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麽会愿意让我回去?离开他们?还是说,她想跟我一起......
不。我闭紧眼睛,用力地:Percy,你或许太迟钝了点。
为什麽我不觉得高兴?一点也不......
脑海里,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在挣扎,可怕。
第二天不到正午,我们就到达淮州城了。除了太阳异常地暖,一切都跟平时没有差别。那些比夜晚的潮湿露水更让我头痛的纷争,也比露水更快地消散在清晨的阳光里。
或者说,生活的压力让我来不及牵扯上那些物质以外的纠缠。
芹儿说淮州最近"闹过灾",这里的市民恐怕不能像其他地方那麽慷慨。我们只能把这里当作一个中转站,稍微赚取一些路费。
"开春了,客商多,不知客栈还有空房没!"进城後,柴显一路张望著说。"你走快点啊!磨磨蹭蹭的,有也没了!"
"哦!"听到埋怨,我推著手推车赶紧跟上。不是因为这份负担而缓慢,我确实走神了──
这里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正常面──我是说,平民生活──的地方。虽然这里的每个城市看起来都千篇一律,但我绝对记得经历那次震撼时所处的空间感。
以及周围的一切......
"到了,坐不住就出来看看吧......帽子戴严实些!"
身後一股厚实的温热感......
"我说你倒是走啊!"
"噢!"柴显狠狠拍了一把在我背上。
"珀希哥累了吧?哥,你去换换!"
"不!"我有点怕听到这样的话。
"呿!瞎逞强!"柴显坚决地接过去:"看哥哥我的!"
轻松了,我却恍惚得很,芹儿并排与我走著,两边的街景从眼边流水般顺利淌过。
那个声音之後,我发现了新世界。那个越来越远的声音,是像那个样子吗?我都快记不清楚了。或许有一天,也会忘了他的长相,就像地上的粉笔画,多下几次雨,就消失得仿佛不曾存在一样......
幸运的是,我们很快找到一间便宜的旅馆,接下来该准备午饭了──
"我们要买酒麽?"购物途中,路过一家飘著酒精香味的店铺,我向芹儿咨询。柴显在我们出门前也要求过,却被他妹妹坚决反对。
"千万别!不可将就他!"再次大声反对後,她干脆拖著我走开──还真固执。
我微笑耸肩,其实不光柴显,我也有点喜欢这里的酒精饮料了。但也像芹儿抗议的,这东西对我们这些流浪艺人来说确实奢侈且容易沈迷。以後只要一闻到酒精就会像听到熟悉的音乐那样,抿嘴微笑......
就像现在这样。
"珀希哥?"
"啊?"低头看到芹儿在拽我的袖子:刚才发生了什麽?!沈迷......忽然有种感觉,我似乎沈迷了有一秒,就在刚才......
"你听了什麽没?!"我用手肘轻推一下她。
女孩摇头。
是的,现在没有了。但刚才确实是存在的──音乐声!我听过的!
著急地抬头张望──
人群,不算远的前方,喧哗声。难道是跟我们一样的卖艺团体?
有点不可思议:这样的情况怎麽联系得起来?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
"珀希哥?!"
忽略身後的喊声,我像听见笛声的老鼠,双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堆嘈杂里挤......
* * *
闹市中有人围场,无非两桩事:看卖艺的,或生起了是非。此时这里,却是两件事合为一桩,竟成了水泄不通的局势。
"哼!笑煞人!卖艺的不要钱,你给大爷我装什麽体面?!"一衣装崭齐而神色猥亵的男子,手托三文铜钱起落作响,戏谑道。周围众人亦附和讪笑。
"恕在下进言,"被嘲笑的那名男子面色丝毫不改,将手里琵琶搁到身後,躬身作揖,举止甚雅,衬得那人愈发村野。"在下身後有旗,上面那些字,莫非阁下不识?"
果然,众人随他言语看去,确有一白布小旗,上书"以乐会友"四字。然而那些市井闲人哪懂那些,只认他充斯文,矫揉造作,更加不依──
"呿!假模假样!卖艺的充文人,哄谁哩!少给脸不要脸,不要铜子儿,你倒想吃锭子不成?!"说著,便挽袖子逞凶起来。
"阁下切莫冲动!"男子俨然正色,横眉相对,其左颊有寸余长殷红胎斑一块,则面相更恶。那些个蠢蠢欲动之人无不谨慎,站得远远,屏气观望。
对方见这局面,自不愿生事,叹气一声,便要收拾了脱离这是非,转身取琴欲走。
"Sunshine?!"
此声一闻,险些丢下手里的琵琶。
* * *
结果,我们还是买了酒,不太多。
第十章
目光来回扫过几遍,眼前的景象越发令颜尚昕虚实难辨了--
最左边那名少女,其貌虽不至娇美绝伦,却也清秀端庄,一对凤眼犹为动人。在她身边,一弱冠上下的结实少年,四方脸、黝黑面皮;紧绷着嘴,略显倔强,透露出本性的憨实。接着,最让他不明现况的人--
初一见,自然凭借那显著的外貌将他一眼认得。然而以后越是细看,颜尚昕越不敢将此人认作那昔日与己共事的美少年:依旧白皙的皮肤只把那满脸的尘土衬托得更明显;明的是瘦了不少,原本就不丰盈的双颊略嫌凹陷;嘴唇干裂无血色,只那双湖水似的眼眸依旧闪烁灵动。
由此猜想到他这近半年的遭遇,心中一股酸楚。
"颜大哥请。"那名少女起身为他倒一碗酒后,怯声招呼。
"哦......多谢柴姑娘!"颜尚昕点头致谢,却不急饮,眼睛又盯向珀希去了。
"这个是芹儿的哥哥!阿显!"珀希被他一看,忽地拍下另一少年的肩膀,殷勤介绍起来。
"柴公子。"颜尚昕起身作揖。"在下颜尚昕,有礼了。"
"哦......承让承让!颜大哥好!"柴显连忙回礼,大约是被对方气势所压,卤莽全收,俨然拘谨起来。
"好了!我们吃饭,喝酒!"
珀希一如既往不拘小节,吵嚷着就要开席。颜尚昕饮着那清淡的米酒,瞟眼观察着他:除了一脸欢喜,也看不出其对这次意外重逢的其他表示--太不正常了。
一番吵嚷,几局斟酌,四人虽不至酒足,也算得上饭饱,不免疲倦起来,话渐渐少了。
这时,芹儿见状起来收拾碗筷,珀希也要搭手,却被推辞,所幸东西不多,几下便干净了。
"哥!陪我去把碗洗了,好还给店家。"既罢,她对坐在那里,一脸醉色,打嗝不止的柴显道。对方将她不解地一望,芹儿朝颜尚昕瞄一眼,他才有些明白--
"对!你们二位先叙着旧......呃!我们......去收拾!呃!"也就笑着随妹妹出门了。
颜尚昕看一眼身后的房门,掩实了的,不禁揣测起那姑娘的机敏。
"想不到......竟在此地与大人相逢。"颜尚昕从容起立,对珀希略低头作揖。之前碍于旁人,他自然懂得不露声色。
"别叫我大人!"珀希跳起身,按住他坐下,小声叫嚷。
果然如此。颜尚昕认准了心中的猜测,只觉又好笑又无奈:"此时无外人,在下岂能逾礼。"
"那些废话!"珀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粗口说得生硬稚气。
"你在干什么?在这里?!"片刻,心思上来,珀希凑过去好奇道。
颜尚昕刚慢慢坐下,听这一问,眼中一亮:"大人既然问起......"
"别叫我大人!"珀希还在那称谓上计较,眼睛眉毛皱成一团着急道:"叫我珀希!"
"这......"颜尚昕从前虽慢待他,却碍于等级不曾直呼其名过。"如此,珀希公子这样问起,在下也以实相告罢......"
珀希不满地皱皱鼻子:早知此人极遵守尊卑次序,改口不易,被称"公子"虽窘,总好过"大人"厉害。只得妥协。
"在下来到南方,已非短时,具体算来,便是年前就动身的......"颜尚昕面不改色,将他自听说珀希在江南出没的消息后,便振作精神,轻装南下。知其爱好声乐,一路琵琶奏来,举"以乐会友"之名,寻觅珀希。只是句句落实,半点不夹煽情虚话。
然而,听他所言,又亲见其为,对方如何不为所动。其言未毕,而珀希已双目微红,鼻息频频起来。
* * *
我感到喉咙酸痛:是的,有点想哭了。
要知道,眼前这家伙有多顽固!我记得以前跟他说话,有一半以上得不到回答;甚至后来偶尔想起这家伙,还以为他会从此感到清静悠闲的。
再没有什么比获得意外的真挚友谊更让人感动的了。
"谢谢......你。"终于,他讲完了,我努力稳住情绪开口,擦擦鼻子说(很想站起来拥抱一下,但我知道这家伙有多古板)。
"公子多礼,先前在下怠慢公子,现在想起,委实惭愧。"他背过脸,拱手对我作揖。
"你......真好。"我不是很明白他那些文雅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好进一步道谢。
"在下今日见公子流落至此......"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明显的同情。"不知所受何等磨难,倘若主公得知......"
"什么?"我皱起眉毛--无法克制的紧张:天知道我怎么可能在还没完全领会那个词的前就明白那指的是谁?
颜尚昕叹了下气,转动脑袋看看四周:"公子......"声音压得很低。"皇......"
"Silent!"我冲上去,什么都不顾地捂住他的嘴--
妈的,这是干什么?!看到他突然红起来的脸,我赶紧收手。"抱歉......"道着歉,把手往衣服上擦擦。"我知道......"
"哪里!是在下卤莽。"他尴尬地抹抹嘴。
我低下头,不仅因为刚才的闹剧,还有引发它的原因......
"公子......"不管他还要说什么,我祈求千万别提那个人。"这些时日以来,莫非都是与柴氏兄妹二人为伴的?"
我默默点头--怎么回事?好像我做过什么错事?!
"我看他二人也是纯良百姓,公子果然吉人天相。"
"是的!他们很好!"听到他赞赏柴显他们,我马上积极附和。
"却为何不将你报与官府知晓?平白流落了这些日子?"
"......?"我不懂具体意思,但从他的表情看,似乎是在责备我现在的同伴。
"若是知情,他们便该送你至官家。可知主公这些日子因你甚是神伤?"
该死的,他还是提到那个人了!我闭紧眼睛,咬下牙:从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设想过这种情况。
对了,他刚才说"他"怎么了?因为我"神伤"?什么意思?算了,我还是不要问了--我害怕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我现在很好。"如果他只是担心我的生活状况。
颜尚昕皱眉毛了--果然说服不了他。老实说,我偶尔也会梦到以前那种奢华的生活,醒来后满怀惋惜。
"只是......不坏。"其实对他这样的贵族来说,是再糟糕不过了吧。
"如此,在下知晓了。"他稍稍转过脸去,我看到那半边无奈的表情。
"我喜欢这样!"我大吼一声,站起来:说出关键的吧,他也是音乐家,以及我的朋友,会明白的。
"我喜欢和芹儿他们一起......卖艺!"
"公子莫非说笑?!"颜尚昕的表情阴沉得让我害怕。"公子莫要忘了,此身还有主公封的职务......"
"不要说他!"
手掌一阵麻痛,我拍了桌子--该死的,我居然拍了桌子,学那个暴君的样子!对了,他还真是暴君!
"别跟我说他,我喜欢这样,卖艺。"一只手捂着脸,用微弱的声音说,像是乞求。
"公子......是不想再回主公身边了吗?"
我屏一下呼吸:是吗?原来结论就是这样?为什么我以前都没想过?
那天,颜尚昕搬来到我们所住的旅馆,开了间不错的"上房"--就是高级间。比起我们,他显然要有钱得多。
搬过来后,他还出钱买了很多昂贵的美食作为晚餐跟我们一起吃。然后就是聊天--"叙旧",可惜在芹儿他们面前我们不能讲皇宫里的事。
因为颜尚昕解释说自己是在"贵胄门第"担任乐师,柴显对他表现出意外的尊敬乃至崇拜,不停问他的工作和家庭情况。于是,我也终于明白"颜"这个家族的历史有多深厚,难怪当初因我导致他父亲失业会引起他那么大的愤怒--都怪那任性的混蛋!
他当然不会说是为了找我才出来旅行,就把那面写了四个中文字的小旗举出来给我们看,结果从三个人的尴尬笑容明白我们不识字的事实。他莫名其妙地叹气,还苦笑着说了句感慨的话。(我知道不识字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那并不是我们的错啊!)
"颜大哥‘以乐会友'了这么久,都会了几位朋友?"芹儿这个狡猾的女孩,总能抓住重点。
"哦?"颜尚昕的注意力离开柴显那套根据我的描述组装出的简易鼓架,回头看着她,笑了笑:"自然是不少。"然后他彻底放弃对那堆打击乐器的好奇,摆起一副镇定的表情--
"颜家历代侍奉官家豪门,鲜少游历民间,籍此机遇,数月来获益匪浅......"
"我看颜大哥必定也是奏乐的好手,何不为我们这些乡下人演奏一曲开开眼?!"没等他说完,芹儿忽然凑过去要求道--这姑娘对我的老朋友很感兴趣,我担心她会看出颜尚昕的身份。
"这......"颜尚昕无奈看我一眼--我回以鼓励的微笑--然后站起来。"如此,尚昕献丑了。"去取他的琵琶。
"呵,这......可是整块紫檀木雕的?!"柴显看到那乐器,跑过来激动地说。
"真的?"我也凑了过去:对了,这琵琶就是上次我给他的那把。紫檀木是什么?我记得以前颜尚昕也说它很好。
"罢了!"颜尚昕摆摆手:"琴,器具而已,比不得人有灵气。"
接着,没等我理解出意思,他将琵琶挂在身上--像以前我们在一起时那样,轻轻拨几下。光从这零碎的几声,我就知道这又是一次高超的表演......
* * *
"我的娘诶......可长见识了!"
"哎噢!"珀希大叫一声站起来,揉着被柴显因一时感慨,狠拍下去的肩膀。
"公子......"颜尚昕不免担心,却不敢在旁人面前造作,收住脸色:"哼......在下献丑了。"咳嗽一声后,对面前众人习惯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