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泠走后,不出片刻,管家丁不韦领着两个女子来了。丁不韦身材颀长,不惑之年,如果不是一直低着头,他可以称得上器宇凝重,一表人才。
几番客套话下来,我一一回绝了丁不韦的好意。什么定做衣物,添置一应使用物品等等,丁不韦说是待客的习惯规矩,但两天而已,的确不必费此周章。
丁不韦的提议虽一项项被我不客气地否决,可他的涵养气量非同一般,语调依然四平八稳,悠然舒缓,继续他的主张。
"周公子,院外两个是来服侍您的丫头,您看可好?"丁不韦还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我不置可否:"你抬起头来说话,在地上能找到什么?"
"找了半天了,什么都没有。"蓦地说了这么句打趣的话,丁不韦压弯了眉眼,笑着抬起头,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游走。
戏谑的笑里,眼神却是劲利如鹰,一股煞然的锐气直逼过来。
环臂抱胸立在我眼前的丁不韦,和方才的恭顺谦卑的王府管家判若两人。
我见过类似的眼神,探究与巡视,仿佛要洞穿人身上下的每个角角落落。
"我们第一次见面,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认识我?"
"不错,之前有幸和周公子打了几年交道。"丁不韦言中有物。
只要是我见过的相貌,听过声音,我就不可能没有印象。除非--"我在明,你在暗?"
丁不韦不答话,却像变脸一样,忽而猥亵不堪,忽而正气凛然,忽而风流倜傥,忽而慵逸闲懒,忽而又盛势凌人......诸多神色气质翻书般在同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掠过。
最后,万流归宗,各种脸谱尽皆收起,只余一张恭谨有礼,淡若温水的笑脸,宛如天下间任何一个管家的招牌面容。
丁不韦的"戏法"使出来,庭院中垂首端立的女孩子不曾见识,尚毫未知觉,乾宇却是惊诧莫名。
易容术中,惟妙惟肖地改变人外在的容貌难,改变人内在的气质更是难上加难了。
丁不韦却做地如此游刃有余。不过,不着痕迹的变化万千,原是影者本色,但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表露出来,未免太不注重守密无形的真言了。
论及和我打过几年交道的影者,除了实在不像影者的乾宇,便是承天王派来穷追不舍的暗杀者。
大致得出结论后,我暗暗心惊。
古往今来,两人相斗两国相争,胜者王侯败者寇。
亡国之君可以不杀,败军之将可以不杀,残兵颓卒可以不杀,惟独败方的影者是一个也不会留的。
影者以忠为首要信条,这个字能是主人对他们推心置腹待为上宾的礼敬,也能是他们的催命符--得天下者首先要铲除肃清是便是这忠于前朝的潜在危险。
丁不韦,没有露面亲手操刀。能在通缉紫族"妖孽"的整个过程中始终处于幕后,定是影者中的上位者,远非一般的承朝余党残流可比。
而子泠可是沁朝的翼南王,子泠为什么会收留他?......这样的人还活着,以管家的身份活在翼南王府,那么沁王朝应该不知道他的事,但好在这个屋里只有我和乾宇。
"你不再做了?"
"四年了,还望周公子海量......"
"我不会在意,你们走吧。"
"周公子,那两个婢女,你......"丁无违负手立在原地,看来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乾宇走到门口,轻笑,弯臂,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主子说的可是‘你们'。"
"好,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丁不韦沉默了片刻后,低眉退出,蓦地一现惋惜不屑之色,我微怔间,院子里的女子都已尾随而去。
一丝荒谬的念头落在脑子里,令我凛然,继而困惑。
"主子,刚才我真怕你留下那两个人,就不要我了呢。"乾宇语气颇为哀怨,却难掩欢喜轻快。
我回望乾宇,轻叹:"不会。不会。"两个‘不会',其中有一个是对自己说的。
我望了望屋檐,扬声说:"为什么有些人独独偏爱屋顶的风景?"
一道人影闪过,悄然落在门阶外,轻盈如落花飞雪。
如果夹央不是又一次踩着我的房檐凌空而来,一身出类拔萃的轻功浪费在了扮演隔墙之耳上,我想我不吝赞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
来者若不是一个携着阴气的鬼,凭这份轻功,就算丁不韦,兴许也不敢肯定来了个房上君子。
"是啊,我就是喜欢屋顶。登高览胜,一览无余。"夹央面色不改,缓缓向我走来,"我的轻功和姐夫都不相上下,你的耳朵和那啊啊,都不相上下了。"
"你算什么人?和主子这样说话!"
夹央皱眉瞪了乾宇一眼,冷冷说:"哼!我是一条到处拱来拱去的寄生虫!"他还记得乾宇给鬼族的评语。
乾宇反倒一愣。
"你还真有一股死牛脾气,丁管家是连我那姐夫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你却给他甩脸子。"夹央闲庭漫步般走得更近。
16.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撑起些精神:"你来的正好,和我到王府四处走走。"
夹央睨着眼珠,撇撇嘴:"你这是在求我吗?"
"不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无法选择拒绝--而且,你为什么来找我?"
夹央手托下巴,盯着我的脸,略作沉吟,浮起一丝笑意:"看个‘稀罕'罢了,别当真。"
"乾宇,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着。"我拍了下他的手臂:"没关系的。"
乾宇一直在怒视夹央,如果眼光可以用锋利来形容,那乾宇的眼神可以削铁如泥了。
离开忘忧谷后,有人对我语出不敬,都是乾宇先要帮我出头。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把自己当作我的影者,可是于我,也许有一些东西在我不经意间已经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就像现在,我根本无意于夹央的傲慢无礼,只要有人在乎着我的感受就好。
穿廊过室,和夹央走走停停,除了子泠的住处,看完整个翼南王府已近了午时。
难怪宛央生辰,需要青月聚的人来帮场,王府奴仆极少,使偌大的宅院显得寂寥空旷。遇见时,他们对夹央躬身行礼,称他为六公子,对我......侧目而已。
夹央指着我,调笑着逢人便问:猜猜,这是男的还是女的?
答案较为统一,只是答者神情古怪,语调各异,不一而足,说:男的!?男的吧。我赌是男的!应该不是女的......
夹央笑到几乎抽筋,我思路落在了别处,由他胡闹。
历来帝王将相重视立都设郡,造宅修墓的安排布置,以图国富民强,帝业永固。他们之中不乏常常有人忘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最后都难千秋永系,终将衰败。
堪舆与一切事物一样并非万能,只起促成作用。命运使然,又有谁能违抗逃脱。
翼南王府,山水之气流通,为藏风聚气乘气纳气的吉地,府内布局精细之处也都调理得当。
自然中,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物一石都能形响环境气场,都能顺手拈耒,成为调理风水有用之物。
除了在我身边聒噪不休的夹央,在这里没有我想象中冷硬无情枪矛般的煞气和阴气,反而处处充盈着一种圆满柔和,生生不息的力量。
夹央耸耸肩,围着我绕了两圈:"整个王府都看遍了,放我回去吃午饭吧。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自己算算,一路上你说过的话超过一句吗?哎!哎!要不是我听过你的声音,我还真以为你是那,啊啊呢。"
"还落下了什么?"我问。
"没有了,真没有了......咦?你脸色这么冷干吗?你,你,你不会想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杀人灭口吧?你不要太过分啊?!"
昨晚我怎么没发现夹央原来是个长舌鬼:"你的喋喋不休干扰不了我,跟我来。"
"喂,你让我来我就来吗?你......好了,别这么看我,怪发怵的。"
我又退回方才看过的一栋空着的宅宇。屋宅宅气圆和,用阳木杉木建造,外悬一面八卦镜。站在门前良久,才慢慢地感受到一丝异样。
我俯身细看门上的铜锁,锁上刻着朱雀纹章,火云缭绕:"打开,你应该有钥匙。"
夹央一动未动,一言不发。
忽地背后传来一股仓冷阴郁的杀气,我扶住了门框,心底不禁有些黯然。
子泠,丁不韦,人也就罢了,可连个长舌鬼也给我表演变脸的戏法。
"你有把握伤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你额上有禁制灵力的封印,况且,昨晚你解了四姐的浮生咒,又替宛央公主固元续命,你的灵力还剩--"
夹央没说"多少"两个字,就拔剑揉身而上。我慌忙闪过,又一个趔趄重重地跌在地上,躲得狼狈之极,夹央的剑刺破我宽大的外氅。不过,能稍稍喘一口气了,我的幻术已经完成。
夹央身形腾挪移换极快,和子泠的招数颇为相似,在幻术中追逐刺杀着我制造的幻影,我索性并膝坐在原地,在一旁谨慎而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原本小小的幻术。
夹央所料不差,只是他不知道,为那个活死人公主续命耗损的不仅是我的灵力。
夹央或者说是樱渡的果敢和当机立断,也许会要了我的命。可令我自己都想不通的是,我仍在考虑怎样才能不杀他们,从这方面讲,我优柔寡断得还真是无可救药。
"抱歉了!"夹央沉声说,还真是饱含歉意。
想是他要杀幻术中的我了。
叮,咣啷。
铜锁被夹央掌中的青锋斩断,掉在地上。我的目的达到,幻术也同时完结。
我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瞟了夹央一眼,信步向屋内走去,虚汗迅速沾湿了贴身的衣服。
夹央目瞪口呆地怔着。
第一次庆幸禁血咒给我带来这么一张苍白到病态的脸,所以,我现在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然这份装腔作势的镇定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瞒不了。
不过,要是没有禁血咒,我也不必煞费苦心了--再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屋子里充塞着地煞五鬼的阴气,因为被一些精巧独到设置,并没有四处盈溢。
化解冲煞的八卦镜,阳木杉木,蕴涵阳气的圣兽朱雀缓和阻隔阴气。
屋子正中央,是豢养"息索魍"的五鬼位,除了有催动阴气的污秽之物,定然有属太阴的水。这样能和少阴的杉木,太阳的火云朱雀,少阳的铜锁合成闭合的变相的四象循环,用来隐藏阴气的话更是事半功倍。
王府的空屋闲舍甚多,一般都放置安排一件消融阴煞的阳气属性的物件,而这里是最多,却没有一点儿阳气稍盛的迹象,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屋子里比其他地方阴气余裕。
地面铺着青色石板,横纹竖道,码得规整。
站在屋子正中央的石板上,浓郁的阴气从脚底石缝中渗出,升腾上来。
耳畔有风的呜声,如同亡灵起舞空中,空气中有异样的香气浮动。
去门外花坛寻得一个花铲,去撬那块已松动的石板,左手掌和肩上同时抽痛,手在摔倒撑地时擦破了,肩上也有点儿小伤,夹央那一剑到底是伤了我。
片刻,背后的虚汗化做粘人的冰冷。
石板终于被掀开,下面有个暗格,暗格里是一个圆圆的布包袱。
怎么没有水?
身后夹央凝重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声,踩踏在心上。停了手,没有回头,我咬紧了嘴唇,小心地运转着几近枯竭的灵力,思忖着用什么办法逃过夹央的骤然发难。
"我已放过你了,难道还想试一试么?"
夹央停在我身后,一方阴影静静地遮挡住投射在我身上的阳光,想站起身,才发现这个动作是如此的繁复困难,试了几次才成功。
那莫名的香气愈加浓酽,眼前地面的阴影也愈发深沉,宽广,成了一张无边无垠的黑幕向我包裹来。
17.
"......第一次试那毒,自然会......会帮你......中毒......"夹央的声音,低沉中自带着三分飘渺。
......
一个陌生的冷厉如万载寒冰的声音:"......背叛大人......"
"......失去......七个.......父母......"
......
背叛谁?谁是大人?失去了什么?七个什么?谁的父母?
"你......是谁?"感觉得到自己唇齿的开合,却没听到声音。
没有一丝声响,静得可怕......
可怕。
下一刻,我身处小园诗意般的寂静中,头脑昏昏沉沉。
清风吹拂,拂斜假山上坠下的瀑布,闭目仰面,有氤氲的水气凉凉地扑在脸上。
本应使人神清气爽的情调氛围里,绵绵的困倦却袭上眼帘。
好像和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什么话,完全想不起来。
换做平时,我一定会把忘记当做一件可喜可贺的幸事。
可现在......明明我的处境诡秘乃至凶险,可我只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先睡上一觉再说。
乾宇总是说没见过我这么能睡的人,我不否认。以往少睡了一个时辰,第二天即使赖在床上七八个时辰也能意犹未尽,而昨晚实在没有睡好。
纱帐漫垂,被褥暄软,入睡只在瞬间而已。
这一觉做了梦,同样,过去的现实又成了今时的梦境。
梦里,原本时常流动着笑意的眼睛却沉静冷邃地望着满川的烟雨,幽然而陌生,像火,风中熊熊的火,燃得风的颜色也改变了,四处一片狰狞的血红。
在这双眼睛里,风不会再是淡淡春山的青葱,可我阻挡不了,更没有理由阻挡,只能任其飘远。而我曾经拥有过的欣喜与惆怅,宁静与焦灼,我点滴岁月中的一切流云浮藻都被这红色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如果可以,我希望留在这双眼睛的身旁,不在乎风的颜色,不在乎这双眼睛里有没有我的倒影。
可是,以前的我没有能力,现在的我没有资格。
告诉自己放下吧,一遍又一遍。却还是想见到他,哪怕一盏茶,一炷香的相聚,仿佛相遇后便可以摆脱痴妄,心如止水,再也无悔无憾。
纵使他只把我当做他生命里芸芸过客中的普普通通的一个......
我又分辨不清自己到底算是梦着还是醒着,在找不到两者的界限的时候,如愿的张开了眼。
枕头些微的潮湿,身体不痛不痒,只有手脚略感涨热--仅此而已......
我不是中毒了么?是不是夹央帮我把毒解了?
身边,乾宇红着一双眼睛坐在床边。
窗外,暮阳西沉,夕辉渐敛,蒙蒙的斜月已早早地映照在了天际。
"主子,你吓死我了。中午丁管家来请吃饭的时候,你不在,我就去找,一回来就看到你站在水池边,手上肩上流着紫色的血,说什么没有水哪来的水的。问什么,你也不说。等到等丁管家再来时,你只说困了,要休息,不想见他,就让我把他赶走了。"乾宇边说边抽噎起来:"这一睡就不停地盗汗,给你上药,你都没醒。你要是再不醒的话,我就要去找翼南王了,我要看看他怎么请人来府里捉鬼,怎么能什么都不管呢?"
我抬手去拭乾宇脸上的泪渍,湿湿的沾在指尖,沁凉滑润。
"你啊,是水做的么?怎么又像女子一样掉泪。"想以笑劝慰,笑容却僵硬在脸上,微闭了闭眼:"乾宇,我不是告诉过你,一旦流出的血是紫色的,你一定要离我远远的么?"
我活着,在禁血咒的作用下,我的血是红色的。
有时禁血咒也会暂时失效,那就是我虚弱到极点的时候。
如果虚竭时有紫色的血流出体外,除非特别保护,否则四溢的紫血可能会招引来一些平时无可担忧,此时却十足可惧的魔族。不仅仅有刀俎鱼肉的顾虑,还会增添殃及池鱼的危险。
余悸仍在,尽管乾宇平安无事地坐在我身边。
乾宇大摇其头:"什么时候说的?我早忘了。"
"跟着我,这些事攸关性命,不许再任性了。否则......我都不知道留住你到底是对还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