没有一个统一点,所以,想不通。
那张我遇到的网,不是我误入其中,而是早就为我铺设好了的,专等我一步步靠近,踏中,深陷。
乾宇,我不在乎你站在网边,但你千万不要等我入彀时,帮别人收线。
那样,我就找不到理由让自己原谅你了......
马车出城门时,丁不韦消失了一盏茶的光景,回时带着衣衫不整的司阍。开了城门,司阍两眼望天,自言自语:"成夜的睡不着觉,来城门溜达一圈,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马车绝尘而去。
丁不韦笑:"他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就差拿刀子捅了,还说睡不着。"
子泠不禁莞尔:"丁叔,出城后,路不平,走慢些。"
"知道了。"
"阿络,乾宇,路还远,睡会吧。"子泠将手伸进薄被里,抵在我的背上。
暖流从后心流入,散至四肢百骸,瑟缩紧绷的身体随同神经一起渐渐松弛下来,一切变得浑噩朦胧。
路还远,夜正浓。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躺在一张硬床上,精神不错,身体却还有些虚软困乏。
床自然在屋内,家具朴实简素。
窗户支着,明媚的阳光流溢进来,看得到细小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窗外利斧破柴,锅勺相碰,种种声响温馨而宁和。
只是飘浮在空气中的除了纤尘,还有一种奇特诡谲的波动,让人心生难以名状的不安。
愈发浓厚的饭菜香气丝丝缕缕地爬过窗棂漫入屋内。
子泠系着围裙,端着一锅肉汤,头顶着碗进来。肉香诱人,提醒我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我揽衣而起,趿上鞋,走到桌前。子泠舀了两碗放在桌上,一碗空着。
"三个碗?丁不韦没进山?"
"他留在山外接应。我们提前开饭,这是给你晚膳。"子泠含笑,指指那个空碗。
"乾宇还在做我的那一份吧。"这个小当我还是不会上的,但没想到我错把西斜的夕阳当初升的朝阳了。
"是。你的病刚有起色,忌吃荤腥,乾宇正在给你熬些素粥。"子泠的眉宇凝重起来:"这片山林有古怪,我们迷了路走不出去,误打误撞就来到这个猎户的家,主人恐怕也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家,我们就先占一下雀巢。
我俯身张望窗外,窗外是枝叶掩映的天,蓊郁的林,萋碧的草,却是在我昏睡时,已被人驮进了青月山了。
"有人设了幻瘴。以前我没有学如何置幻瘴,现在倒有些后悔。"
"能破吗?"
"能,但不必那么麻烦,走出去就行了,同一个幻瘴不会迷惑第二次进入的人。"
"还是破了吧,多留它一日,总会为那些猎户,采药人带来不便。"
"走出去再破更容易些。"其实,我想边走边学,补上一课
乾宇手捧着一个用布垫着的汤盆走进屋,轻松地舒了口气:"醒了,感觉怎么样?"
"大好了。"
"好好吃顿饭,补补身子,然后,赶快离开这个鬼打墙的林子。"
我默默地吃饭,食不知味。
忘忧谷的宇之结界刚失,觊觎者就到了,显然他们早有预谋。这些人绝不简单,竟然在距离忘忧谷这么远的山口便开始铺设埋伏,之后的路可能更不好走了。
这一程的终点潜伏着什么,我无从知晓。然而,纵然他们是洪荒猛兽,凶狠险恶兼深不可测,纵然紫血将灭,只要我知道了,只要我还活着,我终是无法容忍族里任何一个亡人,家里的任何一寸土地受到外人的窥视和玷污。
不为我自己,只为这个世人眼中的异族里生活过生我的人,养我的人,爱过我的人。
身上流着紫族的血,我必须阻止他们,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代价。
可子泠,你为了什么要把自己拖进紫族的是非?
乾宇,你又是为了什么才陪着我?
我看了眼指上的扳指,又望子泠,不想和他的目光在半路相遇,我和他同时抿唇而笑。
两张笑颜里有什么意味,我看不穿他,他又可曾看得透我?
饭过,又服了药。收拾停当,子泠留了些银两在桌上,算是答谢主人不知情的慷慨。
这个幻瘴只是巧妙地用灵力催动草木山石的灵气使人眼前的景物产生扭曲,日非日,山非山,木非木,路非路。可只要看得清,学会,走出去,化解它,并不难。
走出幻瘴,瘴外的草木已被夕阳映上一层晕红的色泽,拉长的影子斜斜地伏倒在地上,山中秋日迟暮总是蕴涵着令人为之夺目的美。
乾宇回望来路,不可思议地惊叹:"三步前的天还是艳阳高照。"
子泠半眯起眼睛,远眺那一抹艳丽壮美的嫣霞漫撒天边:"要真是这样飞快地过日子,人就和蝼蚁一样了。"
一样的简单平淡令人向往?还是一样毫无作为遭人鄙弃?思忖中,心底泛起一丝迷离。
"要不要休息会儿?"乾宇伸手欲试我的额头。
我别过头去:"没那么娇弱,不必担心。"
25.
"累了就说,我背你,反正你轻得和它也差不了多少。"子泠眉眼间笑意漾漾。
顺着子泠的视线望去,一抹白影自远处的一棵树上荡了过来。
我张开双臂跑着迎上去。白影重重地落下,我接在怀里,连带自己也一跤坐在了地上。我将手伸进它绒绒的毛里,不顾它的反对,揉了又揉,抓了又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