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云,鸠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鸠云遥指忘忧谷方向,伸出两根指头指住自己的额头正中,又勾起爪,双臂开开合合,叫得惊惶惨厉。
"鸠云怎么了?"子泠和乾宇异口同声。
我定了定神:"它说,有人对它使用了心悟术,它的小猴子们也都被人射死了。"
乾宇咬紧着下唇,目中水雾宛然。
子泠把我从地上拉起,帮我拍去尘土,沉肃的面容浮过不可置信的惊惑。
"有什么事情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么?"
子泠犹豫良久:"谷外有我的二十个人,可有人进了谷,我却毫不知情,恐怕......"子泠的语声默然转低,最后紧抿了双唇侧过了脸去。
......凶多吉少。
残阳将如血的余辉染在子泠俊秀的脸上,勾画出血色的悲壮。
那些人中定有他极信任倚重的战士甚至的朋友,可他们死在了忘忧谷,为了子泠,而子泠是为了我。
或许在离谷前,或许在我知道祁庸有事瞒我时,或许更早,在我刚刚明白族人是由于同族的出卖而被屠戮时,我就应该去看看鸠云的记忆。
鸠云的记忆里留存着关于十年前的八月里血腥而沉重的死亡和无可挽回的伤痛。
那时跟随着祁庸的鸠云是一份再真实不过的见证。
"鸠云,过来。"
鸠云乖觉地蹲坐在我脚下。
我伸指,闭上眼,鸠云本能地一缩,却未曾抗拒。
鸠云的记忆如流水般缓缓流入我的脑海里。
婚后温柔贴的宁凡,时时刻刻仿佛被月华眷顾流连的镜......
跪坐在蒲团上,沉浸于书牍的祁庸......
沉默少语却默契和谐的族人......
我出生了,鸠云半夜偷偷潜来和我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
......
一个深夜,祁庸对族人楼竟,滢钧,慕华,翥羽,拂玉,汐辰,银护说:带着小少主去见沧海君,找到结,不为轰轰烈烈地报仇,只为平平凡凡地活着。
黎明,祁庸离开家。
清早,馥郁的香气四处流溢,仿佛充斥了整个天与地。巨大的紫色结界笼罩了家里屋宇上的青空,结界里的地面上出现了黑色的断痕,各类的魔族由此蜂拥而至。
褪去了障眼幻术的十九个银发紫眸的族人和奔流样汹涌的魔。双方伤亡殆尽时,唯一站着的赤睛魔族少年化做一点微弱的荧光溶进这个结界里一只白毛猴子双眼间。
眼前万丈紫芒破碎,鸠云逃向后山。
后山的桂花林里,宁凡眼神涣散迷离,他和镜的吻,缱绻而忧伤。
吻后,微带啜泣的软侬耳语轻柔如和风中并剪双燕的呢喃......
可--
看似沉醉在宁凡怀里的"镜"伏在宁凡的肩头,带着惫懒风情的微笑。抬起眼睫,红色的瞳仁,魅惑妖异的双眸看似寒冽如冰,实则空茫不落一物,先是瞟向树上的鸠云,又向......此情此景之外的我逼视过来,自那人眼中滴落的赫然是一滴血红色的珠泪。
尚还幼小的鸠云再次如遭冰刺芒锥,落荒而逃,本能告诉它那也是来自死亡的威胁。
那个人绝不是镜,截然不同的气质神态竟然拥有和镜相同的容貌。而且,那时,镜应该正在王城的占星台上。
眼眸如翡,乌丝如瀑。四岁时的八月初九,我和宁凡先后落在了这样的人的手里,宁凡被这样的人施了禁制,封印了灵力,绑上了承天王处斩妖人的法场。
绝美的脸孔,周身弥漫着魔媚的幽香,举首投足间有优雅动人的姿态,会不甚娴熟地使用专门克制紫族的术法--他们是魔中之魔。
介非和宗主结是除我之外,两个可能还活着的紫族人。
当然不可能是结,是介非堕落成魔。
祁庸口中的介非玩世不恭,因为镜和宁凡的婚姻而离开。可他不是为了镜,是因为宁凡,而他的离开不是简简单单的离开,离开后他把自己卖给了魔族,自己成了魔。
他为什么会有和镜相同的容貌?介非,和镜和我长得......太相象了。
鸠云的记忆中断了,开始混乱。
反复回旋的是宁凡怀中的介非秀媚诡异的笑,凄绝黯然的泪。
我想收回灵力,可鸠云的身体宛如一个吞噬一切的漩涡,灵力反而涌向鸠云的额头。
利剑破风,划过血肉的声响。
温热的液体喷洒在我的脸上,手上,浓郁扑鼻的香气几乎掩盖了液体原本血腥的味道。
旋涡的吸力消散,我睁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画面。
子泠手中的剑滴下一滴血珠,鸠云的血。
鸠云的血像娇艳的红花一样绽放在茵茵草上。
正从鸠云腔子里流出的血,烟雾般升腾而起,袅袅然飘向鸠云的断头。脱离了身体的头颅遗落在草丛间,红色的瞳,滴血的眼,上扬的嘴角勾起一抹奇特的笑。
血雾聚集在断头上方,形成一个人的形态,红色的人形渐渐清晰,正是鸠云记忆里那个残存到最后的魔族少年。
少年开口:"你的灵力迥异常人。如果是你,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和你签定契约。"
我蹲在地上伸出手,乾宇把我拉了起来。顿时,一阵目眩。
"受了伤仍能以最后的生命破开紫族的结界,在鸠云的身体里只潜伏了十年就可以复活。不必和你签定契约,或许我也能知道你的名字。我听说,魔族的王历来都被魔族人称做‘拉诺'?"
少年迟疑了一下:"难道你不知道拉诺的族人觊觎你血肉和力量吗?况且,你死后,又没有你的族人为你送葬,你的身体还是难免成为我们的食物。和我订立契约,至少在你老死前,我可保你无虞。在你死后被我吃掉,总比什么时候不明不白地被低等拉诺人吃掉好吧?"
"有什么区别么?"
"若你认为没有区别的话,只能说明你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的长短。"少年摊摊手。
"阿络,怎么样?"子泠隐下了一句话:如果有能力的话,不必和他多说,杀了他即可。
我摇头,暗自叫苦:"今日我杀不了你,以你现在的样子也吃不了我,你走吧。"
"等你想通了,便叫我的名字。"血雾消散,空中忽又传来少年的声音:"凭借这两个理由你怎么就能知道我是拉诺族的王?"
我老实地回答:"怎么可能根据那两个理由就能断定你是魔族的王?我只是问你魔族的王的名字是不是拉诺,谁叫你正好是魔族的王呢?"
26.
空中风的呼啸掠过枝叶,树叶翻飞,悉簌作响,残留的魔族特有的余香却顽固地不肯散去,久久地拨弄我的神经,警告我,紫族的天敌以此种方式粉墨登场向我,向死去的族人,活着的某些人宣示了什么。
家族的惨痛?隐晦的阴谋?淡化在风里,无处可觅的谜团?
乾宇埋葬了鸠云,鸠云的灵已在我和绯的谈话间遁入轮回。
本想留鸠云在谷里,也许等我哪一天再回来的时候,它会像对待一个回家的游子般来亲热地招呼拥抱我的,暖暖的。
是我累它枉死。
"如果鸠云没有被我收养,就不会这般惨死。"
"与你无关。"子泠揽过我的肩。
我将双臂环过子泠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前的衣襟上,温暖而干燥,有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
熟悉的手臂,手臂的主人有一颗我看不懂的心。
希望留在子泠身边,希望了解子泠的内心,希望我在这颗我不明白的心里能够占很重的位置。
然而,我毕竟是个男子,不比樱渡,能和他长久相守,而且就连我与樱渡做比,也是荒唐的。
忽又想起宁凡怀里的介非,介非自眼角滑落的红色的泪。
两个男子之间的羁绊,绝望而哀伤。
介非是在痛恨紫族么?恨夺走宁凡的镜,恨一心要将镜嫁给宁凡的祁庸,也恨带着宁凡和镜的关爱与期盼降生的我?
所以介非出卖了自己,出卖了族人?他把克制紫族的术法传给了魔族,他将镜的美貌和能力透露给承天王,拆散了宁凡和镜,以占星逼死了镜?
可介非为什么要杀了宁凡,却容忍我活到了现在?
夹央,樱渡,丁不韦,祁庸,子泠,在忘忧谷射杀鸠云家人的人,甚至是乾宇,和介非的怨,介非的恨又有多少关联?
在昨日我昏去的朦胧和黑暗中,冷厉的声音所说的大人是介非么?说话的人是谁?
手竟然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额上有温软的触感传来,子泠的唇印飞速地躯散了身体的悸栗。
子泠轻声细语:"阿络,我在,别怕。"
阿络,我在,别怕。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使人沉溺的六个字,简单短促,却能牵引起记忆里似乎漫长到惊心动魄的时光,只能暗暗缅怀的时光。
离开子泠怀抱时,我垂着头,转开身,短发落下几许,堪堪掩住了耳朵,一时觉得自己的头发再长些就好了。
□□□自□由□自□在□□□
天色愈渐深沉,夜幕包揽了天地,我们继续翻山。
我在,不惧精怪鬼魅,子泠在,自是不惧山兽,乾宇也足以自保。
在满天星斗下跋涉与白日赶路倒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子泠以我的眼神不如他好,脚程不如他快为由把我驮在了背上。
从昨晚子泠发现我的不适开始,他虽未明说,但我知道他一直体恤我的伤病。
子泠要背我时,我自知自己个头虽不及同龄人高,但也早过了叫人背着抱着的年龄和身长,不情不愿的同时,却也极感安心。
偶尔回望乾宇,见他背着行囊,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不禁有些歉然。他们背上都有重压,而我则是那重压之一。
我秉住气,细辨子泠的呼吸,均匀悠长,有节律地吐纳,没有任何劳顿的喘息紧促。
猛地感觉夜风的凉气加重,定睛时才发觉自己已腾云般身在半空。乾宇不曾远去,子泠的轻功施展来是只见高度不见广度。
我晃子泠的肩膀:"你不要姓风沁,姓风好了!"
"风,子泠?疯子,泠?"开朗清越的笑声中,听子泠一声微喟:"你不说话,我还以为背后没人呢。"
"好了,知道你不累,我现在是心安理得地让你背,别再多耗力气了。"
子泠身形急坠,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乾宇夸奖:"王爷好功夫,负着主子提气时竟也能开口说话。"乾宇对子泠的称呼由翼南王改成了王爷。
"从刚会走路起,就有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教他功夫了。"
"天下第一的人......"乾宇的脚步微滞。
子泠随即也慢了下来。
我看了看乾宇的背的包袱:"子泠,休息会儿吧。"
离开翼南王府的第三个黄昏,到了与忘忧谷相临的山腰。
尽管路上几乎每日都要穿过幻瘴,可依然比我和乾宇出山时快了许多,我也明白自己的速度的确是拖油瓶。所以,心下稍慰,一连在子泠的背上当了三日的包袱是没什么不妥的,嗯,是为了节省时间,顺带养病。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回到忘忧谷。
只不过,怎么这么快......
晚间升腾起了蒙蒙的薄雾,幽静迷离,不似人间。
子泠燃起火堆,在柴火的哔啵声中,又一个露宿的夜晚降临。
我和乾宇相互倚着裹在一张毯子里,子泠曲膝抱着斜撑的长剑。
只有我一个人醒着,不知是不是这几日昼夜不分的赶路的缘故,仍然睡意全无。
远处有浓重的阴气靠近,有二十个亡灵。屈指置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乾宇小心翼翼地从毯子里抽出手,却发现我正睁着眼睛看他:"闹醒你了,去小解。"
那来历不明的亡灵正在走近,大半夜的,还是不要吓到乾宇。我站起身:"我也去。"
子泠原本搭在剑上的左手已握住了剑,想起他用这把剑驱散过我召集来的亡灵,杀过鸠云。两次,虽都未感知到这柄剑的异样,但剑上定有祁庸下过的极厉害的符咒。
走了两步,乾宇停下来。
林木的深幽处,已可看到亡灵的身形样貌,统一的服饰,年轻有力,应是子泠派往忘忧谷的......死士。
世人生前若有化解不开的执念,死后也会流连世间,拒入轮回,但不久就会迷失了生前的身样和本心,成了面目狰狞怪异的恶灵。
也有例外,或是聚敛成了鬼族,或是如现在这般中了"缚灵术"的亡灵。
掌心有些微微的潮湿,不是因为亡灵,而是想到违抗自然法则,能同时缚住二十个死灵,使他们连续数日不入轮回的人。
看来在那样的灵力的面前,我早已失去了护着子泠和乾宇周全的把握。
27.
摸了摸额上的禁血咒,不死不休,终生相随......生出几多无奈。
阴阳相异,越是黑暗,越是能看清常人所无法看到的事物......他们在笑着向我招手,像是几个老朋友要招呼着自己去饮杯水酒。
若在青天白日里,这样的景象,以我的眼睛绝对看不得如此真切。
乾宇拉住我的衣袖:"去哪儿?"
"肚子不舒服。"
"睡觉凉着了吧,水囊还有水,我去热热。"
我点头,眼睛扫向子泠,子泠已站起,神色峻肃。
我再缓慢地摇头,注视的落点自他脸上滑向乾宇,努力使自己的目光坚决些:"山里阴湿,添把柴多热些,你和子泠先喝点儿。"
子泠复又坐下:"一柱香。"
一柱香的时间回来,过了,子泠便会拉上乾宇来找我。
我走向树林深处,带着背后灼热的视线。
乾宇蓦地在身后大喊:"主子!"
我转身,乾宇的身影在火光与夜色纠缠的交界,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遥遥地凝望之下,两相无语。
乾宇,有你这一声,足矣。
亡灵为我指引的是上山的路径,他们走走停停,始终与我保持数丈的距离。
一柱香的时间将近,我扭头望向来路,只有被夜染黑了的繁茂枝叶,层层叠叠,像是随时都可能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将我吞没。
密林伙同暗夜,山雾遮掩住了火堆和火堆边的人。
让子泠忧心总比让他涉险的好,武功的高低和灵力的强弱不能相提并论,就像在枪戟林立的战场上,不能教文人用笔去挑战武士的刀一样。
两个世界的存在,即便是偶然相遇,也不该有进一步的相交。
可惜,我到现在才这样清晰地告诉自己。
一处急速移动的火把绕过黝黑的密林,火把,握在子泠手上:"阿--周--"
我闭上眼,转身,顺手在身后设了一处幻瘴,权当隔断的天堑。
黎明前最沉郁的黑暗,我终于攀上了山脊,山脊下就是忘忧谷的入口。
二十个领路人静静地站立成一排,身影愈见模糊。
左首的亡灵躬身一揖:"多谢公子肯顾全王爷安危。"
"不用你谢。子泠什么时候派你们过来的?何时死的?被何人所杀?"
"两个月前,八月初八,一些易过容的人和一个巫师。"
"巫师?"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不是介非?
二十个稀薄的雾影渐渐连接重叠在一起,结成一个人形,月辉泼洒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人的影子。
这二十个亡灵瞬间完成了由亡灵聚集成鬼,再化为人身的过程,而于一般的鬼族而言,至少要几百年。
我皱眉:"你们这么做,不消一刻,便要魂飞魄散。"
面前的新鬼不动声色,上前拉我的手,触之冰凉,我却没有挣脱,口中已念起了往生咒,而非寂灭咒。同样是破鬼术,前者虽起效慢,但能换他们消失前片刻安详,稍稍减轻逆天而行的痛楚。
鬼却固执地拉着我向前走去,面前是陡峭到险峻的山坡。
他遥指北方夜空,出神地仰望无尽阴晦的苍茫:"这天下有大半是王爷打下来的。"
我怔然,往生咒竟念得犹豫不决。
"......当年他十五岁,见到沁王却要求封帅,沁王和他促膝长谈了一整夜,果真筑台拜将,把帅印给了他。众将起初不服,后不足三月,不仅全军上下皆心服口服,就连他领兵攻克之城的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夸奖沁军是仁义之师。承灭亡后,他只请旨做了一个小小奉国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