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过多又一身狼狈的罹昊并没拒绝季承鞅的服侍,却也一直不曾开口跟他说话。他已经累的完全不想动弹了,根本也没力气阻止季承鞅。
赤着身体躺在床上,罹昊瞪着那个在屋里转来转去忙个不停的安静人儿,几次闭上眼又几次睁开,矛盾焦躁的想把自己掐死。他的伤口被包季承鞅扎的很好,雪白的绷带上渗着几缕血迹。
已经被清理干净的洛宁面容安详的躺在罹昊的身边,白皙的肌肤已经有了常人该有的粉嫩,瘦弱的胸口有规律的清浅起伏着。
季承鞅背对着罹昊,在桌上小心的碾碎车前草的叶子,好为罹昊止痛止血。
罹氏一族生息至今,并不是与世隔绝的,但是在某些生活习俗上,他们却依旧遵循上古的习惯,沿用着千百年前的方法——比如疗伤和饮食。
这倒不是他们多么的墨守陈规、固步自封,而是因为罹氏一族的身体构造因其天生的异能而与常人略有不同,承受不了现代人所谓的快餐饮食和“高科技”医学带来的副作用——所以长久以来,罹氏一族的族人是绝对不进KFC和McDonald’s那种快餐店和医院的。
也因此,像给罹昊治伤止血这种事情,季承鞅只能自己来。
季承鞅一直知道罹昊在盯着自己看,事实上,被那两道灼热锐利的视线笔直的钉牢自己脊背的感觉并不好。
但是季承鞅也知道,现在的罹昊并没有完全消气——过去十几年,罹昊即使再生气,也没对罹嗔说出今天那种“再也不是姐弟”的狠话,由此可见,这次想让他消气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现在那个导致他们关系崩裂的洛宁就躺在罹昊的身边,像颗定时炸弹似的,时不时的提醒着罹昊他所犯下的错误。
黯然的垂下眸子,季承鞅手握成拳,竭力阻止自己想马上向罹昊认错的冲动。凭他对罹昊的了解,他现在就是把膝盖跪的烂掉,罹昊也不会原谅他,反而会更加的厌恶他。
为了重新回到罹昊身边,季承鞅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第六章梦:前世今生的追溯
洛宁做梦了。
宽阔的模糊空间里,有好多人的脸孔纷乱的出现。父亲的,母亲的,哥哥的,姐姐的,叔叔的,阿姨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嘲弄的话语萦绕在耳边,惊雷般的震撼着他脆弱的耳鼓,也摧毁他薄弱的意识混乱的心跳……
无数只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粗暴的拉拽揪扯着洛宁的身体,逼的他无处可逃。惊恐的瑟缩着,洛宁大睁着迷蒙的眼瞳,竭力的想看清楚些,最终却挫败的泪流满面——即便看清了又如何,那他就一定能看到那个他想念的人了吗?
不要……
不要……
不要靠近我!
不要抓住我!
不要囚禁我!
我不是他!
我不是!
忽而,父母兄姐邪异狰狞的脸孔被一双盛满深切爱恋的美丽泪眼所取代——仔细看进去,黑玉般晶莹剔透的眸子深处,居然倒映着某个正迎风而立的长发少年的背影!
少年身后,是一座耸立在澄碧天空下的巨大金字塔,有着巨大羽翼的苍鹰正冲着少年笔直的俯冲而下——!
王啊……
我至爱的王……
王呵,
我的王,
我怎能不爱你呵!
你是如此的宽容如此的温柔,
抚慰我濒临崩溃的心灵,
亲吻我苍白的脸颊,
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啊!
……是谁?
这是谁……?
如此绝望如此忧伤的喃喃哀诉着那凄凉的思念……
心痛,
尖锐的心痛在鼓动的胸腔中弥漫,
可是……
又怎么会心痛呢?
他不是已经没有心了吗?
没了心……
又哪来的痛呢?
湛蓝的天边,有奔腾的长河汹涌的流过。河上,有疾行的点点白帆;岸边,有随风舞曳的繁茂莎草丛。少女们坐在巉岩上,弹奏着精美的竖琴,妆容精致的脸上有绝丽的笑颜。
黎明时,
您从天边升起,
您,
阿顿神,
在白天照耀着,
您赶跑了黑暗,
放出光芒,
上下埃及每天都在欢乐,
人们苏醒了,
站起来了,
这是您,
使他们站起来的!
他们洗了身子,
穿了衣服,
高举双臂来欢迎您……
……是谁?
这又是谁……?
哼唱着千年前的歌谣,仿佛熟悉又似乎陌生,却轻易牵动了素来淡漠的情绪。
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初见,心底的那份没来由的灼烫悸动和隐隐的酸痛,却自然的宛若天生……!
“醒来吧,迷途的灵魂!醒来吧,快快醒来!别误了今生命定的恩怨纠缠!”微冷的女声破空而来,犹如撕裂的上等绢帛般的细腻柔滑,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沉睡中的洛宁,闻声猛地一个激灵,紧阖的单薄眼皮终于在整整十天后缓缓睁开。
明亮纯净的阳光透窗而入,微暖的洒落在洛宁的身上,使他有了血色的精致脸孔在璀璨的光影中纤毫毕现。
僵硬的眨眨眼,洛宁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能看见了!
“老天——!”急急的坐了起来,洛宁忍住强烈的昏眩感,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是死了吗?
他记得,在那个暴雨如注的雨夜,他在躲避……纠缠的时候,被巷口疾驰而来的轿车撞上了半空——救护车来之前,他就已经停止呼吸了啊……他的身上,甚至还留着灵魂离体时那种绝望的冰冷感觉。
“咦?”发出短促的气音,洛宁疑惑的喃喃出声:“也不对啊,我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我现在是在哪里?”地狱?还是他从来都不敢企及的天堂?
“你确实死了。”
深醇如酒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洛宁惊异的闻声回头,看到的是脸色悒悒不欢的罹昊,呆愣愣的开口:“死了……?你说我死了?”死了就能看见了?那么,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就是死神了?是这样的吗?
“不过,”坐上床沿,罹昊霸道的拧住洛宁的下颚,低低的笑了:“我又让你活了。”刻意忽略罹嗔的名字,罹昊决定不让这个孩子再和那个巫婆扯上任何不必要的关系。
“你让我活?”被动的承受着罹昊咄咄逼人的注视,洛宁局促的游移着视线,“什……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强硬的攫住他散乱的目光,罹昊从齿缝中逼出话来:“我让你复活,我让你重生,因为你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从今往后,洛宁会永远的取代季承鞅在他心里的地位。
“特别的意义?”迷茫的瞅着罹昊,洛宁的脑袋里混乱之极,似乎只会傻傻的重复着他的话。“那是什么?”
“你只要记住,”罹昊低头,温热的气息危险的吹拂在洛宁的眉眼上,“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像极了牙牙学语的孩童,洛宁一句话一句话的学着罹昊,虽不明所以,内心深处却莫名的漫上令他愉悦的安全感。
“呵呵,小东西,你总算醒了呀!”不请自来的罹嗔走进屋来,绘着美人图的小团扇在她手中夸张的晃啊晃。沉默的季承鞅肃穆的跟在她身后,低眉敛目的不敢去看罹昊的反应。
困惑的睁大眼,洛宁瞅着眼前气质妖娆的端丽女子,“你是谁?”
“我么?”意有所指的瞥了瞥脸色不善的罹昊,罹嗔笑弯了眼,“你说我是谁呢?”
“洛儿,”从背后伸手亲昵的轻握住洛宁,罹昊微愠的开口,“她是我姐姐——但是,你不需要和她有所交集。”眸光一闪,他在洛宁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的怒视着季承鞅咬牙道,“我的人,绝对不能和她有任何牵扯。”
身子一颤,季承鞅慌措的望向罹昊,见到他对洛宁亲昵的态度,脸色更白了。
“可是……她,不是你的姐姐吗?”
“亲姐弟未必会处的多好!”笑靥如花的接上罹昊的话,罹嗔抬高扇子遮住自己扭曲的唇角,“别告诉我你不相信哦。”有那样变态的家庭,竟然能生出这样干净乖巧的孩子!
想起自己家里的状况,洛宁黯然的低下头,“我……”
“洛儿,”把下巴搁上洛宁的头顶,罹昊道:“重生的你,只属于我。你以前的种种,能忘记就尽量忘记吧。”
“小弟啊,”夸张的扬高尾音,罹嗔的兰花指儿朝着罹昊勾了勾,“你以为谁都能像你那么没心没肺么?”死小孩,看不到承鞅都难过成那个样子了啊。
罹昊轻哼,不予置评。
洛宁却忽然觉得气闷,罹嗔戏谑的语气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可是洛宁又厘不清忽然涌上自己心头的那种情绪,只好选择孩子气的嘟起嘴,郁闷的瞅着她。
敏锐的注意到洛宁对自己的反感,罹嗔微愣。怎么会……?
许是察觉了洛宁和罹嗔之间微妙的变化,罹昊缓缓的笑了,眼底的冰却不曾消融,“罹嗔,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印记’的存在?”
所谓“印记”,是罹氏一族的秘术,是一种能够给特定对象施以“归属感”的咒法。施这个咒术必须与涅磐祭祀同时进行——重生者就是被施法的人,当他醒来,将会对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产生强烈的感情,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服从和信仰着他。
“你我是双生姐弟,你知道是应该的。”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罹嗔睨着罹昊,“你就不问问我来的目的?”
懒懒的闭上眼睛,罹昊暗骂自己的懦弱心软,“我不要他。”
“不要‘谁’?”罹嗔咄咄逼问。
倏地睁开凌厉的眼,罹昊一字一顿的道;“别再让我说第二遍!我不要季承鞅!从今而后,我与他恩断义绝,他再也不是我的暗炙!”叛徒?他不稀罕!
一道黑影闪过,季承鞅人已不见。
“你这个白痴……”挫败的皱眉悄悄季承鞅离去的方向,罹嗔气怒的翻个白眼,“白痴!”老天,这个白痴真的是她罹嗔的弟弟么?
第七章痛:泪水干涸的痕迹
“你何苦呢?”一路追着季承鞅来到海边,酽赐明澈的冰绿色瞳孔里溢满了不赞同,“倔强并不是坚强。”
季承鞅没有回头,遥望着黑黢黢的海面,他流着泪笑了,“酽赐,嗔姐不该找你来的。”你比我还苦啊。
酽赐徒劳的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他该用什么立场什么表情劝慰季承鞅呢?说到底,其实他也是个开不了口的傻瓜啊。
身为影御的酽赐深爱着自己的主人罹嗔,作为暗炙的季承鞅暗恋着自己的主人罹昊——沉迷沦陷,无法自拔。他们都可以选择告白,但是却必须选择放弃守护最重要的人的能力和责任——酽赐和季承鞅,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力量——守护自己此生至爱的力量。
皎洁的下弦月幽幽的浮在漆黑的夜幕中,几颗璀璨的星子散落在它的周围,冷清,却更加的美丽。
季承鞅坐在高高的石头台阶上,赤裸的双脚浸泡在秋初的海水里,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捂着自己灼灼疼痛的胸口,他控制不住的流泪。
酽赐沉默的站在他的身后,叹息声幽远而绵长。
心有所属的两人,却同样的形影相吊,孤单的叫旁观者心疼。
“你说,”难掩哽咽的扬唇,季承鞅叹息着问道:“嗔姐知道吗?”你用自己的生命在爱着她的这件事。
想起那个坏脾气的小女人,酽赐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她那么的聪明,应该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吧。”只是不肯说破而已。
“倒也是。”点点头,季承鞅用手背抹去颊上失温的泪痕,“嗔姐连我对昊的感情都看出来了,没道理会忽略你。”顶多也就是装不知道吧。
“但愿……但愿她能永远都忽略。”耸耸肩,酽赐走到季承鞅身边坐下,“我配不上她。”
点了根烟猛吸一口,季承鞅仰天无声的笑开,“我又何尝配得上昊?”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吧。除非他杀了我,否则,我不可能只站在旁边,看他自己焦头烂额。”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季承鞅侧目瞄瞄酽赐,“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酽赐沉默。半晌,他忽然道:“你以为罹昊真的那么笨?”
季承鞅手一颤,指间的香烟掉进水中,“嗤”的一声湮没无踪。
海浪层层翻涌而来,湿润冰凉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两个人陷入各自的思绪,再无交谈……
隔周的某个早上,季承鞅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
罹嗔本来要给洛宁做“招魂祭”,唤醒洛宁体内沉睡的图坦卡蒙之灵。季承鞅一走,气得快喷火的罹嗔索性撒手走人,拉着酽赐进山采药去了!
罹昊和洛宁在浣世阁多待了两天,解剖中心的高主任打电话找他,所以他就带着洛宁回了自己的公寓。
进门之后,罹昊立刻发现,家里跟季承鞅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大到凉台上那两张藤艺摇椅,天竺葵的盆栽,小到茶杯垫和枕套。总之,细心的季承鞅把能够让罹昊联想起他的所有东西全部带走了。
五年前,罹昊刚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季承鞅陪他去买的。所以现时看来,偌大的空间像个被掏空的破布口袋,狼狈凄清的呈现在罹昊眼前。
罹昊僵硬的站在客厅中央,环视周围的一切,心脏痛的失去了跳动的力气。酸胀的眼睛无意一瞟,他看到那枚静静的躺在玻璃茶几上的银色钥匙——承鞅的。弯腰拾起钥匙塞进靠近胸口的衣兜,他绷着浑身的肌肉,勉强自己站好。
曾经熟悉到像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房子,在此刻看来,却陌生的令罹昊崩溃。
洛宁并不知道罹昊和季承鞅的关系,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同住,因此当他问出“昊哥,为什么你的房子会这么空荡荡的”时候,他看到了罹昊的泪。
罹昊哭了。
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冰冷,罹昊莫名所以的抹抹脸,手掌里清晰的闪光像是在嘲笑他的口是心非一样,好刺眼。赶走承鞅,他是那么的强硬和坚持,却从来不曾深入探究过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而今,当他和承鞅共同拥有的回忆以如此绝望的姿态摊开在他的眼前,他忽然明白,他有多在乎多珍惜承鞅——所谓“背叛”,不过是他的强词夺理。因为,他受不了承鞅去接近他之外的任何人,不管那个“任何人”是不是罹嗔。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哪怕就是死,承鞅也绝不会背叛自己——之所以和罹嗔过从甚密,实在是因为他想帮自己啊……
颓丧的滑坐到地板上,罹昊把脸埋进拱起的膝盖里,哽咽的低喃:“为什么……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明白……”承鞅……对不起……
“昊哥?昊哥!你怎么了?”慌乱的跪到罹昊身侧,洛宁急声问。
老天啊,谁来告诉他,昊哥怎么会哭的?是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茫然的抬起头,罹昊呆呆的瞅着洛宁,难过的无法成言。
承鞅,如果我跟你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罹昊工作的解剖中心位于市郊,有不错的环境。中心是座十一层的“工”字形建筑,坐北朝南,采光良好。按照“工”字的笔画,中心被明确的划分为办公、试验和冷冻三个部分。
现在,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高岐正仔细的读着验尸报告。
高岐目前是中心的第一把手,他的师弟是罹昊的大学老师。已经五十多岁的高岐为人谦和,是少数能叫罹昊感到敬重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