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胡乱说一个猜测来做下回答,可一时想到的只有"因为你头脑有问题"这个肯定会让她更为光火的理由,只好作罢。
"因为络周的样貌不凡啊,那时我还以为你要进献你自己给......"彦宁忽地掩口娇笑:"此刻,你我咫尺相隔,我更是惊于你那种雌雄莫辨的美貌呢。"
进献我自己给......?!
我垂了眼,抿了抿嘴唇。
乾宇挡在我面前,扬手,朝彦宁的脸直掴下去。
我木然地低下头,心知那一声清亮到底不会响起。
突然耳际寂若无人。
靡靡之乐顿止,舞者的水袖不复翩然。子泠和轩彻一人一只手架住了乾宇的手臂。
乾宇一人怒视三人。
我冷眼逐一从子泠,彦宁,轩彻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乾宇手上。
子泠和轩彻的肃然凝重,彦宁的惊惧愤怒,乾宇的手腕上有青色的筋脉微微鼓动。
"放下。"
"对不起,主子。"
"我不是说你。"
子泠和轩彻同时松手,不知所谓地笑说着劝慰的话。
我自顾捋起乾宇的衣袖,一片淤青,一片红。
我慢慢地走向子泠,踮起脚,勾住子泠的脖子,将嘴唇贴近他的耳垂。
一时间,只听到我和他呼吸声,心跳声在空气中交缠起伏。
良久,子泠终于回过神,把我推开,再一连倒退了三步。
我对着一众呆若木鸡的男男女女轻轻地笑:"郡主殿下,您看,像我这样‘美貌'到‘雌雄莫辨'的来‘进献',都让翼南王一把推开,若凭你那嘴脸,那更是白日做梦了。"
说罢,我拉起乾宇拂袖而去。
像着了疯魔似的,怎么就做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事来。
我这个笨蛋!
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小园,回到了小园,才发觉我还需要去见樱渡和夹央的。
乾宇的脸色像落了一层霜,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荒唐任性,还是因为彦宁的无理滋事,而我所能做的只是用无言假装把今晚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已经不好指望子泠带我去见他们了,于是,留下了乾宇,自己跑了出去。
"等等,添件衣裳!冷--"远远地听到乾宇的声音。
来到子泠的住处,院门处有两个仆役。
进门时,二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为我推开了门,却不说话。
浓云掩月,伸手不见五指,一片铺天盖地的黝黑。风一阵一阵地卷来,只听得到远处的树涛翻滚的声音,和谐而延绵不歇,这才发现院里屋内人影鬼影不见一个。
单薄的长衫广袖随风轻盈地舞动,用来御寒却是微不足道,呼吸时,凉气直冲入肺,染得五脏六腑都是万分的清冷。心里却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烧,让我无法冷静自若。
躲起来并不等于我就对你们无可奈何了。
擎天祭起左手,直来直往的风忽然打着转儿盘旋着向风中心的左手涌来,风里无数的无主游灵凄厉地嘶叫哀鸣。
方默念通语,一道锐利的劲风刺破浑圆胶着的阴风。
亡灵如失控的洪水倾泻,自那道破口奔涌逃脱,我淡默地听之任之。
子泠手中握着一柄长剑站在我的对面,幽幽地泛着青光。
有湿凉的血沿着手臂淌下来,便忙不迭地放下左手,可刚穿在身上的白衫又要麻烦乾宇洗了。
尽管暗夜浓稠,目视不过尺寸,但我仍能感觉得到子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惆怅而悲悯......我根本不屑也不配接受的气息。
蓦地胸腔里升起一股无名的躁动,而不是赧然和歉意。明明就在半个时辰,我还对他做了那么奇怪的事,明明就在刚才,我又要捉他的妻子,为什么他还能如此淡然以对。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驭鬼术'?"
"早先看过,第一次用。"
"记得你说过一切操控驾驭生灵,亡灵,兽灵的术法,你都不喜欢。"
我也记得你说过你厌恶无聊的口是心非权势勾连尔虞我诈......
"我有用我的血来偿付那些被我驭使的亡灵......如果......我能选择,我不想......背负着任何一个人一个鬼的债活着。"一句话让我说得四分五裂,指甲嵌入手心,又是一下刺痛。
叮啷,长剑坠地,轻微的衣物的悉索声穿透风的呜咽传来,一件长袍在头顶的上方打了半个圈,披在了我身上,再紧了紧,掖了掖。
"你我之间有些误会。宴会前,我本想向你说清的。"
"借用一个女子的记忆?"
"是,但不完全是。"撕裂布帛的声音响起。
"因为我的拒绝,‘有些误会'便产生了?"左手被握住,抬起,固定在一个悬空的位置。
"不完全是。你的拒绝和你的接受都在情理之中。"
"不是‘情理之中',而是你的‘意料之中',‘计算之中'吧。"细软的布轻柔地缠裹到左手上。
"你会这么想也是‘意料之中'。阿络,有些事,你想复杂了。我只想让你明白......"子泠最后一下猛地一紧,打好了结:"我的心意。"
我吸了一口冷气:"你......"
"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子泠,你可曾......"我摇摇头,把那个未出口的"恨过我"三字甩出头脑外。
不是怕他会真的点头称是,他素来是非分明,哪怕说一切因镜的预言而起,使他灭家亡国。却是不想我们之间事事通透明彻
子泠松开手:"你刚出青月山,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刚出青月山?回来?回来,我在心里细细地咀嚼了一下:"送牧草的徐旷,不,丁不韦告诉你的?"
"是,但不完全是。"子泠说的第三个"不完全是",是完全的含糊其辞。
"那么,还有什么事在你的‘意料之中'?"
"自见面来,我们一直也没好好说说话。外边风凉,我们进屋,坐下来谈。"子泠单手环臂揽过我,顿时有舒服的热从子泠的手掌上传来,流水般在身体里一点一点荡漾着晕开。
人的内力有紫族的灵力难以企及的功用。
内力可以是暖的,带着人情的味道。
灵力却永远是冰冷的,使用灵力的人本应该有一颗坚逾金石,冷漠超然的心。
本应该。
21.
屋里的灯一盏一盏的被点燃,灯光立时划清了屋内外的界限,白如昼,黑如墨。
紫檀的家具摆设,淳厚洗练。地上立着铜鹤兽炉,却闻不到香气。
早先在院门处侯着的家丁端上茶,又添了些莹白如冰的香料到兽炉里,须臾,一缕淡淡的不知名的熏香和着茶香萦绕蔓延过来。
我倚在坚实的木椅中,子泠与我一桌相隔。
"一些秋采的清茗,味道甘苦,你若喝不惯,我命他们再上其他的。"
"不必了。秋茗下气消食,令人少睡,再合适不过了。"我端起茶碗,水温刚好,便喝了个精光。
"这些日子来,你过得还好么?"子泠举壶。
心里百味杂陈,盲目地点了下头。
汩汩的茶水冲进杯里。
"先生......"
杯里的水渐渐升高,酝酿起薄薄的水雾。我点头,却没把头抬起:"生死依命运而轮回不止,生无可喜,死无可悲。只是祁庸也自杀了,是进不得轮回的。"
"先生是八月初九走的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为什么要知道?你本不该知道的。
子泠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圈,站在了窗前,望着窗外阴晦不明的夜空。
"是先生告诉我的。十年前,他问过我是否愿意保护你一生一世。他说,无论我同意与否,他都会将他毕生所学传授给我。后来,我下定了决心,先生便把你们族里的一些事情告诉了我,可是那时我没有履行我的诺言。"
我心一下下地抽紧:"族里的什么事?"
"先生不告诉你,有他的苦衷。他不想让你牵扯进其中的是非恩怨里......我也是。"
祁庸在世时对我冷若冰霜,待我尚不及任何一个他治疗过的病人之万一......难道十四年来,我错了?
"他想让你替我承担么?"我暗暗苦笑,漠觞对轩彻,我对乾宇,祁庸对我,三者何其相似。
"好像是这样。不过,发生了些意外,而你也太敏感了,十四岁,已不在先生和我的‘意料之中'了。"子泠转过身,后靠在窗棂上:"有些事,你若想知道,之后,我会把我的所知都告诉你。"
"现在不行么?"
"现在有些事我还说不准,等再明了确定些吧。"
我点头,在心里摇头。
子泠,我不希望你被卷进来,希望你能及早抽身而出。
何况......因为我,又是因为我,连你可能被卷进什么里来,我都不清楚。
"我在云梦安定下来后,每年先生都过来一次。最后一次在两个月前,他叫我八月初九之后在青月山山麓等你,不管你是来云梦还是......去别的地方,要我照看着。当时我知道先生有难,可我......"
原来,祁庸早已经算好了死的日子,甚至是死的方式了。可这种死法定是有人迫他的。子泠所指的"还是......去别的地方"应该是指出海,找沧海君出海,这是乾宇给我的建议。
"你不必内疚。紫族人做事,从来都是不计后果,也没人能拦得了。但没想到这话在祁庸身上应验了。"
子泠悠悠一叹:"先生其实非常关心你,他说他虽已沾惹过多的世事,却愿为你占星。"
占星的结果?祁庸从来没对我说过占星的事。他对我说过唯一一句若有所指的话就是让我不要看彩虹了。他说得不明不白,难道不是因为他要隐藏什么,而是因为他心中实是牵挂我的,以至于占星的结果也含混不清?
任何卜师沾惹的人情越多,占卜产生的纰漏偏颇越大。所以,入世的紫族,极少占卜。不准确的占卜,于紫族来说,如同名医的误诊,同样都是耻辱。
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浮上来,但看不清,抓不住。看得久了,又觉得那沉沉浮浮的不过是无所是从的自己。
"你可知道什么祁庸自尽的端倪么?"
"没有。但先生讲过,有些话他生前说不了,死后却能说了,这其中大概也包含你的疑问。"
"死后又怎样?祁庸的灵虽然入不得轮回,能留在世上,但他要永远禁锢在肉身上,和肉身一样承受烈焰焚身的苦楚,埋葬在坍塌的螂環洞里,再也见不得天日。就算没有被禁血咒封印,我也没办法把他召唤出来。"
子泠离开窗户,走到我面前,单膝蹲下,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自下而上与我对视:"我已派人去忘忧谷,去找先生的遗骨。"
我端起茶杯微微地呷了一口,徐徐咽下:"去挖山的人,一定少不了吧?是祁庸嘱咐你去的?"
子泠摇头。
"但却是祁庸的意思,否则他不会告诉你忘忧谷的所在,因为他知道要有什么事发生。"
放茶杯时,手发抖,杯里的水倾了一半在桌上,解下子泠的袍子,我径直向房门走去。
离门尚有丈许,左臂突然被拉住了。用力挣了挣,铁箍一样。
我抬起眼睛看着子泠:"放开。"
"你以为以你现在的身体能再连攀五六日的山?你以为你还能阻止得了?"
你看得出我身体不适,那你是否知道我大耗灵力,舍了自己三年的寿命续给宛央。
你陪我三年,我便还你三年。
一抹不易察觉的凄迷惨淡掠在子泠清华秀致的容颜,那一个瞬间,他不再是人前风范高贵无伦,意气挥斥勃发的翼南王,这样的子泠无论何时都能挑动我心里某根脆弱的弦。
可是他竟然派不相干的人去挖忘忧谷!
"阻止不了,那就让他们永远也出不了谷,反正,谷里埋着一千八百五十九个族人的尸骨和二十八个牌位。而我......心已浊,早已不配做个紫族人了,早些晚些回那里长眠都无所谓。"
右臂被用力一带,我踉跄了一步,头抵在了子泠的胸前。
"阿络,你不能走,至少这两天不行。"
我深吸一口气,用手推开些距离:"子泠,紫族的事,你不要牵涉得太深。如果是因为报答祁庸的传道授业之恩,那你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太重了。如果你只是想帮我这个人,那么你把我们的位置混淆了。况且,我欠你已......太多。我希望你不要再苛责自己,偶尔违背一下诺言有什么关系,做不到尽善尽美又有什么关系?"
子泠沉默了一下:"如果我其他的非分之想,那么......"
"不可能。"我不假思索地说,却踯躅了半天才缓缓说出下文:"即使你欺我瞒我利用我,我都相信你是唯一不会害我的人,可是,这不代表你不会做出叫我无法原谅的事。"
"这可严重了呢。"子泠扬起眉,唇边缓缓绽出笑意:"幸好我还没派人去忘忧谷,不然,阿络就无法原谅我了。"
我一怔。
一天内,第二个当?
22.
"嘴张那么大,是想吃点什么么?"子泠将脸向我凑过来,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脸颊上,酥酥痒痒。
顿时,脸上发烧,烧得脑子一片混沌。我胡乱地应着:"不吃什么。困了,我要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了。"
"披上这件衣服回去,早些休息。"
今晚一直被子泠牵引着走他想让我走的方向,而我想做的想问的,夹央,樱渡,轩彻,丁不韦,祁庸,还有......好像没干什么--不,是什么都没干。
子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功夫怎么就练得如此炉火纯青,我实在望尘莫及。当然我不会就此罢休,要等机会。
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忘忧谷,子泠提起忘忧谷,纵然他没有派人去挖掘嫏環洞,可忘忧谷一定有事要发生。
必须要走,片刻也不能滞留。
嫩黄色的烛光透过小园檀屋的窗纸,乾宇瘦削的身影投射在薄薄的窗纸上。明亮的光是清冷的,黑暗的影子却是温暖的,我像雏鸟恋巢一样眷恋这个影子的温暖。
听到响声,乾宇秉着烛台出来:"还不进屋,外边不冷么?"
"不冷。"我举起左袖,指指脏掉的袖口,又要你洗了。
"又流血了?嗯,包扎也换过了。回屋脱了,时间长了,血迹更难洗。"
我不语,进了屋,跌坐在床上,满身的倦惫乏力都让这一坐给勾扯了出来。
乾宇挨着我坐下,一分一寸地审察我的左手:"上点药吧,好得快。"说着,便去解那缠裹的布带。
我抽出手,摇了下头,默默凝视着乾宇的眼睛:"乾宇,你跟着我,我做事你从不问为什么。我有事瞒你,你会不会怨我?"
"主子,你怎么了?"乾宇语调惶恐,继而仰面轻喟:"有些事你不想叫我知道,自是有你的道理。我是你的影者,只要你不赶我走,你想做什么做就是了。我为什么要怨你呢?"
"我又说孩子话了。"脱下鞋,里侧身合被躺下:"今天就不洗漱了,你也快休息去吧,三更一过,我们离开翼南王府,回忘忧谷。"
乾宇向上拉被角的手滞了一滞,半晌灭了灯,轻步离开。
房门的吱声响起。
"乾宇!"
"呃?"
我也不会。
本以为睡不着的,没想到竟睏得醒不来。明明听得到乾宇在我耳边一声声地唤我,眼皮上却似有铅石压着。
待乾宇的声音渐渐远去,才一个激灵坐起身,身上全是汗渍,贴身的衣服又被濡湿了。
脑子里似有大锤夯铁的铿锵声,精神却好了些。
没有看到乾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