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说什么,我已经可以肯定韩体领对张浩的心思也是知情的,可他却表现出了令我难以想像的大度。元旦的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大餐,回来时已经将近午夜又没有打到车,只好一路步行回去。空气冷冽,冻得我手脚冰凉,于是把左手伸到韩体领的手掌中取暖。我已经不在张浩面前刻意跟韩体领保持距离了,那样做反而让我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韩体领双掌紧紧包住我的左手,嘴里还抱怨着太凉,然后开玩笑似地对我说:“去让张浩帮你暖右手!”
我愣了一下,看看他,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心平气和地样子,没有任何赌气的意思。我迟疑地将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犹豫着要不要真的伸给张浩。如果我伸了,韩体领会不会认为我对张浩有什么意思?但是,如果我不伸,一直以来我装作对张浩的心思毫不知情的表象肯定会被拆穿。
心里还磨叽着,韩体领已经把我悬在空中的右手,推给了张浩。
我懵了,左手、右手都开始热乎起来,原因,我认为主要是心里面急得。
而后,三个人一起遛达时,于人少处,就会出现这样的诡异情形:我一边一个挽着或牵着两大帅哥!
几次这样的情形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地跑去问韩体领。谁知那小子竟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我还不知道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吊了起来。
“我知道你对张浩根本没有什么邪心思,拉拉手而已,我还没有那么小气!”他接着说道。
我立刻大大地舒了口气。
“不过,这几天,你左拥右抱地可是过足了瘾吧?今天张浩回去了,是不是应该给我点儿福利了?”说着就恶狼一般扑过来。
也罢也罢,让他亲两口就是了。虽然我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由得感叹: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元旦之后,张浩来得就不那么频繁了。毕竟是临近高考的学生,即便他再嚣张,成绩再好,老师也少不了耳提面命地叮嘱他好好复习,好好训练。听他在电话里抱怨时委委曲曲的语气,我恍惚觉得,这不还是以前那个跟在我身边即充当小卒又充当侍卫的张浩吗?
张浩果然被看住了,只在去几个高校考了体育之后来过一次,便真的静下心去复习文化课了。我明白,以他现下的成绩考J市的这所公安大学,已是绰绰有余。但是他的骄傲却不允许自己仅以毫不出众的成绩进入大学校门。就像我不去A大,偏偏仍要考个超高的成绩来证明不是它不要我,而是我不去选择它,就像张浩,明明不打算去首都那所一流的公安大学,偏偏仍要在那里的体育考试中拿个第三名的惊人成绩。
高考的时间渐近,我也越来越不安,事情总不能这般拖着。我不可能回应张浩的感情,自然也就不能让他为了我放弃那所一流高校来屈就这里的三流学校。
张浩坐在考场里的那两天,我心里甚至比他还要焦灼。
焦灼是焦灼了,绞尽脑汁我也仍旧没有得出什么妙计,还苦恼着的时候,张浩就到身边来了。这个家伙,带着一脸解脱后的兴奋,竟跑来陪我上自习来了。因为这个时候,我们的考试周已经到了。我和韩体领每天忙着复习,根本谁也没有时间陪他玩,他也不嫌闷,一个人抱着武侠小说陪我们坐在自习室里一天天地自得其乐,任我怎么说也不肯回去。
不回去?也好!我突然来了主意。
我提前跟姑姑打了电话,把张浩的情况详细说了(当然,不能说的除外),姑姑自然很支持我的看法,于是答应在高考志愿开始填报的第一天便替张浩填好志愿,等截止日期过了之后,我们再把实情告诉他。即便是到时候惹他发天大的火,也无力更改,然后我们会相隔千里地生活三四年。时间和距离,或许能够冲淡张浩心中的感情。
然而,我小小的如意算盘还未打响,就先得来了“报应”。
53车祸
报应来得很突然。
考试周结束,亓欣兴致勃勃地拉了大家一起吃饭,说是庆祝同甘共苦的弟兄们又过了一场大劫。这个“大家”无非是青青、月月、韩体领和我,而张浩一直在我们的自习室出现,也跟她们混得很熟了,尤其是青青,因此也在“大家”之列。
到了约定的集合时间,亓欣、月月和韩体领却又临时被叫去开班委会。于是我和张浩、青青便先去预定的地方坐等。
一行三人慢腾腾地往目的地遛达。我有些心不在焉,脑中反复想着明天的事情。明天就是高考报志愿的日子了,跟张浩玩先斩后奏,后果真是让人不敢多加想像,可又实在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唉!
一口气还没有叹完,就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惊呼。我只来得及看到张浩满脸的惊慌失措,甚至都没有弄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就失去了知觉。
我似是做了个梦,梦境朦胧迷离,可是醒来却能感受到清晰无比的痛楚。那痛楚从左腿而来,伤筋动骨一般,一波波地,连绵不断,逼得我渐渐清醒起来。稍加思索,便对现在的状况了然于心了。简而言之,我是遭遇了一场车祸,大概是伤到左腿了吧,现在整条小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难过,但并不是太难过,劫后余生,心里更多的是庆幸。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虽然身体可能不再如以往那般健全,张浩也还是好好的,这就够了。一条小腿而已,即便是真的失去了,至多不过是不能再爬险峻的高山,要少走些路罢了,妨碍不了什么。
费力地睁开双眼,青青正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副魂不守舍地样子。我心中一惊,这才想起,青青当时也在,看来青青也是好好呢,太好了!
正打算让青青注意到我已经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门外断断续续的争执声。很低,太低了,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有韩体领在。
“青青。”我嗓子干得冒火,暂时不想多讲一个字。
青青听到声音,惊喜地看了看我,“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他们进来。”
说完也不看我的反应,急匆匆向门口去了。
唉!我想要的是水啊!
青青只打开病房门,向外探了下头,就回来了。身后紧随了“大家”之中剩余的那几位。
“水。”赶在他们开口之前我轻轻地说了句。
韩体领立马端了杯子奔过来。
让我诧异的是,张浩这次居然立在原地,纹丝未动。这孩子,很不正常。
“张浩,你没事吧?”我有些担忧,难道他也受了伤?
“我没事。”他急忙答话,“我和叶青都没事。”
“那就好……”
“对不起。”他突然轻声打断了我。
我疑惑,静静地等他的下文,谁知他却站在一旁,不吱声了。整间病房里都安安静静的,气氛有些诡异。我虽说不上来怎么个诡异法,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其中的不自然。左右扫了两眼,显然没有人打算解释什么,连一向淡然的月月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还带着无奈。
“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的腿,废了?”
“瞎说什么啊?!”韩体领忿忿地看向我,“你的腿是伤了骨头,不过还不算是废了,大概以后走起路来会有点儿不自然罢了。”
我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知道了没死,自然就难免贪心地想要更多。腿还能走,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怎么也不问问我疼不疼?都不关心我啊?”
“怎么会?!我们……”
病房里一时间开始热闹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叙说着,可我听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提及当时的情形。
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你们能不能先跟我说说那车是怎么回事啊?”
韩体领跟一旁的张浩对视一眼,开口道:“那车主也不是故意的,车子一时控制失灵了。赔偿的事情……”
韩体领啰里八嗦说了一大通,张浩半句话也没有插。
按说,当时在现场的是张浩,可怎么他竟一言不发呢?我心头疑云更浓了。
晚上陪床,韩体领和张浩都留了下来。这一夜,我只顾着跟腿上的疼痛作斗争了,根本分不出心来思量别的。也不知道一夜痛醒了几次,直到天色渐亮,晨光初现之时我才疲惫地暗叹一声:这漫漫长夜总算是过去了!
今天开始已经正式进入暑假,学校宿舍开始清人,亓欣、月月、青青她们不得不回家去了。只留了张浩和韩体领两个人时刻在医院里陪着。也没敢通知家里的老爸老妈,让他们知道了,只是徒增担忧,我这个样子,还不宜挪动,医生说。
疼痛渐渐缓和,我心情也随之轻松了很多。车主来医院看过我,一脸沉重的歉意,一看就是老实人。这时,韩体领已经跟辅导员把赔偿的事情处理妥当,我怕这个奸商对人家太过苛刻,特意嘱咐他,反正我也没什么大事,索赔的事情就不必太过认真了。
他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道:“这不行!不管他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责任他必须要负!车子出故障,那也是他没有尽心维护好!这样伤人又害己的事情,必须给他个教训!也好让他引以为戒……”
如此义正词严地陈述了一堆大道理之后,忽又软下语气:“知道你不在乎钱,但是你看他开那么好的车,还能在乎这点儿医药费?!再说了,那人一看就是实诚人,你不让人家好好地赔偿,那不就是给人家留心结,让他内疚吗?!”
想想,韩体领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全部赔偿金,算是解了车主的心结。可是,还有个更大的心结在张浩那里。他一直绝口未提,我左右试探,也一直没有结果。
又过了三天,姑姑打了电话来,其实也就是通知我可以把高考志愿的事情告诉张浩了。
我特地挑了个大夫来巡房之后的时机,因为这个时间,他们都只记挂着我的腿,心里满是悲悯,自然就会对我格外宽容。这样,张浩就不会对我发脾气了吧,我琢磨。
果然,张浩只是愣了一会儿,就点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我心中开始惶惑起来,张浩向来激烈,在熟悉的亲人面前,有脾气绝不隐忍,这会儿是怎么了?生起闷气了?
一周之后,家里就瞒不住了。老爸老妈赶到,看到我的情形时,不要说那个落泪不止的老妈,连老爸都神色凄然。
我苦笑:“没什么事情,活得好好的呢!”
然后把韩体领好说歹说打发了回去,我也跟着爸妈回家了。
张浩依旧每天在我家照顾我生活起居,以致于平时老妈都凑不上手。
姑姑来过,看了我直叹:“这暑假是咱们黎黎的难日啊,怎么上个暑假伤了脚,这个暑假伤了腿……”
姑姑从我的卧室离开之后,客厅里就传来了张浩的声音:“不!我不回去!你们已经给我报了XX大学,还不满意吗?!这个暑假,我就要跟陈黎一起过!只有这个暑假了……”
前面说得语气愤懑,后一句就只有委曲了。
我心中一动,难道姑姑早就明白了张浩对我的心思?所以才会在上了高中之后坚决不准许张浩再跟我长时间待在一起?
一时间,满心凄然,说不清是为张浩一直以来的隐忍,还是为自己注定无法回报他的苦心。
果然,下午姑姑回家时没有再提带张浩走的事情。我甚至有些不敢正视姑姑的视线,说心里没有愧疚那是不可能的,仿佛自己成了破坏别人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的狐狸精。
老妈仍旧没心没肺地乐着,对这些事情没有丝毫的觉察。看到张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一切,有时候会忿忿然,义正词严地数落自己,怎么养了个周扒皮一样的儿子,看把二小子压榨的……
她数落地过瘾,我也不分辨,张浩更加不理会她。
暑假结束,我又要返校时,张浩才把他那一直藏着掖着的心事摊开来说。
他说:“那天,车冲过来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当时,我迅速揽了叶青躲开。”
这个我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晕倒之前,张浩还是蹲坐在地上的狼狈姿势。只是,他在我和青青之间,选择的并不是我,这让我不解。
“相似的情形,我想过很多遍。”他接着说,“我经常会幻想着你突然遇到什么事,然后像现在这样不再完美了,那么或许我就可以不必再担心有人来把你从我身边抢去,或许我就可以拥有你一辈子……尽管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自私,太可恨,我还是忍不住希望它碰巧能够实现。所以,远远地看到那辆不正常行驶的车子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我没有出声提醒。但是在伸出手的一刹那,我下意识想要去揽犹自在一旁失神的你,因为我知道,如果你真有了什么不测,我会很心痛。不过我还是硬生生改变了主意,我太了解你了,如果那个时候我救的是你,而让叶青受了伤,只怕日后你都会耿耿于怀,即使不怨我自私,也会不停地自责,认为是你的存在才让叶青没有获救。与其这样,还不如就照我之前的意愿行动。”
“我出声叫你,边拉了叶青躲开。当时我就后悔极了,看那车子的来势太疾,生怕,生怕从此会……永远失去你。还好,你终究是躲了一步,只伤到左腿……否则,我……”
我立即打断他:“笨蛋,你做得很对,没有错,不要……”
“不!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对吧。”疑问的语句,陈述的语气,眼睛里却透着些微期待。
我没有答话。
片刻,他继续开口道:“我早该知道,别人不会因为你伤了或是残了就放弃,只是,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所以我不愿意去相信。可怜我最终也无力改变什么。你一直都是把我当兄弟看的吗?”
他直直地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轻轻点头。
“果然。”他说,“可是为什么你一直刻意阻止我跟张娉接触呢?”
“我……我认为她不适合你。”
“是啊,她的确不适合,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也悄悄试过了。我以为有个优秀的女朋友在身边,就可以忘记对你的情意……忘不了,我就只能努力去争取得到。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你身边最好的,一直以为韩体领会被你接受不过是因为近水楼台,以后我也去了J市,也能每天陪在你身边,你自然会看到我比他好,自然会回来我身边。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出事之后,韩体领质问我为什么救的不是你,我把自以为很完美的那些理由摆出来,他却只恨恨地鄙夷地说‘狗屁’。他说,如果是他,什么都不会去管,不管别人如何,也不会管自己是否会被你怨恨,他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我怔住了,真的不曾想过,韩体领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看看,我输得好彻底。”
54落寞
碧空如洗,我静静地半躺在躺椅上,有点儿落寞。秋日里入暮后的清风带着一丝沁凉从半开着的玻璃窗外进来,轻拂着我的脸。
自从腿伤痊愈之后,也许并不能称之为痊愈,平时只是不再疼痛而已。我始终是痊愈不了了,简而言之,是跛了,愈加不喜欢用“瘸”这个字,因为心理上还是难免有些芥蒂,看不开。
毕竟不能够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在体育场上奔跑,已经烂熟于心的套路也不能够再像以往那般挥洒自如的施展,走路时的姿势也变得……
但是我知道,这由心底里泛出的落寞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活了算是两世,我却始终不能成为一个豁达的人,太多放不开或是不忍、不愿放开的东西。我可以不期望成功,但是却难以接收失去。
可是,这人生偏偏就如韩体领所说的棋局一般,你必须有所舍,此时不肯舍马,或许下一步就会被逼着舍炮,即便是你能漂亮得赢得一局,还有可能在开局不久就要狠心舍掉自己几个碍事的小卒以开辟战场供自己的战术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