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安慰他人,他自己都已是勉强的活着。
突然他愤恨起来,恨自己为什么还要再来这里,这个充满的悲伤和苦痛的地方,一分钟,哪怕一分钟对他都是煎熬。
只是他必须来,因为这里还有唯一一个让他挂念、担心的,跟他一样幸存的,也应该跟他一样哀伤的--他们的老爹--他们在这十年里的唯一亲人,鞭策、督促、鼓励、爱护他们,一直带他们如亲子的老爹。他得来看看他,得给他个交待。
走到熟悉的办公室,还是那样的摆设,门口也依旧坐着总为他们备热巧克力的碧,
"奕,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你明天才来。"碧看到周奕是一脸意外的惊喜,接着就是一个久违的拥抱,"我们都很想念你。"
"碧......"周奕放松身体,像小得时候一样靠在碧的怀里,"能...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傻孩子......傻孩子......"碧拥着他,把他安置在旁边的座椅里,"......热巧克力?"
"嗯,谢谢。"
"碧,老爹......他还好吗?"周奕捧着骨瓷杯,感受这种温暖香甜浓郁的味道,问出了久在心中徘徊的疑问。
碧看着他,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情感,沉默了半晌以后,却只是冲着里间办公室的门扬扬下巴,所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他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周奕盯着碧,无数想法在脑海里瞬间滤过,无数个出事之前,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念头,慢慢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算一算,从出事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半年的时间,对自己来说是白驹过隙,因为医院那种与世隔绝的环境,因为昏迷占去大半时间。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半年的时间足以有许多改变,再说,老爹从来就不是软弱的人。
周奕腾的站起来,目光湛湛,"我可以在他的办公室等吗?"
"奕,你......还是这么敏锐,终究只是苦了自己。"碧最终叹了口气,"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碧。"
周奕走到老爹的办公室,对这里他在熟悉不过。
正对着门的是连着小阳台的落地窗,从阳台上能看到他们的公寓楼;
门的左边是棕褐色的大书架,不过有一多半摆的都是给他们准备的书;
书架前面是同色系的办公桌椅、文件柜;
办公桌的对面有三组舒适的沙发,足够他们七个在上面打滚折腾,不规则的玻璃茶几,几个落地盆栽;
沙发背后的墙上则通常贴着他们各式各样的照片、荣誉和一块固定的留言板......当然,留言板上也是他们互揭疮疤的地方,基本总是挂着乱七八糟的涂鸦。
此时的办公室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但是当周奕转过那面曾经挂着他们照片的墙时,心中还是泛起不可抑制的酸楚,尽管他刚刚已经猜到,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墙上曾经的荣誉随着他们主人的逝去明显地被束之高阁,而他们的影像也全然被取代的不见一丝踪影,那块布满了他们发泄情绪的留言板却是崭新的、干净的。
在这个房间里,周奕已经彻底的找不到他们影子,一丝一毫都没有。
此时此刻,墙上唯一挂着的,是一张合影--老爹同六个陌生面孔少年的合影。
周奕甩过头,悲哀的发现他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们以为这里是学校,但这里只是他们的训练场。
他们把这里当家,实际上,这与千千万万个孤儿院并无实质差别。
他们把老爹当成亲人,他们却只是老爹的工作和责任。
如今,人走了,老爹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如今,他是一欧财团的少东,所以终能跳出这个圈子重新审视,终能客观的看待他过去十年来所遭遇到的一切。
周奕闭上眼睛,不,不应该抱怨,尽管他们动机不纯,但自己在这里还是学到了很多,交了朋友,生-死-之-交的朋友。
想到这里,周奕的心开始蜷缩,疼痛。
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周奕哆嗦着拿出兜里的药,就着唾液吞下,慢慢平复。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愤怒的,早在接到第一个任务开始,他们就应该明了,这种结局从他们被带到这里来就早已定下来的。人家费了大把心思栽培的,自然也终究讲求回报。
任务总是危险的,不是这次的意外,也总会有......未来的......某一次。
都已经发生了,他还能追究什么?
门后的锁,喀嗒一声轻响,周奕的背僵直了,老爹回来了。
周奕转身,看到有些微微消瘦,花白了头发的导师。
"老爹。"平静的语调里,仍然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奕!"老爹疾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捏捏他尖瘦的下颏,然后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拍他的背,揉着他的头发,"能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奕,太好了......"
老爹的激动不是假的,欣慰不是假的,但他成了别人的老爹也不是假的。只是面对这样的老爹,周奕心底仅剩的那一点点怨气突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奕,快坐下,不是说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吗?"老爹拉着周奕坐在沙发里,看着他,眼睛竟有些湿润,他最引以为傲的孩子们,如今只剩下......这一个......
"奕,你得......好好活下去......替他们好好活着......"
周奕别开眼,转过头看着小阳台,轻轻的开口,"老爹,我......想去看看他们......"
屋子里半晌沉默。
"奕,你了解VX,当时......浓度太大,他们......不可能留下......"
......骸骨,最后这两个字老爹说不出来,但是周奕已经明白了。
VX,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仅仅吸入微乎其微的一点,在手术室里,五脏六腑就几乎挨个被补了遍。十几个专家汇聚一起,不因疑难杂症,不因病患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只因他是周尚生的外孙。
而他们是孤儿,无牵无挂,无亲无友,死了、消失了,连墓地都省下了,六个生命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他们......"周奕张了张嘴,却茫然的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孤儿,十几年来吃穿住行都在这里,又哪里会有什么东西......属于他们自己?
周奕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是他妄想了,除了曾经的回忆,他其实什么也带不走。
周奕沉默良久,把兜里的证件、通行卡、识别卡......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最后抬起头,琥珀光泽的眸子透着坚定与决绝,"老爹,我的小组已经解散了,现在,我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
老爹默默把那些东西收下,收拾得很慢,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最后,他站起来,像下了某种决心,"奕,跟我过来。"
老爹走到书架那边,拿开书,墙上有个密码锁,他打开,从里面拿出个蓝色绒盒,转过来,"奕,这个......你拿去做个纪念吧。"
周奕接过手,打开,是一枚银质勋章,学院里的最高荣誉,生命换来的辉煌。
"这是......"
"不要被别人看到,奕,能跟这里说再见,你很幸运,真的很幸运,忘掉噩梦,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
..........................................
当第三天早上十点,司机听到周奕告诉他的地址,说要去看朋友时,不免愣了一下。
周奕冲他淡淡笑了笑,"在路上如果看到花店,帮我停一下,你知道,去看朋友怎么也得买些花吧......"
周奕要去的,是M城最大的公共墓地。
他昨天在那儿给他们找到了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至于那那枚象征着他们的生命、荣誉和希望的银白勋章,被打造成细细的颈链吊着他的玉,戴在了脖子上。
他去就是想告诉他们一声,
不离不弃。
失踪的两个后果(上)
罗耀阳和周奕那晚的双双失踪引起后果无数。
很多后果,例如让众人悬着的心落地啦;例如大家看他们两个时的暧昧眼神啦......小得不值一提。
金童、玉童,看起来就很配!
还有一些稍为麻烦,比如那晚为了找到他们折腾得太凶,殷乾他们一时不察,惊动了官府,然后太守更是动用了同华城十八路护城官兵彻夜搜查,还差点叫京湘营的驻军过来......虽然最后被殷乾他们冒死抵住了,善后工作还是相当令人头疼。
除了所有这些,还有两个后果非常严重,影响非常深远。
第一个后果是关于周奕的。
自从那晚‘熟透了'从树上下来,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大为改观。
周奕试过挣扎,却好似掉进了蛛网越缚越紧,在险些情绪崩溃之后,他最终选择投降,选择面对罗耀阳。
是绝望迫使自己产生的积极情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就好比人在倾盆大雨时总是下意识抱头鼠窜,到处躲雨,头顶着一切能找到抵挡片刻的东西,生怕淋透了身子。
其实,即便淋湿了又会怎样?
回到家,洗衣服,洗热水澡,然后浑身放松,美美地喝上一杯热茶,生活如常。
反过来想,即使带着伞,在大雨面前难道就能‘滴水不沾'?衣服总会湿,到家了以后总会脱掉扔进洗衣桶,总会去冲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有差别吗?
既然都是在劫难逃,比起先前四处躲雨如此慌乱,倒不如闲庭信步,彻底潇洒一回。
现在的情形如此相似,左右不过这样,既然逃不过罗耀阳的步步紧逼,那他就不逃了。
人一向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的执念,周奕觉悟到长久以来他的抗拒也许就是他们两个人感情的‘催化剂',也许一旦深交下去反倒不合适,转而淡然无味。
尤其是罗耀阳,他有太多选择,太多责任和太少的时间,自己的情感也早就意冷倦怠,培养爱情的各种有利条件,他们都不具备。
爱情本来是由双方面的情感组成,需要建立在许多方面的契合上,比如爱好、性格、人生观、价值观......稍有不合适就会毁了原本就脆弱的感情基础。
爱情本身有如此不确定性,他和罗耀阳在人生经历、世界观方面更是有上千年的差距,如果他们能像普通情侣那样相处几次,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场交心根本是白费力气。
到最后,即解放了自己,也会解开罗耀阳的执念,由此重归起点。
也许成为君子之交,也许是老死不相往来,到时,他就解脱了。
确实是兵行险招,但这叫破釜沉舟,叫置诸死地而后生。
假若真的不幸,真的在最后,在这场交心的结果是让自己心底最后残留的一丝热情也灰飞烟灭的话,也省了他现在惶惶无措的忐忑,到时会真正、彻底的一......了......百......了......
周奕决心下得彻底,所以他又调出自己神采飞扬的状态。
趁这天天气晴好,他决定带着罗耀阳出门踏青--像正在交往的朋友那样--怎么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啊!
"那,这个叫阳山,跟家那边儿的小阳山相对而言。看没看见小河?那有处瀑布,积了深潭,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是阳山最有名的景致;往上走,山里有庙,香火还挺盛......左面还有一片竹林,翠绿翠绿的,我很喜欢......"
"去那看看。" 罗耀阳手一指,轻夹马肚,挺进过去。r
"哎,那边儿没什么景致......"周奕扬声叫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搞不懂!就是一片竹子,什么景色也没有的......"
自己努力介绍了这么一圈,结果罗耀阳居然选了最没名气的竹林?!周奕轻拍马颈,撇嘴摇头也跟上去。
"瞧我说的吧。"周奕牵着马,跟罗耀阳一起在林子里漫步。"这种竹子在湘洲最常见了,野生的,没人在意,没人打理,更没人会远巴巴来这里看它们。"
"但是竹的风骨令人赞叹,君子风范。"重要的是这么幽静的地方,正是罗耀阳一向喜欢的清静地,让人精神放松,心情舒畅。
"呃......我不知道。"这么抽象的意境,周奕感受不到--瞧,正如他所预料,他们两人真正浪漫相处起来有着巨大的代沟。他来这里只喜欢这里的安静,它们的绿色,还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偶尔有穷人到这里挖些竹笋吃......其实是很有营养的......但我不喜欢,又不是熊猫......"周奕突然觉得他试图聊天的话题太无聊了。
罗耀阳本不是多话的人,两人这样在竹林里走,听着沙沙的风声,气氛沉默,让周奕觉得他这个‘地陪导游'太不称职。
为了不冷场,周奕看着竹子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呃,其实竹是一种很实惠的建筑材料......生长快,能耗低,成本也低......"
"......"
"木头太贵......有很多人家买不起木头便用它代替木材,做些家具......"
"......"
"呃,其实竹它本身坚硬、韧性大密度小,质地轻,可以有很多用处......比如竹床,柜子,水排,砧板什么的......"
周奕的话的某点突然触动了一直沉默的某人,"嗯?砧板?那这样是不是可以用作军事用途?比如......护甲?"
"呃?噢,不一样的。但是如果削成两寸见方的竹片,经盐浸,晾干,硬度就很强了,再把竹片用牛筋穿起来。比一般的牛革护甲硬,比金属护甲轻。"周奕的回答几乎是反射性的。
"这样倒是可以大大减少军费开支。"某人的思考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但是如果在......寒冷干燥的地方,保养就很成问题......"
"如果真的这样,岭南倒也可以试试......"
两个天生不懂浪漫的人,最终绕着这个让人乏味枯燥的军事科普话题聊得火热......
......
"噢,我们在这么宁静的地方谈打打杀杀,很煞风景!"说了大半天,说得周奕觉得口干舌燥的时候,他才回过神看着罗耀阳,抓抓耳朵,语气带点抱怨,"我们这样......好像正对着护国公开军事会议!"
"呵呵......"罗耀阳抬头轻笑,停下脚步,反手搂过周奕,黑亮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白玉的脸庞,视线细致地刻画眉眼,流过直挺的鼻子,到嘴,红润中还有丝淡淡的粉,血色不足,但诱惑足以致命。
"我抓到了一块宝......"罗耀阳轻声低喃,缓缓低头,立刻感觉到手臂下的身体有轻微的颤抖和后退,罗耀阳也顿了一下,给周奕一点时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然后依然坚持......
唇覆盖上唇,轻柔缓慢的摩挲、辗转,细细的描绘着优美的唇形,每一寸好似都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柔软,让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敏锐的,罗耀阳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全身的血液好像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开始汇聚,怀里的人细微的呻吟更似火上浇油......
下身隐隐的胀痛,让罗耀阳的神志在如此混沌中有一丝清明......再继续的话......
罗耀阳猛然咬了一下牙根,狼狈地甩开头,拳头紧握,大口大口吸着散着竹香的空气,身体里的那股火激得他胸口气血翻涌。
还不是时候......不是现在......
他不能......在这种地方......委屈他......
搂着周奕,艰难地等这段难捱的时间慢慢渡过,等着自己慢慢恢复常态,罗耀阳嘴角的微微苦笑在看到周奕目光迷离,一脸绯红的样子时,变得更明显了。
手臂情不自禁地收紧......
妖孽,真是个害人的妖孽。
失踪的两个后果(下)
激情平复以后,罗耀阳扶着有些脚软的周奕,刚要张口说话......突然,他警觉似的立直身体,向后撤了一大步,同时左手用力推开周奕。
周奕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推力当胸袭来,人被平推出去,然后蹬蹬蹬接连倒退几大步,到最后也没能保持身体平衡,狼狈地摔在地上。