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不担心周奕再一次离家出走,有子藤和子菲在,周奕早就从冲出九天的雏鹰变成了受人牵制的风筝。
这会儿他不在,定然已是心乱至极,正躲在某处自个烦躁呢。
拿了两屉包子走...罗耀阳叹气,他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罗耀阳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人影--这处府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可能这么多人找一个人都找不到。
周奕向来喜欢出人意表,他选的地方一定很平常得紧,却又经常受人忽略......罗耀阳看着众人搜寻,脑子则迅速排出一些可能。
然后,他站起来,目光放在高处,漫不经心地走过操场,经过池塘,往西北处的那方几株高大梧桐走过去......然后他在一处枝繁叶茂间隐隐看见一袭青衣。
他走到树下往上看,接着树干的力量,一个纵身翻跃来到树枝上,坐到周奕的身边,未等周奕做出反应,他揽住他的腰,低头深深吻下去。
那处柔软,几乎将他溺毙。
周奕正在那儿做思想斗争,脑子里已经把罗耀阳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
把自己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分析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刚刚把所谓的‘爱情萌芽'归到某人笼络人心之手段,把亲近之情归结到潜意识对自己完美兄长的‘依恋'。
罗耀阳这一吻下来,势如破竹,把周奕刚刚坚定下的决策、决心、决定......全打击得烟消云散,刚刚镇定下来的心全乱了,勉强压制住的思绪以排山倒海之势反噬过来。
六神无主。
良久,
某人打破沉默,
"一股肉包子味儿。"
周奕没有对罗耀阳的戏谑做出反应,事实上,剧烈抖动的唇、惨白的脸、茫然的眼神,都在昭示这个热吻对他心神的激荡。
他一中午找来的心灵上的平静全被搞砸了,他筑起的所有屏障都在刚刚罗耀阳轻松一击下,粉碎到不可弥补。
这也让他认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城墙在罗耀阳面前永远是不堪一击。
他真的完了。z
周奕蜷起身子,浑身上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是孤独的,他也努力地让自己安分孤独,为什么......要一再搅了他的平静。
十几年的手足情深、生死之交,没有血缘的‘家人'却是他们彼此努力活下去的动力。结果一朝尽丧,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已经击垮过他一次。
在重症监护室里,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相认到的亲人,他忍受自己被一点点拼起来;忍受那些种种的非人治疗;强迫自己激起求生的欲望;强迫自己对陌生人敞开心扉述说心底秘密......只为站起来,走出去。
他努力的收集自己已所剩不多的热情,只为......他们,他们,他真正血亲,真正无条件关心爱护自己的人。
原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他可以慢慢等,慢慢熬,等着生活恢复平静,等着他渐渐平复的心......
然后又是再一次的厄运--被抛到这里,孑然一身。
陌生的环境,孤独的人生,亲人、朋友对他来说都是禁忌,他害怕不可预知的未来,他害怕命运的再一次的打击,付出情感的后果......让他心力交瘁。
他的勇气、热情早已殆尽,他已经畏手畏脚,踌躇不前,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能有一方天地任自己龟缩,他就知足了。
他空乏了,也恐惧了。
而且他有预感,这一次将会更猛烈,更彻底,更毁灭......打击。
对罗耀阳的情,他已经陷得够深,已经站在临界点上,无论向哪个方向跨出一步都是灭顶之灾,因为他们之间,命中注定......不得善终。
亲密到了一定程度,身份迟早会曝光天下。
然后呢,他的爱怎么办?这么变态的感情如同洪水猛兽,会让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弃他如敝屣吧!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罗耀阳放过自己?
他真的...真的已经怕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可以任他挥霍......,他的感情都...不得善终......最后烟消云散。
他如此...一贫如洗......就不要再试图榨出些什么。
罗耀阳他什么也不知道,只会一直......不停的...不停的强迫他......
罗耀阳本意是想逗他开心,却见这副状况,他手一伸强行把周奕揽在怀里,连声安慰"我在这里,周奕,没事儿,闭上眼睛,就静静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我在这里,别怕,一切有我......"
罗耀阳怎么会不了解他,他躲起来无非是编造一个又一个看似合理,且逻辑严谨的借口,为多日来不在掌控下的事情做解释,只不过这次的谎言,他想蒙蔽的对象是他自己。
他那些谎言编织出来的美景如井中月、镜中花,现在被自己识破,然后又残忍的把他拉回现实。这让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平缓有力的心跳像用作催眠的节拍器,一点点松弛周奕紧绷的神经。
从中午到傍晚,两个人的姿势几乎从未改变过,罗耀阳紧抱着的手也从未松懈。
周奕渐渐平静,颤抖的身体也不复颤抖。周奕虽然平复,却动也没动地依旧趴在罗耀阳的怀里,罗耀阳安抚他背上的手也从没停下,两个人相依在树杈上。
罗耀阳真切地感受着怀中人的情绪,放心下来。罗耀阳轻抚着怀里的人,"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周奕你一向勇敢聪慧,我不会伤害你,承认你我之间的情谊也不会伤害到你。"他低头亲了亲周奕的头发,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周奕,试着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只要相信我......"
从傍晚到深夜,
大概是靠近荆江的缘故,即使盛夏的夜晚,空气中也泛着丝丝凉意,罗耀阳怕周奕刚痊愈的病又复发,捋着他的头发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
"很晚了,我们下去吧!"
"......"
"你手下那帮人还不肯休息呢。"
不仅仅是周奕的手下......远处火把的光,已经延伸到大街小巷,隐约见到了盔甲、刀剑反出来的青白光芒,这回的动静真的闹大了。
"......"
"天气这么凉,你肯定扛不住的。"周奕的手冰冷冰冷的。
"不,我要在树上......我还没熟呢!"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罗耀阳的嘴角也止不住向上翘了翘,他把周奕调转了一下,让他的脊背完全贴到自己的胸前,环着他腰的胳膊又紧了紧,确保他不会受冷,"好吧,那就再等一季,等你熟了我们才下去。"
从夜半到黎明......
清晨时分,他们两个头靠着头,肩叠着肩,坐在树上相依在一起。越过院墙能看远处的江水。
火红的太阳慢慢从江面上经洗礼而出,腾地跳上天空,肆无忌惮的挥洒着光和热。
新的一天。
周奕转过头看着罗耀阳,罗耀阳低头亲亲他的眼睛。
"天亮了,这回熟了吗?"
"我想......我们可是试着交往一下。"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番外--不离不弃
多个小时的飞行,外加不短距离的市内车程,等到了酒店,周奕看起来有明显的疲色。
"周先生,您初次到M城对这不熟,出行恐有不便,在您停留的这一周内,我们给您配了车子和司机。"他外公派来接应他的公关人员临离开前,开口交代事宜。
"请问您明天......"
"嗯?噢不,明天还不需要,飞机轰鸣声太吵,昨天一点儿也没睡......"周奕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他笑着拿着门卡冲着他的司机晃了晃,"看几个老朋友而已,时间不急,我想明天在酒店里倒时差。嗯......后天吧,早上十点,我在大堂等你......"
定下了这几日的行程后,他们才算安心的离开。
周奕关上门,他可以十分肯定他们是被外公派来盯着他的。不过,可以理解,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自己这次坚持外出的确有些任性。
周奕从薄薄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套衣服,叫了客房服务把它烫平,又打电话给车行,让他们把自己日前订购的车子送过来,最后才进浴室稳稳地泡了个热水澡。
按摩浴缸的水流和水温多少缓解了他长时间旅行的疲劳,带着隐隐清爽的香气小憩后,周奕站起来,擦干身体,浑身赤裸地站在一人多高的大镜子面前。
是热水的原因吧,原本苍白的肤色看上终于正常了些。
镜子里的人,身形消瘦,浑身上下被蜜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光滑细致中再也找不到曾经线条流畅的肌肉,平滑的甚至看不到一丝起伏的纹理......
瘦弱苍白的,当这些认知灌进周奕的脑子的时候,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抚着大理石台的手用力到有些痉挛,良久,却又慢慢松开。
他抬手撩开刘海,看着光洁的额头,本来额头的左边有近两寸的旧疤痕,此刻全无踪迹,好像之前他时常摩挲的是个梦境。
周奕突然起了敬畏之心,现代的医学手段确实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多少年的老疤痕竟然就在这么短短的几个月内被抹平了......想到这里,周奕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现代医学的手段他不时已经彻底领教过了吗?被修复的又何止是额头上的老疤。
看着镜中的自己,纤瘦并且无一丝旧痕的自己,周奕伸手触摸那冰冷的玻璃,"奕,这个......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
不再是了......
周奕听到自己的心回答。
周奕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狼狈万分地甩过头,踉跄地离开那个大得让他有些无处躲藏的镜子。
衣服早就被送过来了,被烫得平平整整的挂在衣橱里,是一套挺普通的藏蓝色暗条西装,袖上和左胸前有一意义不明的暗色徽章,一看就是个制服,就像高贵古老的贵族学校学生穿的那种。
配上同色系的衬衫,周奕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干练、斯文又清新的味道,并且一如既往地俊美。
「哼,衣冠禽兽,披上人皮你小子也是头狼!」
耳边似乎又传来莉莉的尖酸奚落,周奕笑了笑,拿出一副黑边眼镜戴上。
「奕,你不觉得这样的你,很像空动组的那个混蛋吗?」
毒嘴巴的丹......
把证件,通行卡和识别卡放好,周奕拿起车行送过来的钥匙,开门走出去。
M城,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对一切熟悉的不得了。
在M城城郊有一块很特别的地方,地图上没有标示,出入严格控制,并且绝对不受地方政府的管辖和干涉。
周奕下了主路,驶入一个不甚起眼的岔路口后,没开多久就被两扇雕花铁栏门当住了去路,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挡住了门里的景色,一个门卫模样的人走过来,"前方私人领地,请绕行。"
周奕拿出证件,那人仔细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打开门,让他通行。
又行驶了一段时间,遇到了另一处哨岗,这个明显比刚刚那个专业,而那些门卫腰里别着的也决不是什么无荷弹的摆设枪支,当然检查的也更为仔细。
在各种仪器刷过周奕周遭而没有示警后,对方还给周奕的证件,"欢迎回来,请您换车。"
周奕坐上对方的电力车,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被送到真正的门口。
"就是这里了,请自便。"司机做出‘请'的动作,却在周奕下了车之后也没有把车开走,车上的荷弹武装也依然是荷弹武装。
周奕无甚在意,程序而已,一会儿如果自己通不过检测,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摇身一变就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周奕走到门外,对旁边的士官点了点头,摘下眼镜看着镜头,然后插入识别卡,再把双手按在扫描屏上,同时说道,"B 1503,奕。"
绿灯接二连三的亮起,身份确认,门自动开启,周奕迈入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这个地方咋看一下就像个封闭式的综合学校,从小学一直到十二年级,不分男女不分种族,学习气氛浓厚,生活节奏紧凑,只是教的内容......有那么点不一样。
从各地数十万孤儿里面被选中来到这里生活学习,周奕发现自己很难断定是幸还是不幸。
幸运--是这里成就他们成为那样的人,
是不幸--他们最后得到了那样惨淡的结局。
周奕两手插兜,穿过室内长廊,又来到室外,沿着花坛慢慢的走着。不远处有五六个小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接龙游戏,一个学外语的小花招。
周奕看着那群孩子,神情有些恍然,就在那个位置,曾经他们七个也是围坐在一起......
「夫人,奕犯规了!」
「奕是笨蛋,分不清英语和德语。」
「你才是笨蛋,连阴性、阳性都不分。」
「那你空手道还不及格呢,被我摔趴下。」
「你法语乱七八糟,还抄我作业呢。」
「你更笨,你......」
裘德,从小就总是爱跟他吵个不停的家伙......每次吵到最后他们总会变成了互揭疮疤,抖落出一堆捣蛋事迹,然后再双双一起受罚。
"裘德,你还是个笨蛋。"周奕轻轻低语,却再也听不到那个大声反驳,然后做出种种反击的声音。
"裘德,你是个笨蛋,大笨蛋!......如果你不笨,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他忽然仰起头,呆了一会儿,然后才快步离开花坛。
走到尽头,再转过一个弯,就是训练场,这里基本就是大孩子的地狱了。
看着那高耸的砖墙,滑杠,铁网,障碍......上一次在这里流汗,遥远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周奕低头看着自己变得细嫩的手掌,心想他是永远也不可能翻越那堵墙了,医生已经永久地给他下了禁令。
呵,那又怎样呢?汤说他不用翻过去。
「算了,奕,你从来就没完成过,」汤站在旁边,把龟趴在地上虚脱的奕仰壳掀过来,然后蹲在旁边,边说还边揉乱他的头发,「我们本来也不指望,只要你能在实验室痛快地摆平他们就行。」
汤,永远都是把自己从衣橱里抱出来的那个大男孩,永远都是在保护他背后的那个雀斑男孩。
他最后见到的人,把生命给了他的人,甚至连一个字都没说,只有被腐蚀的那张笑脸。
"没有你们,翻越那堵墙毫无意义......"
"快,加快速度,"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打断了周奕的回忆,他听到声音后赶忙往旁边站了站,一小队人马风驰电掣地从他身边经过,队伍里的有不少人跑过后又奇怪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奕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回头,即便在这个人人都是全能天才、堪称精英的地方,能拥有藏蓝色制服的人也是为数不多。但恐怕让他们疑惑的是,这个穿藏蓝制服的人怎么是这副衰样?
周奕很想冲他们大喊,他是个滥竽充数的,真正配穿藏蓝制服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这么个滥竽充数的。
他喊不出来,因为心痛,也因为力竭,这么短短的几步路就能耗尽他的体力,他果然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奕了。
左前方的灰色大楼,是他今天来的最终目的地。
"嗨,奕!"
周奕停下脚步,这是今天在这里第一个认出他,跟他打招呼的人,所以他停下脚步,转过头。
"奕,好久没见到你了,"周奕看着眼前这个小跑过来的人,大眼镜,一身白大褂,手里还托着试管烧瓶。
诺,E组的,周奕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听说你们的事了,你......你还好吧。"
周奕很想尖锐地反问,你看我像好的样子吗?
或者,抱住这个昔日的竞争对手大哭一场,来缅怀他们共同失去的朋友;
或者,质问他为什么他作为非参于人员会知道这个被列入机密的事件?
但他太累了,累到不想再浪费一点一毫在这种毫无意义对话上,所以,最后他只是淡淡应一句,"还好。"
"我......我连柯的葬礼都没参加上......"诺的声音紧的发苦,"你知道,我们...从小...来自同一家孤儿院。"
柯......,周奕又想起柯倒下去的那一幕,勉强压下不断翻涌的胃,慢慢转过身,不去理会诺用力到泛白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